在漫长的冬天结束、春天跟着到来时,老师居住的电梯大楼附近,被一整片盛开的樱花围绕。每次看到这片近乎完美的景緻,都会有种喜悦涌现心头。老师居住的地方,就应该像这样才对。
穿过这些绚烂的樱花行道树之后,就能看见建筑物的大厅。待在一楼柜檯的大姊姊现在看到我,就会主动替我打开自动门。
我走进电梯,毫不迷惘地前往这栋大楼的最上层。虽然说老师没有多打一副钥匙给我,但我现在可以自由进出他家。这栋电梯大楼的十八楼,位于角落的套房,就是遥川悠真的家。
按下门铃后,老师像是刻意要让我着急似地,过了好一阵子才来开门。在这扇大门外头,怀抱着满心的不安和期待,等待他来开门的我,是不是让老师觉得很有意思呢?每当大门敞开的那个瞬间,我总会有种一切都能够被原谅的感觉。
「欢迎回来,小梓。」
说着,老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有趣的是,原本有些驼背的他,在做这种动作时看起来似乎更像猫咪了。啪一声阖上笔记型电脑后,老师转身望向我。
「学校生活如何?」
「很普通。」
「啊,是喔。」
我想,老师会问我这种问题,或许是在确立一道防线。这就像一种仪式,让他再次确认看到我的红色后背式书包后,会跟着回想起来的「立场」。
地板上已经累积了不少原稿。看着宛如雪片般洒落一地的这些纸张,就可以明白老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这一点让我很开心。我会等到原稿堆到看不见地板的程度,再将它们回收。趁着老师没看到的时候,捡起这些原稿,悄悄收集故事的片段。
「老师,你一直在写小说吗?」
「小说家就是这样的生物啊。这种事每天都持续着。」
说着,老师用设置在电脑旁的印表机印出十几张A4大小的文件。是新的原稿。
「这些是你刚刚写的吗?」
「对啊……不过,这可能也不能用吧。」
老师翻了翻刚列印出来的稿子,一脸无趣地这么说,然后将这十几张纸堆放在桌子的一角。
像这样被堆在角落的小说,累积更多之后就会掉到地板上。想到这些废弃稿件的数量多到足以淹没地板,我微微感到害怕。这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不断重複做着这样的事情。
「这些可以给我吗?」
「那可是连小说的影子都没有的东西耶。」
我无视老师的苦笑,小心翼翼地拾起刚诞生在这个世上的那叠小说。大致看了一下之后,我发现这段故事是从连名字都没有的某人和另一人的对话开始。儘管对背景设定一无所知,但光是两个无名氏的对话,就让我看得很开心。因为这是遥川悠真的小说。
这两人似乎是在等公车时交谈,故事结束在一辆老旧公车停在两人的面前。不知道这两人要上哪儿去?是为了什么目的搭车?我想像着在两人就座后,公车座椅发出的吱轧声,然后问道:
「这个故事的后续会怎么发展呢?」
那是个天真无邪的提问。不带有任何特别的意图。然而,老师却以有些僵硬的表情开口:
「……这个嘛。你觉得要让那两人去哪里,故事才会比较有趣?」
那辆老旧的公车要前往何处,才会带来有趣的发展?我试着在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像。
「唔~一直到县市的交界处?」
「好像私奔一样。」
「不过,这两人其实是初次见面而已。相谈甚欢的他们,决定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就这样一起逃走。」
「啊~不错喔,好像可以写。」
说着,老师看似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在纸张上结束的故事,在我们之间延续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彷佛被老师放进他写的小说里,因此莫名感到开心。
「该怎么说呢,小梓……嗯,有你在真好。」
「真的吗?」
「写《星象考察》的时候也很不容易呢。我迟迟无法将故事具体呈现出来。只能慢慢从各部小说里面捡拾片段的篇章,勉强把它们拼凑成一本小说。」
「这样很辛苦吧?」
「很辛苦啊,写小说简直折腾死人了。可是,我有很多想写的东西。就算无法具体呈现出来、就算只是白费力气,我也有想要一直写下去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后,老师再次轻声开口。
「……因为我喜欢写小说。」
老师这句话或许不见得是对着我说的,不过,那是充满热度的一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语毕,可能是有些难为情吧,老师像是试图矇混带过似地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掌心已经没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这几个月以来,老师摸我的头的动作愈来愈熟练了。
把玩我的发尾片刻后,老师抽回了手指,这让我觉得有些不舍。「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因为老师进步得太快,光是这样一个动作,便足以让我留恋至这种地步。
「啊,对了,我今天上了烹饪课呢。这样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也能做点什么给老师品尝了。」
「真的吗?我可是很挑食的喔,你应付得来吗?」
「能够配合挑食的人调整菜单,不就是亲自下厨的好处吗?」
「我不吃荞麦喔。这种问题,你也能解决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解决,但我会妥善处理。」
我的小学六年级过得非常开心。
打算和我脱离关係的母亲,现在几乎都不会回家了。她留下的那笔勉强能让我糊口的现金,想必不是出自于爱情的表现,而是为了规避麻烦的手段。但我现在已经不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幸了。若想改用别的字眼形容自己,现在可说是最适当的时机。
持续写小说的老师,在宽敞房间的一角欢迎我的到来。打从相遇那天以来,就未曾改变过的这种规律日常,让我深爱不已。这样的生活很幸福。
大半的生活时间,老师都奉献给了小说。
他几乎不曾外出,只是埋头拚命写小说。有很多想写的东西也很喜欢写小说的那番话,我想都是真的吧。他努力写作的身影,让人感受到某种疯狂。
然而,他写出来的小说,大部分都没有完结,直接成了没被採用的内容。我一面捡拾地板上的原稿,一面阅读这些片段的故事。有些故事有很多对话,也有些故事是场景的描写偏多。至于类别,有时是奇幻、有时是科幻,也曾有侦探登场过。
虽然每篇创作都让我十分在意后续,但它们多半没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在我的脑中持续累积。
在《星象考察》之后,遥川悠真便没有再发表任何新作。本应成为他第三部作品的小说,全都结束在这个房间里。都是未能成形的、未完的故事。儘管如此,老师仍持续撰写小说。
太阳下山后,我们其中一人会去冰箱翻找食材,做些简单的餐点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相当平凡无奇。吃完晚餐后就得返回自己的家,这是我跟老师之间的约定。所以对我来说,这段相处的时光弥足珍贵。
「老师,你今天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
「……回归初衷的恋爱小说。虽然细节还没想好,但女主角会吹萨克斯风。」
「好期待喔。」
「如果不是能够出版的作品,就没有意义了。明明写了这么多,却一直抓不到手感。简直是完美的沉潜期。」
沉潜期。或许确实是这样。不过,老师依旧是遥川悠真。有许多读者看过他的小说。毕竟,媒体最近正在大规模报导老师的出道作《远方之海》即将翻拍成电影的消息。「第一次遥川悠真热潮」开始在这个社会上蔓延,到处都能看到和老师的小说相关的话题。
不过,老师本人仍过着脑中只有「写小说」这三个字的日子。他的生活极其平静,平静到让人无法想像他便是造就这股热潮的关键人物。努力写小说,写到某种程度后将其捨弃,再继续不眠不休地书写。
我压根儿没有想过,原来这就是俗称的「低潮期」。
为了避免打扰这样的老师,我以安静又乖巧的方式在这里打发时间。儘可能长时间地、安静地玩耍。
因为想更接近老师,我也会试着读他读过的书,也看了很多本小说,然而,没有一本读物比老师的小说更能满足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老师的小说便是如此特别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我发明出来的其中一种游戏,就是「从头开始写遥川悠真的小说」。
摊开笔记本,从小说的第一行字到最后一行字,一字不漏地全数照抄一次。我手中握的是原子笔,摊开在桌上的是Campus笔记本。即使只是打发时间,且是唾手可得的游戏,对我而言,却是最完美的利用时间方式。
我喜欢老师写出来的文字,喜欢他的用字遣词、使用的时机和营造出来的节奏感。所以,我把那本书放进了脑里的书架上。宛如身处不被允许信教的时代的信徒。
我在老师的房间里看书,倦了就反覆抄写老师小说里的文字,透过这样的方式,想像出自老师之手的那些缜密动人的故事,以及没能完成的故事后续。我便是从这里开始了创作。
我已经反覆读了《远方之海》和《星象考察》好几次。接着,针对尚未成形的第三部作品,我开始埋头玩起一个人填坑的游戏。
我是遥川悠真的书迷,按捺着内心那股近似于信仰的情感,期待能够拜读新作的那天到来。至今,我仍认为那是一段相当奢侈的时光。因为我独佔了那个让众人欣羡不已的位置。
「呜哇,这是什么?你在抄写经文吗?」
这个私密的游戏,随即被老师发现了。理由其实很可笑,因为愚蠢的我在笔记本摊开的状态下,不小心在地板上睡着了。
「怎么?难道你也想写小说吗?」
他从我完全没想过的方向抛出这个问题。听到老师这么问,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单纯的重複抄写。这样的我,也能够写小说吗?写出像老师笔下那样的故事?我根本不曾也无法想像这样的事情。
「我也写得出来吗?」
我不禁直接道出内心的疑问。隔了半晌,老师这么回答:
「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如果我也能写小说,老师会高兴吗?」
「嗯……多少会吧。」
老师轻声回答。
仔细想想,这或许就是我变得自以为是的开端。我甚至不知道翻着我的笔记本的老师在想些什么。脑中所想像的,是「散落在地上的这些没有结局的故事,我或许有办法完成它们也说不定」的茫然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