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这本只为一个人而写的小说,那本小说也没有名字。倘若要为它取书名的话,我绝对会以《给老师》三个字命名。所以,我一开始还没能发现。
陈列在书店平台上的那本小说,有着美丽的书封以及闪耀着光芒的烫金文字。老师替这个原本就没有名字的故事命名为《无题》。我果然喜欢他取名的风格。这种随兴的感觉很棒。
那天之后只过了三个月的时间。老师想必是相当有效率地展开了一连串的行动吧。他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思考这样的计画?倘若是看了文章的第一行便打算这么做就好了──我涌现了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想法。
书腰上写着「迈入全新境界的天才爱情小说家」这种夸大而鲜明的一行宣传文字,封面是一个不知名美丽女孩的侧脸。老师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求了这样的封面呢?
如同记忆中的那一天,遥川悠真的小说以封面朝上的平铺方式陈列在店内,而我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本。忘了如何巧妙行窃的我,以不断颤抖的手翻开书页。不祥的预感宛如海浪般袭来,静静侵蚀着我,让我的身子不停打颤。
读了两行之后,我便完全能推敲出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因为我知道这个故事。只为了一人而写的情书,像这样变成实体书在全国流通。这根本是一件疯狂至极的事。
我捧起《无题》走向收银台,结帐完毕后,像是逃命似地冲出书店,踏进一间平常不可能去的咖啡厅,开始确认小说的内容。这一连串的行为,简直就像一场闹剧。我只是在逃避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以一杯咖啡的时间建立起脆弱的防壁。
一如所想,或说是如同各位的期望──怎么形容这件事都无所谓,我就直接了当地说吧。遥川悠真发表的第四部作品,被视为天才作家华丽回归的作品《无题》,里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跟我那晚拿给老师看的小说如出一辙。
「欢迎回来。你今天比较晚呢。」
看到我的来访,老师若无其事地这么打招呼。老师的态度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让人一不小心就会以为今天也是与平常无异的一天。优雅地翻着生物学书籍的他,散发着不知所措的我无法与之抗衡的悠然氛围。
可是,老师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至今,遥川悠真的小说仍有着特别的地位,一出版就能在书店掀起热潮。老师的作品便是如此珍贵的东西。
仔细一看,我发现有不少还没拆封的包裹散落在房间各处。这些包裹的内容物想必都是《无题》吧,只是我不知情罢了。在摩天轮上体验到的不值得一提的嫉妒,现在巧妙地发挥了效用。
「你去了书店?」
老师的提问相当简单。我没有隐瞒这件事,平静地点点头。看到我的反应,老师露出带着几分安心感的笑容。
「我还没去店头看过呢,平铺陈列的效果如何?再加上封面设计也很吸睛,又有遥川悠真的名号挂保证,这样的安排应该挺不错的吧?」
「……书店里放了很多、很多本书。宣传说这是恋爱小说的新锐作家让人引颈期盼的新作。每个人都在等待老师的作品。看到老师的小说被摆出来,大家都很开心。」
我坦率地道出感想。看到大量陈列在平台上的遥川悠真的小说,大家都非常开心。我当然也明白老师的书迷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的事实。每当有人经过,就可以听到「我以前很喜欢这个人的书」的轻喃。
明明是过去深爱的作家的小说,但站在店里阅读的客人之中,却没有一个能看穿那是冒牌货写的作品。现在没有,以后想必也不会有。
「小梓,我想你应该买了吧?其实你不用特地去买啊,我这里就有了。」
老师像是看穿了我的书包内容物似地笑着说道。儘管嗓音和嘴角都泛着笑意,但他的一双眼冰冷得骇人。他在内心质问我:「我都已经给你这么一段暖身时间了,你还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吗?」但我觉得嘴巴好乾,没办法好好说话。
「怎么样?好看吗?」
「老师,你这样的问法太狡猾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倒是喜欢得不得了喔。不仅好看,还赚人热泪,我读得很开心呢。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你第一次写出来的小说。」
老师以乐不可支的嗓音轻声说道。
「那晚,其实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能写出这么棒的作品。小梓,你老是说我的小说很棒,但我不这么觉得。儘管行文和写作风格跟我极为相似,但你的小说比我的来得有趣多了。」
「不可能。我那部小说根本无法跟老师的作品相提并论,我只是冒牌货而已啊。」
「是啊。不过,现在已经连谁是冒牌货都分不出来了。」
简直是绝妙的翻转──老师喃喃说道。
「我让编辑读过那篇小说,让出版社确认可出书后进入校对阶段……在这段期间,大家都对那就是遥川悠真的新作一事深信不疑。就连书评家和文学界的人都没发现。那个故事便是完美到这种程度。完美到不会有人认为那是盗用的作品。」
「……盗用……」
「因为真的太好看,所以,我不小心发现了『如果把这篇小说出版,一定能广受好评』这样的事实。」
「这……不是真的……」
「咦?你受到打击啦?」
我老实点点头。让人笑不出来的是,我受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重大打击。不过,原因并不是老师擅自把我的小说拿去出版一事。
我不敢相信的是,那个遥川悠真,竟然把我这种凡人写的小说佔为己有,然后说出这种话。我无法忍受心目中的老师做出这种行为的冲突感。或许,就连老师自己都无法相信吧。
证据就在于,原本主导着对话的老师,现在却露出宛如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表情。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遥川悠真的崩坏,在这一刻迎来了最高潮。
「不对……不是这样。那篇小说,只是我在模仿老师……就算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也完全无法跟老师的作品相比,只是仿冒品……」
「嗯,就是这样。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小梓?」
老师以柔性规劝的语气笑着这么说。
「看了第一页,我就吓到了呢。因为太噁心了。」
然而,他的表情确实微微抽搐着。
「近似于我的行文、和我类似的写作风格、感觉像是我会写出来的故事,开始读那篇小说没多久,我马上明白了。那甚至足以让我涌现『这是我写的小说吧?』这种愚蠢的错觉。嗳,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老师看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直直凝视着我,嘴角扭曲的弧度,像是在警告自己「要是现在哭出来,一切就完蛋了」。我也觉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并不想让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
「阅读前半部分的时候,我觉得非常不舒服;看到一半时,我开始觉得有趣;进入终盘时,我则是感到绝望。不管谁来看,都会觉得你写的小说比较有趣……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吧?」
我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落、瓦解。
「你说,会有读者因为对我心生憧憬,然后也开始写小说,对吧?我才不需要这样的粉丝。」
低沉不已的嗓音。跟我在平交道前听到的声音,以及崩坏前的声音都不同的阴郁嗓音。
「要是有人因为憧憬我,就跟我一样开始写小说,只会让我感到困扰而已。我唯一重视的东西,为什么非得被你这种人抢走不可啊?太奇怪了吧?」
「……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我没有这个意思』,对吧?是啊,我原本或许也没有这个意思呢。」
事态正不断恶化,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无法阻止这样的发展。老师本人应该也不想说出这些话,但话语却止不住地持续从他的体内溢出。
「出版社老早就把公关书提供给书评家和各家书店了,大家都一致予以好评。过去那个天才奇蹟似地复活了,简直是捲土重来的最佳範例!你的作品,以超乎想像的程度满足了众人的期待。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之前把我的作品批评得一文不值的那些家伙,态度都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这次的新作讚不绝口。这样的情况超有趣的不是吗?遥川悠真并没有死,这都是托你的福喔,小梓。你拯救了我的三流写作才华,让我这个存在永续长存。」
「老师……别再……」
「……简直就像重现那天发生在平交道前的情况。嗳,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吧?过去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拯救的小女孩,现在将我从穷途末路之中救出来。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回收伏笔方式吧?虽然很老套,但这类剧情就是很吸引人。大家都喜欢这种。」
「那老师,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面对我的质问,老师沉默下来。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虽然完全没有顾虑到老师心情的人是我,但面对眼前的恶意,我实在无法无视。老师对我表现出憎恶的情绪。一本小说,让我和老师之间的关係完全变了调。
不过,对老师而言、对遥川悠真而言,这也是一个转捩点。我确实感受到,老师原本颓靡不振的作家生涯即将重生的预感。我还记得,当下的自己十分亢奋,就连两人的关係因此疏离瓦解一事,甚至都不觉得可惜。因为这样一来,老师又能变回神一般的存在。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现在,要我给你多少钱都可以喔。因为《无题》有不少版税嘛。」
「那是为了老师而写的东西……请你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做,我不要什么回报。」
「哪有人不要求回报的啊。你太傻了吧。」
儘管老师这么说,但重点根本不在这里。我差点要失笑出声。无须引用西蒙娜•韦伊的学说,信仰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自己一头热的产物,老师根本没有必要在意,根本不用为了我献上的祈祷痛苦悲伤。
「……老师,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要能待在这里就好了……除此以外,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你想来的话就来啊。至今不也一直都是这样吗?跟过去没什么不同。」
不可能没什么不同。
从老师双眼中透露出的强烈妒意,以及今后想必会引发狂热迴响的遥川悠真新作,这一切都会改变我们俩身处的环境。在这样的情况下相处时,我们的心还能像以前那样吗?这么美好的事情不可能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
「你大可不用这样道歉啊。」
说着,老师以自然到令人吃惊的动作拥住我。这是他第一次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在不是雨天的床上,对我做出这样的行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将自己的手环上老师的背。儘管如此,我们之间完全感受不到男女朋友的甜蜜,反而是顺从着什么的感觉挥之不去。
儘管如此,老师的怀中依然很温暖。
「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其实一直很重视你喔,小梓。我有想过要好好珍惜你,也很想成为……足以代替你家人的存在。」
将我拥在怀里的老师轻声开口。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鼻腔涌现一阵酸楚,然后终于哭了出来。明知道有什么是错的,却有种无法阻止的无力感。
「我们刚相遇的时候,你明明还只是个小学生呢。小孩子真的长得很快耶……毕业典礼的时候,其实我真的差点哭出来了。虽然还背着后背式书包,但那身制服和你十分相称。」
「不要……请别说这种话,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变得好可爱,将来也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吧。毕竟现在就已经这么可爱了。」
这理应是让人开心无比的发言,我的泪水却仍止不住地从肌肤表面滑落。
「遥川老师……」
「过去,我明明那么喜欢你。」
这时,我突然回想起指使我去偷窃《远方之海》的母亲那张脸。在她简短道出「三分二十八秒」时浮现在脸上的表情,跟老师此刻的表情十分相似。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受伤的事实。但一切都太迟了,也太狡猾了。
「不要紧,这种事情,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到了明天,我一定会变成大家所追求的那个样子。」
老师像是对着某个不在场的人这么宣言似地开口。
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自己那时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只是在那个当下,我已经涌现情况只会愈变愈糟糕的预感。唯独在这种关头涌现的预感,往往是最準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