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浦高中的文艺社,似乎有社员每年都要一起参加集训的不成文规定。去年办在箱根,今年办在轻井泽。虽然不知道以读写小说为目的而成立的社团,为什么也得举办集训,但每个社员都很期待这个活动。
「明明是暑假才会成行的旅行,你现在就已经在召集成员了吗?」
「赶在黄金周之前预约,会比较便宜啊。得趁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连假上的时候,提醒他们放眼未来才行呢。」
「这样啊。」
我交互望向看起来就很有趣的「集训说明手册」,以及已经报名参加的社员名单,不解地歪过头。
「我想你八成会说『文艺社没有必要举办集训』吧。可是,高中生活一辈子只有一次,偶尔参加这种活动也不错啊。」
虽然常驻在社团教室里的人,一直都只有守屋学长,但从这份名单看来,其他社员参加集训的意愿似乎都很高。除了姓名、性别、住家地址和健康状态的注记栏位以外,这张名单上甚至还附注了紧急联络人的资讯。
「这个社团的集训,都在做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啊。大部分的悬疑杀人案,都是在集训时发生的吧?要是没有这种活动,想杀人的时候就伤脑筋了啊。」
「……我不怎么有兴趣。」
「可是,我们会住轻井泽的小木屋喔。那里超棒的。」
「超棒?」
「可以看到满天星斗呢。」
学长露出开心的笑容。
「在那里看到的星空,可是美到都市里的星空完全无法比拟的程度。」
我再次望向「集训说明手册」。举办日期是在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既然学长都这么说了,那里的星空想必真的很美吧。
那么,那晚没能看到的夏季大三角,想必也会清晰可见。比起在都市里看到的黯淡北极星,轻井泽有着更多的繁星高挂在夜空中。
「我看过你的小说了。」
学长突然开口。
「……这样啊。」
在我寄出幕居梓的处女作《没有理由的春天》之后,已经过了两星期。这段期间,学长一直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正因如此,收到他表示「我想跟你聊聊你写的小说」的电子邮件时,我紧张到不像是平常的自己。我还记得,在那个当下,我甚至害怕到想要逃走。停顿了一拍之后,学长再次开口。
「很好看喔。」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儘管如此,仍无法相信的我忍不住补上一句:
「……我觉得我写得很烂。」
「没有这回事,真的很好看。」
因为,那不是遥川悠真的小说,只是我写的一篇极其普通的小说。褪去遥川悠真这层皮的我所写的小说,不过是出自一名高中生之手的小说。
儘管如此,完成一篇小说的成就感,仍是难以用口头或纸笔描述。或许是看穿我内心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慨,学长委婉地问道:
「写小说果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对吧?」
「关于这点,我真的还不太懂。」
这是我真心的感想。毕竟,以遥川悠真的身分所完成的作品量,是我以自己的身分完成的作品量所远远不及的。我过去的执笔活动,完全没考虑到「做这件事开不开心」的问题,所以,也无法针对这一点高谈阔论。
「不过,要是我哪天也会觉得很开心就好了……因为,可以的话,我今后也想继续写小说。」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和开心、喜悦这类感受完全无缘的写作,我希望之后能慢慢出现变化。
然而,我内心也有强烈质问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的想法。要是我发狂似地写自己的小说,老师又该怎么办?
对我内心的不安一无所知的学长露出微笑,倚着窗框眯起双眼说:
「……能够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听到你之后也想继续写小说,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以后的事还很难说就是了。」
「是吗?说得也是……嗳,幕居。」
「什么事?」
接着,学长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你就是遥川悠真吗?」
不是比喻,我真的觉得心跳差点在瞬间停止。
学长没有表现出「揭发了很不得了的事」的态度,只是露出略微不解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在开玩笑喔。因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你寄过来的《夏日阵雨》……」
「……咦?」
我在脑中反刍学长的发言。他刚才说了《夏日阵雨》这个名字。那不是我的小说,而是遥川悠真新的短篇小说的名称。我寄给他的,应该是名为「没有理由的春天」的小说才对。
令人不适的冷汗顺着颈子往下流。我回想起自己跟学长相识的契机,随即发现自己再度犯下相同的错误。
「开始看以后,我就觉得行文风格……或说小说整体的氛围很像呢。之后,我在无意间得知月底出版的《群像界》将会刊载和这篇小说同名的遥川悠真作品。」
「……但这样的小说名称,并不算罕见呀。」
嘴上这么说的同时,我涌现「这种藉口不可能管用」的想法。那篇小说已经确定会刊登在杂誌上。只要读了《群像界》,迟早会发现那篇小说跟我寄过去的《夏日阵雨》是同一篇作品的事实。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能理解学长刚才的反应了。因为他收到的不是幕居梓的小说,而是遥川悠真的小说,所以感想才会是「很好看」吧。因为那是极其完美的仿冒品。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嘛,我不是在责备你。」
学长一脸困扰地这么对我说,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因为我愚蠢的过失,让事态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起初,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又觉得好像可以理解。」
「怎么会……什么可以理解……?」
「所以,你承认了?」
学长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是在威胁你,只是想听你说出真相而已。」
不知为何,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明明是我,学长却露出难过的表情。在这一刻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狡猾了。既然想当个名侦探,就该露出更残酷的表情才对。
「如果遥川悠真是个不露脸也不公开个人资料的作家,我还不至于做出这么夸张的推测。可是,别说是不露脸的神秘作家,他的形象根本跟艺人差不多。他还有上黄金周的某个特别节目。不过,因为他很擅长把话题炒热,所以也能理解就是了。」
「……你说的夸张推测是指?」
「你就是遥川悠真的影子写手对吧?话说回来,小说家的影子写手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既然写小说的人是你,那你就是『遥川』啊。」
学长无视我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反应,逕自建构自己的推论。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回答了。
「你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那么知名的小说家,竟然找这样一个女高中生当自己的影子写手,你以为有人会相信这种话吗?」
「你应该知道吧?遥川之后会担任下一届『文艺界』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就是有不少得奖者之后又摘下了芥川奖的那个着名大赛。」
「……我知道。」
「所以,现在是绝佳时机。要是真相在这个时间点泄漏出去,一定会有人想要这样的独家新闻,或许还会出现尽全力採访出真相的媒体记者。这样一来,遥川必定会露出马脚。」
学长像个预言家似地这么表示。
遥川悠真经常在萤光幕上亮相,是个几乎被当成艺人看待的小说家。
不过,他从未爆出任何算得上是丑闻的丑闻。因为那个人就连能够搬上檯面的隐私都没有。这样的老师,要是突然被爆出「其实他都找影子写手帮自己写小说」这种震撼弹呢?要是他从沉潜期复活一事,完全是谎言的事实曝光呢?
舆论是足以左右作家性命的断头台──我想起老师曾说过这句话。如果情况演变成这样,老师绝对无法再振作起来。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只是因为过于严重,甚至让我不知该如何表现自己的不知所措。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以连自己都惊讶的窝囊嗓音开口: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拜託你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你只要当作自己完全不知情就好了吧?是我擅自发现了事实。更何况,媒体或许会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专属的线民挖到的八卦吧。」
「那我个人的感受无所谓吗?」
「我才想问你的感受是什么呢?幕居。你为什么要对遥川言听计从,代替他写小说啊?」
「这跟你没有关係。」
「嗳,到底哪些是你的作品?哪些又是遥川的作品?是从《无题》开始的吗?」
学长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守屋学长可能会让遥川悠真的秘密曝光。我确实太粗心大意了。不过,我并没有从学长的态度中,感受到他对遥川悠真的强烈恶意。应该说,看起来是有别的要素从后方推动着他。至此,我终于察觉到了。我对这样的热情有印象。
……原来,这个人是我的书迷。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写小说。只有这样,我没有其他要求。」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嗯,我知道。你是被遥川洗脑了,所以才会被他利用……」
「我没有被他利用。」
我突然想起自己和母亲最后那次对话。我明明是自愿这么做,为什么大家都无法了解这一点?
「你或许是这么想吧,但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喜欢《无题》、喜欢《艾兰迪拉断章》、喜欢《沉睡的完美血液》、喜欢《白日梦的频率》、也喜欢《夏日阵雨》。」
学长对我投以极为坚定的眼神。
「写出我喜欢的小说的人,是『幕居梓』才对。」
「才没有这回事!我这次……这次原本是……在刻意不模仿老师的情况下……写了一篇很普通、很无趣、像个外行人写的小说,然后打算把它寄给你……」
「你还写了另一篇小说?」
「你喜欢的那些小说还有《夏日阵雨》,都是我模仿老师写出来的东西。我原本要寄给你的,其实是……」
「不排斥的话,也能让我看看你原本要寄给我的作品吗?」
在学长的要求下,我启动笔记型电脑,将上传到云端空间的《没有理由的春天》打开。
沉默地读了片刻后,学长不自觉地轻声开口:
「……有哪里不同吗?」
「咦?」
「的确,一些用字遣词跟细节或许不太一样,可是文章整体的氛围或是行文风格,都跟遥川最近出版的作品差不了多少……说得更正确一点,《艾兰迪拉断章》之后的小说,大概都是这样的感觉。」
「……骗人,怎么可能……」
这是我完全不愿去想像的状况。然而,倘若事实一直都是如此呢?倘若「老师的小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跟他过去的作品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呢?倘若我连绵不绝写出来的小说,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变成幕居梓的小说呢?
倘若真是如此,老师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些作品?
「不要紧的,这些全都是你的小说。」
听到学长这么说的那个瞬间,我的内心有什么决堤了。视野开始扭曲,我再也无法好好站着。我拎起搁在附近的书包,猛地从椅子上起身。要是在这里多待一秒,我感觉自己可能会嚎啕大哭。学长的呼唤从后方传来,我像是要甩开他的声音似地逃离了社团教室。
深信「这么做最恰当」的时候,人们会变得看不见周遭。学长的眼神就是如此。那是我熟悉不已的眼神,是我一直投射到老师身上的眼神。我无法说出「不过就是几篇小说罢了,何必这么认真」这种话。毕竟,我也曾因小说变得疯狂。
虔诚、服从却也狂暴的信徒眼神。等同于神只般的幕居梓──过去我持续释出的那种情感,此刻像是企图复仇般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