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天气微阴的早晨。
不仅肚子上被轰开大洞,又奔波了一整天而无暇休息的克雷托,拖着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开始开门的工作。避开地上还没埋好的坑洞,将锁链解开,再把门闩拔掉之后,先从公共出入口确认另一侧的模样。
「我可不想一打开就被人从另一边狙击啊……」
虽然设置在门上的活动窗口,大概就是拿来确认情况用的,但从那样小的窗口根本看不太清楚。当克雷托转开公共出入口的门锁后,稍微把门拉开一道小缝隙,眯起一只眼窥探内侧时——
「你这样跟可疑份子没两样。早安啊。」
「呜喔!」
听到从脑袋旁传来的声音让克雷托吓得往后一跳的同时,公共门被从另一侧推了开。
站在眼前的吉莉亚依然穿着一身整齐的制服上衣搭上裙子,以直挺挺的视线抬头望着克雷托——即使对这道视线感到既视感,他仍开口打了招呼:
「早、早啊。」
「经历昨天那件事你还没有逃走,这真是有点吓到我了,你果然打算自杀寻死对吧?」
「……没有。」
听到「昨天那件事」这几个字,克雷托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晚上发生的事件。然而吉莉亚看到他一脸正经的表情,却只有不解地皱起眉头。昨晚那名少年既然说「大概没什么人知道」,那么眼前这名模範生少女想必也是其中一人吧。
吉莉亚穿过克雷託身旁,确定门闩己被取下。
「做得不错呢。现在请你将门打开吧。」
「里面的样子如何?」
「没有学生会这么早起又往外面跑。」
「说得好像你不是学生一样……」
「我已经修完毕业所需的所有学分,现在主要的目标就是收集怪谈和监督你。」
「希望你能去找找怪谈以外的兴趣。」
即便看到门的外侧被凿开了几个深邃的坑洞,吉莉亚也没出言责备,只是移动她看似毫无重量的身体站到门前要他赶快开门。克雷托为求保险起见,先透过小窗确认另一头空无一人,才开始开馼左侧的门。
看着和昨日相比之下轻轻鬆鬆被打开的门,克雷托小声低语道:
「我说这道门若选在没有学生的时候打开,还真是轻鬆呀。」
「你好棒棒喔!竟然能发现到这一点,真不愧是菜鸟守门人!」
「拜託你别用那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语气好不好?再说你昨天为什么要故意挑在超不妙的时间点要我开门啊?」
「要是那种程度就能让你唉唉叫,我想你还是别进来这所学校,乖乖在家当一名不录取通知信收藏家比较快活。」
「你给我去亲自收过一遍再来说吧!保证让你内心充满挫折!」
话虽这么说,但她身为优秀菁英的戒指生,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收到什么不录取通知信。「如果能以好成绩从这所学校毕业,越有机会担任迪尔堤国内的重要职位」——不只昨晚的少年那么说,克雷托自己也有印象曾听塞涅提过。
——不过关于另一种出人头地的方法倒是第一次耳闻。
趁着现在四下无人,克雷托毫不掩饰地对着往守门人小屋走去的少女询问:
「我问你,如果有人杀了这所学校的守门人逃出外界,就会有人暗地里安排工作给他,这件事是真的吗?」
「你这些天马行空的妄想何不等到下班后再自己一个人对着墙壁说呢。」
「我很认真在问好不好……前任守门人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相信昨晚那番话,那么前任应该是遭到学生们杀害的。
吉莉亚走到小屋前停下脚步,转过她端正的脸庞,一本芷经地回答:
「你会想要知道这种事,是听了什么人胡言乱语的缘故吗?」
「毕竟前任都只剩一颗头了,我会想弄清楚也不奇怪吧?」
——真是直觉敏锐的少女。
克雷托内心暗自讶异。另一方面,吉莉亚听到他说想弄清楚虽面有难色,倒也清楚这不只是场面话。于是她对克雷托招了招手,对着刚打开的门底界线指去。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你前任的守门人在某天早晨,被人发现只剩一颗头掉落在还没打开的大门外侧。」
「外侧?不是内侧吗?」
「的确是外侧。当时由于我和教师们因为学校活动忙不过来,外界的事务局以为守门人逃跑了而前来察看样子,最后整起事件才曝光。学生们之间大多流传着『他被鳄鱼乾掉了』的说法。」
「与其说学生们之间,不如说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认为吧。」
先撇开怪谈不谈,如果吉莉亚所言属实,那么杀害前任守门人的就是那些能够出到门外的人。不是外来者、教职员、就是戒指生——克雷托开始思考这和昨晚从少年口中听到的情报有何出入,吉莉亚则是以无法捉摸的眼神直直盯着这样的他。
青年守门人接着又说出一个他不得不问的问题:
「先别提这个了。我还想问——昨天在校内有没有关于学生死亡的传言?」
「什么?」
「例如说行蹤成谜之类的,不会引起骚动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少女闻言的当下可说彻底哑口无言,但她马上就狐疑地眯起眼来。
「我没听过这种传闻……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克雷托本来打算对吉莉亚全盘托出,好与她商量看看。然而又考虑到自己尚未获得她的信任,就算现在将一切说出来,也只会被当成疯雷疯语一笑置之吧。再加上对方可是个连杀同伴都不手软的家伙,要是克雷托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将她捲入危险。
吉莉亚皱起她一双弯弯月眉,用一种看到怪人的视线瞪向克雷托。
「我不知道你为何说出这种胡言乱语,本校处罚学生的手段向来都是关禁闭,例如妄想逃离校内的学生会被带到别的地方关禁闭超过半年,所以学生从校内消失的原因大多是如此。本来这所学校的学生人数就相当可观,我当然不可能掌握每一名学生的动向。」
「这样啊,难怪。」
如果这么说,代表只需想办法处理掉尸体就不会引起骚动。看到克雷托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吉莉亚的视线有如寒冰。
「你要接受这种说法没有间题,只是我要说不只学校有学校的规範,学生之间自己也设置了一些规则。不守规则的人不仅会遭到处罚,更会遭到其他学生的唾弃。要是行为举止被认定为太过恶劣,被关禁闭关到老死也不无可能。若非蠢到不能再蠢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做出杀害守门人或学生这种愚蠢行为。」
「那我昨天被一堆魔法洗礼又是?」
「可惜的是,这所学校愚蠢的人居多。」
「也太糟糕了吧!」
总觉得说了这么多,最后仍然绕回原点。而这时面对放声大喊的克雷托,少女理所当然地递出了日誌。看到上头已签好第二天早晨的签名,他心中不禁涌上微微的感动。
「喔喔……这种感觉真不赖,有种自己在工作的实感!」
「比起这个,我在意的是你第一天写下的『没有鳄鱼』这句留言。」
「就没有啊。」
「第一天就下结论太早了。」
少女说到这里忽地抬起头来,往克雷託身后管理室的方向望去。青年跟着她转头一望,看到一群朝这里缓缓移动而来的东西而哑口无言。
「咦,那个该不会是……」
「看来货物这么快就到了呢。那么,因为我还有其它事要忙,接下来就拜託你了。」
看着由四只魔法熊拉着的四台货车上,推积了总数超过五十箱的木箱——克雷托这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体会「工作的实感」了。
看来门关上三个月造成的影响不可小觑。
体积大到无法从公共出入口搬入的箱子为数五十七箱。克雷托在将这些箱子千辛万苦搬下货车,堆叠在门外坑洞前之后,因沉重的疲劳蹲下身子。
「累、累死人啦……」
难得塞涅才帮他换好乾凈没有血迹的绷带,现在全因汗水彻底湿透。其实克雷托热到很想脱衬衫,却考虑到上半身若真的只缠着绷带,给他人的观感可就不是可疑份子那么简单了。刚才克雷托试着脱掉过衬衫,换来的却是一些人从宿舍窗户指着他笑。
「话说回来,没把坑洞填满导致货车过不来才是问题所在吗。」
在克雷托的盘算之中,原本已经埋好足够货车通行的宽度。没想到那些遭魔法控制的熊,最后却将刚刚好的宽度判定为「无法通行」而停下动作,克雷托只能自己将箱子一箱箱搬下。现在既然熊已经拉着货车离去,代表接下来他又只能靠自己一箱箱地搬。加上吉莉亚事前对他说「请记得确认内容物,并将物品名与数量列成清单。」
「这是要做到何年何月……」
肩头一垂的克雷托这时发现有说话声靠近,连忙站了起来。原来是两名穿着制服,看起来正要去上课的女学生。她们走过门前看到克雷托时,脸上露出笑容。
——然后理所当然地拔出短剑,施展魔法光球攻击他。
「我就知道!」
克雷託大喊一声开始逃跑,身后追着他的除了两颗光球还有少女们的笑声。
「守门人早啊~」
「加油喔~」
「要我加油就别用魔法攻击我好不好!」
今早用魔法来对克雷托打招呼的,包含这两名女学生在内已是第三组人马。想办法引导光球互撞消灭的他回头看着变回空无一人的门前,有气无力地走回箱子堆旁。
「好啦……是该开始确认里头的东西了。」
监狱学校内有一些被列为「违禁品」的东西,其中大多数都是在外界也遭到管制的毒品或武器,而检查要搬入校内的货物中是否混有这些物品就是守门人的职责。克雷托用了摆在小屋中的工具打开箱盖,开始从第一箱检查。没想到才一打开箱子,映入眼帘的竟是数都数不清的章鱼乾,让他忍不住想阖上盖子。
「这样根本没完没了啊。」
说是这么说,但总不可能不动手处理,于是他打起精神继续工作。过程大概就是重覆列出清单,再找没有学生经过的空档将箱子搬入宿舍玄关处。这份工作岂止看不到完成的尽头,地上许多还未填平的洞更增添了搬运时的刺激感。
五颜六色的布料、用于加工的矿石、若随便摇晃便可能会爆炸的果实、具有药效的花蜜、还有一些学生们使用的日常用品及书籍等等,克雷托一箱又一箱确认。
虽然校内能自给自足,不过这些货物中不乏许多食品。祖先起源有一半相同的五种族在味觉上的接受度相差不远,但是种族之间仍有各自的爱好。克雷托此时打开一箱新箱子,里头的麻袋满到溢出来。赶紧伸手接住的他,发现一种熟悉的东西装在小小的麻袋中,不禁停下手上的工作。
「喔,这不是诺伊树枝吗?」
这样看起来活像将数跟乾稻草以线捆在一起的东西,是由一种生长在羽人族原生聚落中的树枝乾燥而成。虽由于味道独特而遭其他种族排斥,但羽人族却相中其微微的甘甜滋味用以泡茶。克雷托想起当时说身在战场没时间泡茶,直接拿起这种树枝在嘴里啃的泰勒希雅,不禁微微苫笑。
「那时候要弄到这玩意可真是累死人了……」
少女泰勒希雅选择离开原生部落来到迪尔堤,于内于外部受到不少的批判,毕竟当时光是与各种族的人处在一起,就足以被当成异端份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昨晚梦境影响,青年对于自己逐渐想起往事不禁感慨万千。
然而,光沉浸在感慨中是无法做完工作的。克雷托把从箱内溢出的麻袋放入口袋中再将箱子重新盖好,双手抱起搬到玄关。
爬上玄关前的石阶后,他将手中的箱子放在铁栅栏窗内侧堆放的箱子前方。当他準备弯起身子时——忽然发现了一股气息。
稍微拾起头来看到的是,有点晒黑的少女脚部。
由下往上看依序是白色过膝袜、制服裙子及没穿着学校外衣的雪白衬衫。系着一条松垮垮蓝色领带的少女睁着她一双棕色大眼睛俯视克雷托。充满朝气又可爱的容貌想必相当引人注目,和眼睛同色的头髮也整齐地编起,头顶上则长着两片小巧可爱的棕色三角形耳朵。
「啊,兽人族……」
「是守门人!」
清爽直率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见到的这名少女话才刚说完,便往堆积的箱子上一跳。以流畅的动作挥出她覆着兽毛的右手掌——尖锐的爪子顿时掠过往一旁跳开的克雷托鼻头。
「喂……!」
面对紧接而来的肘击,克雷托赶紧用手往上一拨,同时利用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跳下后方的石阶。等到拉开距离后,他哑口无言地盯着站在箱子上的少女瞧。
「怎么搞的,难道你是昨天那一伙的吗?」
「昨天?昨天喵被谢乌鲁老师抓去课外辅导了呀?」
「喵?」
「我的名字。」
少女如同小孩般举起双手,袖口没有扣起的袖子往下掉露出的手腕,并不如手掌一般长满兽毛。自称为喵的这名少女摇了摇手——二话不说用双脚踢了箱子。而当克雷托听到声音时,棕色拳头竟早已出现在眼前。
「呜喔……!!」
这速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赶紧移动上半身在千钧一髮之际闪开。
同时克雷托几乎是出于反射动作,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往后一抛。
「哇啊!」
「喇,糟糕。」
听到惨叫声在空中拖长而赶紧转头的克雷托,看到的却是喵双臂抱膝在空中翻了数圈,轻鬆写意地降落至地面。真不愧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拥有完全不需操心的杰出体能。而从动作与身上兽毛的颜色判断,可以知道她似乎不是昨晚的袭击者。
相较于不知做何反应的克雷托,少女则以天真无邪的模样拍手叫妤。
「守门人你好棒喔!新守门人万岁!」
「喔、喔……」
「是不是有章鱼乾进来宿舍了?喵好喜欢那个!」
「是有章鱼啦……你是学生对吧?怎么不去上课?」
看了看时钟,现在应该正值上课时间。克雷托本想趁着学生没过来的期间赶紧多搬几个箱子,如今却因这名突然杀出的程咬金而感到有些困扰。
少女一对兽耳往前拍了拍,似乎是在代替点头。
「我有去上课啊。」
「等等,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家在我睡着的时候,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