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空中流动的云朵越拉越长,于水蓝色的天空描绘成条纹状。
不时吹来的风缓和了稍嫌闷热的天气。周遭除了乾砂在地面上滚动的沙沙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在一片风和日丽的晴空之下,挺身站在敞开大门前的克雷托抬头望向宿舍外墙的时钟。
并没有特别订下约定。
不过等到他预料的时间一到,宿舍玄关出现了一道人影。身上穿着的并非制服,而是龙人族民族服装的一袭深蓝长衣——狄萨罗司·席安一发现克雷托便直直朝门的方向走过来,青年守门人则轻轻挥手对他示意。
「呦,你总算来啦。」
「……我没打算跟着公主提的笑话起舞,我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出去外界。」
从公主再度来访又过了数日的今天,正是跨种族会议举行的日期。想必狄萨罗司·席安在这段日子思考了许多事吧,毕竟克雷托自己也不例外。
——因此,他早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克雷托面前停下脚步的狄萨罗司紧握他赤褐色的拳头。
「你们深信关于王家的那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但又有何证据能证明你们是对的?果然还是得靠我这双手来改变一切,近来出现的牺牲者让我如此确信——就算这里只是处遭到封闭的场所也是一样。」
「……你都知情吗?」
除了前任守门人那一件以外,在校内出现死人的话题理应不会传进学生耳中,但是风声这种束西就像火永远包不住。又或者,狄萨罗司本身和那群袭击犯并非毫无关联。克雷托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晚上遇袭时,从头到尾都有一人藏在黑暗中没有现身。
不过即使有那个可能,他依然很难相信眼前的青年,就是当时那股玩弄他人为乐的杀意之主。在目前这个大多数学生仍在上课的时间带,克雷托伫立于学校的界线上回看前来挑战自己的学生。
「所以呢,你出到外界又想干些什么好事?」
「这选用问,当然是前往会议现场箝制公主。」
「门外有鳄鱼出没,很危险喔。」
「少把那种无聊的怪谈拿出来说嘴。」
「是真的啊……」
讲是讲出来了,但对方明显不相信。
不过——根据吉莉亚的观察日记显示,那只守护兽并不会在白天于门前徘徊。因此若能在开门时间之内堂堂正正打赢守门人走出门外,肯定是不会遭到守护兽惩罚。克雷托对于这种不知道是谁设立的规矩——同时也对那晚因自己不注意害得乙萨死亡的愚蠢感到焦躁。
「意思就是你出到外界后想用武力阻止殿下吗?真是乱七八糟啊。」
「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拥有足够的力量。」
——监狱学校的学生一旦走出高墙外,生命力便会一点一滴遭到吸收。
狄萨罗司想必还不知道这个真相吧。因此克雷托不需和他硬碰硬,大可直接让他通过大门,等到他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抓回他即可。
「这是错误的啊。」
自己追求的绝非这种结果。
克雷托如今总算明白了,玛莉尤,亦或整个迪尔堤,都在为了下一个世代而打算唤回他。
克雷托挟着自身的过往,与年纪尚轻的龙人青年对峙。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通过,这就是我的职责。」
「深信国家的欺瞒,为正义而选择送死吗,真是可怜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你我很相似,都觉得只要奋力去追求自己相信的事物,最后绝对能获得回报——然后一点都不晓得前进的方向曾几何时,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呀。」
正因为陷入狂热奋不顾身,才更看不清周遭其他的事物。
曾经不断挥舞沾满鲜血的拳头,直到受到层层枷锁拘束之前都在疯狂地伤害他人。这段愚蠢到不行的过往,让克雷托喉咙深处澳上一阵炙热的苦涩滋味。
「狄萨罗司·席安,你能走出这所学校的日子,是在你学会如何珍惜这个国家的和平之后的事。既然你说你比其他人都来得强悍,那你就必须要比其他人还要正常才行。『平衡』是只需一次失败就会彻底崩坏的玩意,我想你应该懂吧。」
「你这只王家的看门狗挺聪明的,还懂得摆出教师的架子来教训我?」
「没这回事,因为我也是失败的过来人,你就当做听我这个老人一次劝告吧。」
「笑死人了。」
听到这个预料中的回答,克雷托只轻轻一笑,对着龙人族青年招了招手。
「那你就放马过来,在这里让你尝到失败,造成的伤害肯定比让你去外界来得轻啊。」
克雷托明白,学生们生活的这所学校中的确隐藏着欺瞒。
但是迪尔堤选择将各种族的年轻人聚集于此,肯定不只有那些理由。
例如希望学生们能与跨越种族的鸿沟广交朋友,又或者像玛莉尤那般为了学生们毕业后的未来着想。
狄萨罗司以一脸险恶的表情瞪着克雷托。
「愚蠢至极。这所拿来当作监狱的学校会在今天结束。」
「可惜决定这件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负责以守门人的身份让你吞下败仗。」
重新确认绷带的状态后,克雷托提起拳头。
或许双方实力天差地别,但克雷托一点都没有输的打算。
狄萨罗司·席安的实力破天荒地强。
这是这所学校内的学生们人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因为在被誉为最强个体的龙人族当中,他的强悍更是有如鹤立鸡群般。
站在距离数步距离之外的克雷托,甚至开始佩服起狄萨罗司摆出的完美架势。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破绽,光凭与生俱来的天份无法达到如此境界,想必他历经了长久的锻炼。
狄萨罗司·席安直直凝视着还陷在佩服情绪中的克雷托——冷不防地动了起来。
「磅」的一声,遭到用力踩踏的地面发出巨响。
克雷托虽千钧一髮闪过了猛然瞄準上腹部而来的拳头,一阵强大的冲击仍传到他的身体中。当他低头往侧腹部一看,衬衫竟因为拳头的风压裂开,不只让里头的绷带外露,甚至还造成了破痕。看来这一拳非同小可。
「呜喔!?这下不认真闪躲不行了吗。」
不过从对方的速度来判断,应该不是那么好躲。就算克雷托的身体再怎么耐打也有个限度,万一身上的绷带一不小心断掉鬆开可是会要命的。
克雷托接着奋力往横一跳躲开下一波追击,等到他拉开距离后,轻轻将双手往前伸摆出架势,以指尖到朐口这段距离做为自己的应战区域和狄萨罗司对峙。
龙人族青年看到守门人摆出的架势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一族的。」
「是啊,因为我没什么对人说过。不过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也无济于事,我力量又弱,又无法使用魔法,就算比平常人耐打了一点也赢不过龙人族啊。说我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或许才是正确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是认真的。」
克雷托话声刚落,一记坚硬拳头已直直对準他的脸而来。面对这次如果赶紧闪开或许仍会削到鼻头的攻击,克雷托竟反倒往前踏出一步。一边感受缩起来的头部上方传来划破虚空的强烈震动,青年一边钻进狄萨罗司怀中,毫不犹豫地对準肋骨用力刺出肘击,强韧皮肤反弹回来的冲劲让他手臂发麻。
「咕……」
狄萨罗司轻轻皱起眉头,但依然显得无动于衷,朝着克雷托的头顶回以一记肘击。
如果被他的肘击直接命中头部,恐怕一击就足以让克雷托昏过去。
克雷托最后使劲弯了脖子,躲过这记远比大铁桩坠落的杀伤力还要强的肘击。不过却造成右肩受到穿筋碎骨的冲击,令人生厌的断裂声响起。强到令克雷托以为自己会被打进地面的劲道,让他的身体大幅摇晃。狄萨罗司接着更朝他的侧头部挥出拳头。
眼看强劲冲击即将打碎头部,克雷托却赶在前一刻将狄萨罗司的手臂往上一撞,利用反作用力绕到侧面,以脚后跟往他的小腿补上一脚。重心遭到攻击的狄萨罗司,高大身躯显得有些站不稳。
龙人青年瞬间避开克雷托想要揪住他衣领的左手,往后方退拉开距离。
「你这家伙……」
「别这样就动怒嘛,还是你该不会想说你至今未尝败绩这种话吧?」
克雷托面露笑容的同时伸手碰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肩。看来「狄萨罗司·席安的实力破天荒地强」这句传闻并非夸大其词,毕竟他的攻击竟能把身上包着塞涅魔法绷带的身体给打到骨折。这下子就算启动自动修复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克雷托确认身体其他部位还能活动后不禁鬆了口气。
「右侧要花五分才修得好?花三分能复原到堪用的状态吗?」
若是塞涅在场,或许能告诉他準确的消耗时间吧。不过不管怎样,仍改变不了克雷托必须得在暂时无法举起右手的情况下抵挡封手猛攻的事实。
相较之下,狄萨罗司似乎没受到多大的伤害,只是歪着头盯向克雷托。
「要投降趁现在。要是双手都被我废掉,吃饭时很不方便吧。」
「很感谢你替我担心,不过我不吃饭也不会有事,然后晚上就能复原了。」
「真是无谓的逞强啊。」
听到一边慎重拉开距离的克雷托说出这些话,狄萨罗司嗤之以鼻。看到他这副自信过头的表情,克雷托不禁跟着苦笑,以一只左手重新摆出架势。
「好——再来啊。」
就算狄萨罗司·席安真是这所监狱学校最有才能的学生,也是局限在狭窄牢笼中的情况。外头的世界中,败给自己看不起的对手,或是遭到穷鼠反咬一口输了大局的情况比比皆是。深知这些事实的克雷托因此觉得自己依然有胜算。
狄萨罗司也在原地重整架势。
两人相距约五步。克雷托确定自己处于冷静状态之后,只是静静等待时机到来。
狄萨罗司无声无息地往地面一蹬。
龙人青年只跨了两步便消除了这五步的距离,挟带冲刺的气势狠狠在克雷托的腹部揍了一拳。由于这次动作彻底超乎克雷托的想像,挨了重重一拳的他痛苦地弯下身体。
「呃……嘎……!」
「还没完。」
狄萨罗司的高大身躯伴随着声调一起下沉。
——下一秒,克雷托的太阳穴受到剧烈冲击,整个身体顿时向左弹飞。
身体发出刺耳的声音摔落地面。狄萨罗司跟着转移视线,看向如同坏掉的人偶般吭不出声音,瘫在地上动也不动的青年守门人。
龙人青年微微皱眉。
「死了吗?」
「……不……我还活着……不过这真的、有点吃力啊……」
听到这声微弱的回答,狄萨罗司的表情似乎僵住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这么问我也……」
想不出答案。或许是由于头部受到冲击,克雷托如今依然倒在地上叹气。仰望上方的天空后,发现条纹状的云层曾几何时消失无蹤,只留下模糊不清的水色天空。
从高墙环伺的空间中仰望有限的蓝天。
即使如此,克雷托仍深深觉得眼前是一副美景,同时回想起七十年前的最终日所见的赤红天空,以及地下房间内那片长年以来一看再看的石造天花板。
这时一股苦涩的鄙视声传进尚未有意起身的克雷托耳中。
「这下你知道祸从口出了吧,知道了就安份些,我还可以考虑让你继续躺着没事。」
「啊~……这天气的确适合午睡呀。」
克雷托嘴上这么说,却一边用左手撑起身体。庆幸自己的头没被脚跟踢裂的克雷托,伸手压住受到冲击的那一侧。
「呜喔……还会晕啊。还真是好久没吃过这种后迴旋踢了……」
克雷托以前曾受过比现在这下还狠的攻击。虽然之后因为一些因缘际会和对方成为笔友,至今仍无法忘怀那猛烈的攻击。
狄萨罗司以夹杂些微恐惧,彷佛就像看到不死怪物的眼神盯着一边确认身体状况,一边缓缓站起来的克雷托瞧。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还能动?」
「我不是说了我比一般人耐打呀。」
「这不是用耐打两个字就能解释的吧,你是不是用你那些绷带来防御?」
「嗯……上头的确是有些防御魔法啦……」
克雷托明明是没有包覆绷带的头部受到攻击,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再度站了起来,狄萨罗司想必觉得毛骨悚然吧。青年守门人伸出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遮在眼睛上方说:
「这绷带还代表了其他意思,例如『封印着我体内深藏的狂傲之力』之类的。」
「都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耍嘴皮子吗?如果你真有那种力量,儘管施展出来让我瞧瞧。」
「不好意思,现在不太方便啊。」
克雷托假装不去在意狄萨罗司鄙视的视线,而是集中注意力在自己全身。
右肩还没复原,不过其他部位都还能动。既使使起劲来有点彆扭,至少还能继续战下去。
他摇了摇头让原本还在飘匆不定的视焦恢複,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对手身上。
既顽强又耿直,一点玩笑都开不得的狄萨罗司·席安——克雷托正眼直盯着这名与过去的自己或认识的人相似的龙人族青年。寂静却带有威严的站姿搭配上那身传统服装,让他回忆起另一名男人的身影。
过去曾给了克雷托比狄萨罗司刚才那下还要沉重的迴旋踢——同时也是透过书信往来教导他战斗技巧的男人。
「啊,原来如此……用左边来打会比较好吗……」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大概是因为只靠书信来学的关係,每次总会把力道偏向右边啊。明明他有教过我不能用蛮力硬干……」
书信内写的那些战斗技巧,他认为自己应该已在地下的那段岁月中记熟了。不过如今看来,战斗技巧似乎没有真正刻印在身体上。尤其是碰上狄萨罗司这种强劲对手的时候,更容易因为一时被逼急而露出自学的破绽。
克雷托此时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乱杂,于是重新握紧拳头。
「好,重新再来一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