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email protected]轻之国度
彷彿在黑暗中穿了孔。
沿着建筑物的内侧,有一条向下方深处延伸的螺旋阶梯。
若是白昼时分,为了採光而刻意在地表钻凿的几个窟窿应该会透进些微光亮吧。可现在正值黑夜。照亮走在前头的侍女背影与脚边景物的,只有手里拿着的那只火把。
何况他们现在并不是上楼,而是一路往下,朝黑暗的那一头走去。沉默举步前进的同时,几乎都快忘却这栋建筑物的外观所呈现出的塔状面貌。
天地彷彿被逆转了,明明是向下看去,却有种向上眺望着塔顶的错觉。
若踏偏一步,似乎就会直直坠跌到最底层的楼梯通风井处,从那里传来一阵阵随着上升气流缓缓飘散——「犹如花香」的淡淡气味。那近似死亡,实为死亡之物。
「还要多久呢?」
自从进到这栋建筑物内部,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朝负责引路的侍女询问。
「……我们好像往下走很久了。」
「再一会儿。」
对方随意的冷淡应答声透露出孩子气的稚嫩。表现出的言行举止对于一个在王宫里工作的侍从而言,她的品格与气质都还有待加强——他在心里评论道。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年龄看起来顶多十五,就算穿着侍女服也没道理是宫里人。正式的宫里人可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塔楼。
不久后,两人终于来到阶梯的尽头。
在塔的底部,是一间以红砖将四方天井围起的房间。
宽度大约是纵横各自延伸十公尺左右。房间……不,小屋应该才是更恰当的形容。在地底深处构筑出的这个空间,由中空的圆筒所包覆,内壁就这么往地表延伸往上形成一座塔——从建造的手法来看,这座塔楼原本就非一般建筑物。
这是为了六年前逝世的前任王妃所建造的慰灵塔。
国民们是被这么告知的。
事实上,从外界看来,这座建筑物仅是一座与城堡一隅相连的小塔。跟国王所居住的,具有第二期普雷普样式特有的绚烂且细腻造景的王城相比,这座塔就显得朴实洗鍊许多,相当适合用来缅怀生前就质朴无华的王妃。也没有人对此感到质疑。
若是如此,这个往地下延伸的空间又是怎么回事?
侍女取出钥匙,设置在房门口的铁栅栏就是答案。
钥匙转动发出沉闷的金属响声,门锁被解下,栅门开启了。
「我就送到这里了,因为我不能进去。」
侍女拿着厚厚的手巾捣住嘴巴,向后退开一步。原来如此,她说得没错。因为此处所释放出的强烈花香,可不是下楼梯时的淡淡气味可以比拟。
无庸置疑,就是从被打开的栅门另一头倾泻流出的。
他将手中的火把交给侍女,朝着房间——不,朝着地牢跨出脚步。
吸入鼻腔的气息也愈加馥郁。
虽然这气味近似花香,但就算找遍了全世界,也不可能寻到与这种芬芳相同的花朵。那融化似的甘甜,对人类而言却是死亡的表徵。
换句话说,这气味对人体是有害的;不同于现世,是另一个世界的大气味道。
这种香气,一般都是被如此形容的。
所谓:炼狱的毒气。
他一路走到房间中央,这时忽然发生了异变。
嵌在墙壁左右两侧的烛台,竟被一一点燃。
没有凭藉谁的手,从里至外依序开始,厖、茫、妄——左右各三支,共计六支。房间变明亮了,也呈现出这个小空间里的模样。
摆在深处的是一张床。
披覆着床幔,看来极其奢华。桃粉色的床单也好、床上奢华的装饰也好,将这样的品味摆在牢狱中实在不太相称。
地板上则散落许多杂七杂八的物品。
缺了头的娃娃、破破烂烂的故事书、结绳绽开的手鞠(注:手鞠り,日本的传统玩具,为一种线球,以棉花为心卷上彩色丝线捆成)。不晓得是被粗鲁的使用过,还是不知如何使用而弄坏了,那些应该都是拿来打发时间的玩具吧。
——坐在床边的,是一抹人影。
蹲下身捡起掉在脚边的手鞠时,那个人开口了。
「……你是谁?」
他倒抽了口气。
眼前是个美丽的少女。
以六岁的年纪来说,她的身材与之相符地娇小,儘管如此,她仍是美丽的。
少女穿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深黑色睡衣,从袖口和裙襬裸露出的手脚细痩爲苍白,因而显得优雅纤弱,并给人一种只存在于剎那间的虚幻渺茫感。搁在脖颈上的小小头颅蓄着直长丰盈的银丝。在烛火的照耀下,映出半透明的淡薄光芒。从髮丝间露出一双圆溜溜、惹人怜爱的大眼睛,就算置身黑暗中,仍能清楚看见那双蓝铜矿般璀灿的眼眸——在这么深的地底,却彷彿极其憧憬地映出了满眼苍穹。
少女微微皱了一下优美匀称的鼻樑,抿起单薄的嘴唇不甚高兴再度发话:
「我在问你是谁?」
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张尚且稚幼的脸庞蓦地蒙上令人惊讶的阴郁神色。
是性格被扭曲了吗?还是天生如此呢?
他端正了姿势,回应道:
「我名叫弗格……公主殿下。」
面对这个房间的主人,同时也是被囚困在这座牢狱中的少女——他庄严地开口。
「弗格?那……就是你吗?」
「嗯,是的。」
他礼貌地颔首并屈膝跪下。
「我是从今天开始负责照顾你的人,艾儿蒂米希雅·帕罗·拉耶公主殿下。」
距今正好六年前——对外宣称甫一出生便与前任王妃一同香消玉殡的本国第一皇女之名,此时却从弗格口中冒了出来。
少女毫不在意地睥睨着他仰望的双眼。
「哼。」
下一秒,栖宿在她眼底的情感变得幽暗。从原本的不悦,转变成不怀好意的视线。
「你真的是如伊欧所说的那种人吗?」
站在牢狱外头等候的侍女,在从侍奉的主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微微地缩起身子。
没把侍女的反应看在眼里,少女从床上站了起来。
右手水平地向前伸出。
就在这时——
花香愈发浓郁,到了几乎难以呼吸的程度,然后——
少女——艾儿蒂米希雅张开了五根手指,一样物品便出现在她的掌心上。
玻璃杯。
象是从黑暗中浮出现了形,又似是无中生有凭空出现一般。
看着仍跪在地上的他那瞠目结舌的表情,少女扬起既不屑又嘲讽的笑容。
「你喜欢葡萄吗?」
言语间,玻璃杯里也注满了深紫色的液体。
那应该……是一杯葡萄酒吧。
丁字教的旧约里记载了过去也曾有圣人召唤奇蹟的相似作为,但这并非奇蹟。先前吸入的那些黏腻甜香就是证据。
花朵的香气,就是含有不寻常浓度的炼狱毒气。
娴熟此道并能造出物质的——正是站在他眼前的这位银髮小公主。
少女轻蔑地看着他,边递出酒杯嗤笑道:
「你喝得下去吗?弗格。」
就一般的思考逻辑来讲,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光是吸进炼狱的毒气就足已削减生命,而那些利用毒气所创造出来的玻璃杯和葡萄酒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有着玻璃杯的外形但却不是玻璃杯;葡萄酒的真实面貌也不是葡萄酒。只能在短时间内维持那样的形貌,但过一阵子就会再度恢複成毒气,还原成超乎寻常的高浓度气体——若是喝下那假造的葡萄酒,让它流进喉咙深处,侵入五脏六腑的话——
一般来说,足以致死了吧。不管是再怎么顽强的人,也会昏倒失去意识,减少二十年的寿命。
(插图019)
换句话说,这是她拒绝的表示。
她心里很清楚,眼前的男人是不可能喝下这种东西的。
或许在此同时,她也有点试探的念头。
要是连这种程度的H毋气都无法承受,更遑论是靠近自己身边呢——
炼狱姬。
知道内情的人们是这么称呼她的。
打一出生落地,她体内的特异体质就连繫着异世界——炼狱的大门。她的周围总缠绕着源源不绝的高浓度毒气,于是杀害了产下自己的母亲,光是活着就让周围的人们染上病痛,只好被当成「从没被生下」关进地牢里,她是个受到诅咒的公主。
面对着她脸上阴郁的嘲笑,弗格不禁瞇起了双眼。
他沉默地伸出手。
「……咦?」
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少女不由得愣了一会儿,而他已经把酒杯从少女手中夺了过去,淡淡一笑后——
一口气——将玻璃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酒精还没流进脾胃之前,葡萄酒的咒术已经解开了,还原成炼狱毒气。同样的,手中的玻璃杯也如同破灭的泡沫,只留下了香甜的气味融化在空气里。
但他并没有昏倒也没有吐血。因为这正是他被派遣到此处的缘故。就算身处在这个被公主散发出的浓烈瘴气团团萦绕的牢狱之中,他仍然保有清晰的意识。在饮下毒气幻化而成的酒液时,也丝毫不为所动。
他仰望着公主的脸。
「你觉得如何呢?」
她没有回答。
没有只字片语,没有颔首、也不摇头。
「就算待在你的身边,我也不会死,寿命也不会因此缩短。」
她像个人偶僵硬地伫立着。
聚精凝神听着弗格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是你的父亲……国王陛下下达的命令。我所要做的就是顺应你的期望,所以我才这么做。还有,这也是出自我本身的意志。」
几近透明的银髮轻轻摇晃。
苍玉般的眼眸眨了又眨。
纤细白皙的手脚也微微颤抖着。
「如果你需要一个僕人,就照你的希望来使唤我吧;若是想要玩具,我也愿意奉献自己;不想再看到我的话,只要吩咐一声便成。请下令吧,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会……」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噤了声——因为他察觉到少女单薄的双唇轻轻蠕动了一下。
但她移开了目光。
没一会儿,又抬起视线瞥了过来。
缓缓地,稍嫌胆怯的……
直到前一刻,那种把人当成儍瓜似的抗拒与厌弃眼神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地——一张交织着恐惧与期待的表情,她悄悄伸出手。
小小的手指轻触他的脸颊。
窜入鼻间的是浓郁的花香气味。
那是在少女体内开启的——从异世界的门扉倾泄流出的,炼狱毒气。
只是对他而言,那并不是死亡的香气。
牢狱里响起微弱的说话声:
「你……还好吗?」
「是的。」
「你不会死吗?」
「是的。」
「就算待在我的身边?」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