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被「边狱院」的研究员,特莉埃拉•梅普召去,是在阻止了极左派激进分子所策动的圣堂爆破计画后的第三天。
边狱院——正式名称是王立炼导院。
正如其名,这里是负责研究炼术的国家机关。
距离匍都中心位置的王宫约五百公尺的南方,跟北边议员宿舍相对的那个位置就是王立炼导院的总部。那座建筑物改建自以前的绝对王政时代,被称为狂乱暴君的奇幽十五世在位期间所建造的巨大监狱,强大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慄,从外观看来,里头彷佛住着什么恐怖的魑魅魍魉。俗称为边狱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有这么一说:「走到炼狱深处便是地狱一丁目」,不晓得是谁编的,其实这个恶搞外号取得还挺贴切的呢,弗格心想。
话虽如此,但只要推开看似粗犷的大门踏足其中,前一刻对这里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与建筑物外表给人的观感截然相反,内部的构造其实相当现代,营造出的氛围也很明亮。洁白的墙壁给人一种整洁的印象,镶嵌着乳白色毛玻璃的天窗洒落一地光亮——之所以使用毛玻璃,是为了防止被外部窥探——但也因为如此,才让触目所及的光线如此柔和。
想当然尔,这里也有一些粗糙随性的地方。像是墙上没有装饰的绘画,延着屋内四角延展的长廊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几间大小间隔都整齐画一成一次排开的房门也没有丝毫生气。但这里毕竟是研究机构,一切都以实用性为第一考虑,所以给人的印象并不差。
就算是在边狱院内,那位把弗格叫来,名叫特莉埃拉的女性也是屈指可数的优秀研究员。年仅二十一岁就爬上键器开发部门副部长的位子,还在建筑物中心位置得到一间个人研究室。跟那些沿着建筑物内部并排的一般研究室不一样,位处更深。就座落在专门进行较为隐密的研究而设置的特别区块内。
想进入那个区块,必须通过三次身分确认和繁琐的持有物品检查。就算已经进出这里许多次,也没有半点例外。进门至今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在经历了繁杂的作业程序后,弗格终于获得会面许可,在警备人员的监视厂敲响了研究室的历门。
还是那么乱七八糟的呀,这是弗格踏入房里的第一想法。
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空间和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的杂乱书籍。靠在墙边的书柜早就失去它的存在意义,书本都直接堆在地板上,每座堆高的书山都差不多有弗格胸口的高度。相较之下,这间七公尺见方的研究室应该比较宽敞才对,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佔领了各处,几乎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空间。是有留一条让人可以从门口移动到位于深处办公桌的小径啦,但想走过去还得先缩起身体,最贴切的形容大概就是兽道吧。
于是,视线瞥向位在房间深处的那张办公桌前。
特莉埃拉•梅普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
「你很慢耶。」
一副嫌麻烦的态度,她抬起头转过身来。
柔和的蜂蜜色波浪长发随便束在脑后,明明有张端正美丽的五官却未施脂粉,身上的服装也一样,好像就只是把街上买来的便宜榇衣和裙子随便套在身上罢了。要是被同龄的女性看到,说不定会气得破口大骂:明明长得一副好样貌,为什么不好好打扮一番让自己变得更漂亮呢——总之,她就是给人那种印象。
「你好,不过我应该是準时过来的。」
随口打了声招呼,弗格从堆高的书本缝隙间一路挤到书桌前。
艾莉特拉挽起袖子,朝腕錶瞥了一眼后推了推眼镜。
「以我的手錶来算,你已经迟到两分钟十五秒了。」
「这算是在误差範围内吧,况且谁知道你的手錶準不準啊。」
「我也不知道它準不準呢。」
觉得很可笑似地,她捣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
「不过是我叫你来的,那么以我的手錶为準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后又厚着脸皮接着说道。
「真是的……我知道了啦。时间準不準确什么的,我并不在意。」
弗格无奈地叹了一声,忍不住耸了耸肩。
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正因为特莉埃拉再认真不过,自己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才好。
她自以为是的——个人理论,应该是这么说的吧——虽然充满了鲜明的个性,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厌恶,但同时常常教人难以招架,总之……实在是有点难以相处。
虽然有些失礼……弗格心想,但这就是聪明的人特有的难搞之处吧。
「真是抱歉,我迟到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你而已。」
她这句话应该是说真的。
特莉埃拉还是维持着相同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弗格招了招手。
「这个东西很有趣喔。」
特莉埃拉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东西。
桌面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物品。
有点类似手炼。
从外观看来,好像是把一串珍珠串在一起。但珠子颜色是半透明的绿,凝神一个个细看的话,会发现珠子内侧还交织着细腻的花纹。以直线堆栈出类似几何学又立体的纹路,看起来似乎有点类似炼术阵。
「这么说的话,这不只是普通的随身装备了?」
果然哪……弗格不由得在心里蹙起眉头。
这个像个类似手炼的玩意儿——不是别人,正是弗格本人发现的。
三天前,在匍都郊外的玛克那洛亚圣堂进行的爆破计画。一轮猛烈的攻击过后,这东西就摆在炼术阵上。
发现这个东西时,心里不知怎的就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于是就把它捡回来了。之后便交给边狱院,委託他们帮忙鑒定。
「这是……键器吗?」
弗格道出心里的推测。
「没错。」
特莉埃拉点了点头。
——猜中了吗。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那一天,画在玛克那洛亚圣堂地板上的炼术阵实在有点过于朴素了。要用来炸掉一座圣堂的话……怎么想都不太自然。」
弗格对于炼术阵的了解并不如研究员那么透彻。即使如此,看到炼术室的大小和複杂度,也能大略知道可以发动什么程度规模的炼术。
「目测是各边长约八十公分的四方形。图形很单纯,密度也不高。甚至不足以发动第二冠式,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最多就只是比起艾儿蒂的「烈焰」更粗糙的威力吧。
「你挺会观察的嘛,其实也差不多就是那样。」
面对正在挖掘记忆的弗格,特莉埃拉随口附和道。
「咦……你看过那个炼术阵了吗?」
「有一个王属炼术师对阵法特别了解啊。之前那场战争,应该不只你们而已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确实,那群激进分子所策划的圣堂爆破计画是选在匍都各地,同步一起炸掉圣堂,。弗格和艾儿蒂出面阻止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但是,从特莉埃拉的语气听来,不就表示……
「……其他地方也画着相同的炼术阵吗?」
「炼术阵的大小目测是各边长八十公分的正方形,从图案可以确定是爆发系的炼术阵。但就规模来说,大概是破坏範围较广的第三冠,或是小範围的第二冠吧。」
「原来如此。」
以自己的知识範畴虽然无法理解什么是爆发系的炼术,但从特莉埃拉转述那个王属炼术师对阵形的印象听来,判断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
而且——若不是只有玛克那洛亚圣堂的话,那事态就更为严重了。
耙了耙蜂蜜色捲髮,特莉埃拉接着说道:
「光是这样当然也有可能破坏圣堂,但最多也只是『有可能』的程度而已。大概就是启动了术式,然后发生火灾烧掉圣堂之类的吧。」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他们既然是激进派分子,如果还是被当局通缉的思想犯,照常理来讲应该会喜欢更有派头的做法吧?像这样要是一个环节没弄好,就很有可能失败不是吗?」
从炼术阵的规格可以推测出被害程度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那就是让弗格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原因。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注意到掉在地上的手炼,便将它带回来,并委託鑒定——
「你的直觉是对的,弗格。」
特莉埃拉拿起放在桌上的手炼,朝弗格丢了过去。
「如你所知,这个国家所使用的键器中枢,就是用『愚者之石』製造的。」
所谓的「愚者之石」,是内含通往炼狱之门的特殊合金俗称。
不透明的乳白色和淡雅的光泽乍看之下有点类似大理石,会依照冲击的大小比例而开启相对规模的「门」,这便是愚者之石的特性。
以金属为核心,加上扳机、按钮相互结合,将其结构化之后就会产生「键器」。多半是装设在武器的握柄部位,只要手指一按就能启动。
在国内,边狱院负责统筹指挥,与键器製造技师公会合作,一手包办生产与管理,想当然尔,键器的製造方式列为极机密。就是为了防止生产技术被泄漏到国外去。
「……可是,这东西并不是这么回事,它并没有使用『愚者之石』。」
弗格低头再一次审视起手炼。
如念珠般串连在一起的这个玩意,无论色泽或质感都是在「愚者之石」中找不到的。
「这东西的原料到底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
特莉埃拉厌烦的吐出回应。
「要是把它解体拆开或许能知道点什么,可惜发现这东西还带回来的就只有你一个。昨天我也派人去其他圣堂再次进行调查,但还是一无所获。」
「在其他地方没有使用上这玩意吗?」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使用啦。但注意到炼术阵有异的就只有你和优贝欧鲁——就是刚刚提到对炼术阵很了解的炼术师。说老实话,我认为在其他几个地方也有使用这东西,这样的判断也比较合情合理吧。」
「有证据吗?」
响应弗格的,是一抹浅浅的微笑。
「这东西的输出功率可不是盖的喔。」
特莉埃拉的语气似乎带了点自嘲。
「相比之下,我国的『愚者之石』简直就跟玩具没两样啊。」
在她脸上绽放的——是自己的工作团队,作为研究者的骄傲被打碎时的可悲笑容。「跟我来吧。」
特莉埃拉挥了挥手,旋踵穿过堆积如山的书本,往走廊那头走去。
两个人并肩在建筑物里走了几分钟后,特莉埃拉停在一间门板上挂着「第十一研究室」金属板的房门前。
然后两人一起走进房内。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摆置,就只是一个宽广的空间。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铺在地板上的泥土了。土壤并不很厚,踏在上面还能隔着靴底感觉到石板地的触感。为了取光,石墙和天井到处都镶嵌了玻璃窗,但制式的间隔与无机质的配置反而让这个房间的杀风景程度显得更加突出。
「把手炼放在那边。」
特莉埃拉一走进房内,立刻指着地板对弗格下达指示。
定眼一看,特莉埃拉所指的地方放了一张小小的——描绘着十公分四方形的炼术阵纸张。
「放在阵形的中心就可以了吗?」
「对。」
照着指示动作时,弗格开口:
「这个阵形是什么?」
「是创造幻想植物。用内嵌『愚者之石』的键器发动的话,会从中心部位长出一株会开花的蔷薇幼苗。」
原来如此,所以才需要铺上土壤啊。
创造植物确实不会酿成什么灾害,很符合实验的真意。
「该怎么做才能让它发动呢?」
「交给我。」
特莉埃拉在回答的同时,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捣住自己的口鼻。
光看她的举动,弗格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一般。
弗格很清楚这种十公分四方形的炼术阵会涌现出什么样的毒气。如果是缺乏抵抗力的人还说得过去,但对特莉埃拉这种在边狱院工作的人来说,并不需要戒备到这种地步——这当然是指一般情况。
她对弗格甩甩手,等他退后一步后,特莉埃拉才举起一只手。
轻喃了一句。
用的不是莹国语言,而是异国语。
「……醒来。」
那一瞬间,弗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正如字面上代表的意思。炼狱的甜美香气剎时盈满了整个房间,光是一个呼吸,从鼻尖到喉咙深处就立刻缠上黏稠的毒气。虽不及艾儿蒂所住的监牢,但这种异常的高浓度对一般炼术而言实非必要。
当然,毒气的浓度跟开启的异界之门大小是成比例的。
而炼术的规模也是相同道理。
突破了炼术阵,植物在手炼的作用下开始发芽了。
不是仅有一株。而是以其为开端,一株接着一株,以房间里漫布的毒气为粮食急速地生长。如藤蔓似的延伸,以自然界绝不可能出现的速度冒蕊开花。别说是画着炼术阵的纸张了,连手炼也在顷刻间被淹没其中,仅仅数十秒——房间的中心就这么变成了一座纵横各有一公尺长的方型蔷薇花田。
「……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花田不再继续生长,过了几秒后,弗格才用力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