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醒来时,已经过了落日西沉的傍晚时分。
阴沉的天空让镶嵌在窗上的彩绘玻璃也显得黯淡无光,缺乏光亮的昏暗房间里,进驻的只有冷清的气息。当弗格撑起躺在长椅上的身体后,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个人也抬起了头。
「嗯,醒来啦?」
这里是理查德的办公室。
「…是。」
亲王的一句话让弗格垂下头,后脑依然昏沉发胀。
瞥向自己的手脚,虽然衣服上满是破损裂痕,但伤口都已经消失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弗格能藉由吞噬毒气来改变身体的治癒能力。只要没被砍断手脚或开肠剖肚,一些轻伤不用多久就能自行痊癒了。
确认身体四肢都没事,「艾莉丝十六号」也好好地收在腰际的剑鞘里后,弗格这才抬起头。一和理查德对上眼,就见他满面愁容地低语。
「搞得很狼狈啊。」
「我完全无法辩驳。」
「唔,还挺谦虚的嘛,真是难得。」
「我没打算用狡辩来矇混过关……您已经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差不多都知道了吧。所有你知道的事我大概也都收到情报了,你就当是这样吧。」
理查德挥了挥手里那张像信纸的东西,如此说道。
那应该是雷可利写的信吧,一定是跟失去意识的弗格一起送过来的。
这一点还真教人吃惊。先不提她在那栋宅邸里说过的话,没想到她竟然肯让王室成员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不对,仔细想想确实没有继续保密下去的意义了。如果理査德想知道,只要问问弗格就行,而弗格也完全没有闭口不谈的意思。
「真的很抱歉。」
但这件事和自己的失败是两码子事。
「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您想好要给我怎样的处分了吗?」
就算得以死谢罪,弗格也无话可说。
没想到理查德却以有些困扰的苦笑作为响应。
「处刑……说是这么说,但你真的能接受吗?」
「不,那个……」
「别担心,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把你的失败告诉其他王权派议员,但就算被他们知道了也无所谓。因为你不是以隶属王室的人造人身分,而是作为我的部下去赴这场约。失败的责任也该是由我这个上司来杠啊。」
「……那真的是感激不尽。」
弗格老老实实地向理查德低头道谢。
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理查德当然是经过一番冷静的算计考虑。大概是认为就算现在轻率地惩罚了弗格,但估计造成的损害将会远远超过所失去的吧。他当然不会把这份算计说出口,而是展现出宽容的一面——这是理查德受到国民们仰慕爱戴的原因之一,也是以他亲王的身分地位所能表现出的最大限度体贴。
「对了,今天几号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喂喂喂,居然把我当日曆使用,这下子露出本性了吧。」
鬆了一口气般,理查德哑然失笑。
「别担心,还只是今天发生的事,现在还没六点。
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会好好回答问题,可见他是真的很善良。
「好了,你也不能再继续悠悠哉哉睡大头觉了。毕竟你还是带了一大堆问题回来。真是的……今天发生的骚动也实在太多了。」
「其他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听理查德的语气似乎不太寻常。
「晚点再告诉你。先照顺序来,从跟你有关的开始。」
「是。」
弗格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理查德呼吸过一口气后,才接着告知。
「先从结论说起吧。王权派议员和『雷可利之宴』已经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协议。那件事就是对匍都、甚至莹国全体的治安维持。」
「这代表什么意思?」
「你或许还不知道……遭到『克拉夫念珠』侵蚀的匍都炼术师比预期的还要多出许多。先不提炼术师之间的斗争已经趋于白热化,还发动了超乎预料的炼术规模,甚至危害到一般市浪。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事还没被搬上檯面,这也算是『雷可利之宴』的功劳吧。真是的……因为渴求强大的力量而被更要命的浓烈毒气魅惑了,这简直就跟鸦片没两样啊。」
这样的比喻也许再正确不过。
对炼术师而言,那种键器确实就如同鸦片。
原以为投身于操纵毒气这块危险领域中的,应该要是更有自制力的人才对——看来这样的猜测真是错得离谱。
「公会已经禁止旗下炼术师持有并藉助『克拉夫念珠』来完成任务,可走到这一步后,有些人也开始不透过公会私下承接委託。那些来自国外非法入境的……流浪炼术师们也掺了一脚。继续这么置之不理的话,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有认同『克拉夫念珠』的工会因此掘起。就算爆发了以匍都为舞台的战争也不足为奇吧?而且规模会远远超过一个月前的那起事件。」
「炼术师们将分成两派,互相争权夺利是吗?」
而且还是不该赢的那方拥有更强大武器的战争。
光想像都是恶梦一场。
「所以说……王权派议员和『雷可利之宴』才进行协议,要防止事态走到那一步,是吗?」
「是啊,而且王属军也要加入。从政治与军事两方面抑制『克拉夫念珠』的普及扩大。王权派议员那边,接下来我会想办法去说服……哎,也不难啦,毕竟这件事本来就跟国家利益有关。有了『雷可利之宴』的介入,庶民院议员们、就连庶民院派的贵族院议员也会把票投给我们吧。换句话说,已经确定可以拿到一半以上的议会席次。到时候不管从表面上还是暗地里都能施加压力了。」
「原来如此。」
真是了不得的交际手腕,这句讚美也许相当适合送给雷可利。
为了达到目的,与谁连手才最有效率——她就是看準这一点才会要求王宫的协助吧。但光是提出要求,极有可能遭到拒绝,所以她才会连弗格和艾儿蒂的事情都调查清楚,在确定掌握了王室的弱点后,才开始进行交涉。
「对方真的很有两把刷子,但说真的,我非常讨厌这样。」
「的确是啊,我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况且真正的主导权还掌握在对方手上,但是……光靠心情和个人好恶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不管是在身分或地位上,多数生性骄傲的贵族绝不可能说出这种台词。就这一点来说,理查德确实教人感佩。
仔细端详过雷可利的信件后,聪颖过人的亲王更进一步补充:
「『雷可利之宴』似乎已经先出招了……接下来『克拉夫念珠』的走私与流通应该会跟着减少吧。现在还不晓得他们到底值不值得信任,但对方也没说谎的理由,总之就见机行事吧。」
「……这样呀。」
弗格对这份情报心存怀疑。
在『克拉夫念珠』流入莹国境内的事件背景中,弗格注意到那个讨人厌的贵族——梅涅克伯爵暗地里似乎有些动作。想把自己的孙子入赘给玛格丽特公主的他,该不会为了阻止惠国王子和玛格丽特公主的婚事而做出不恰当的举动吧?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或者梅涅克用了什么弗格也料想不到的手段掺和其中。就是因为不清楚详细情况,才会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吧。
弗格早就将梅涅克的事向理查德报告了。但只是怀疑又没掌握任何真凭实据,就算心里有些疙瘩也没办法对他出手,毕竟判断梅涅克会不会带来威胁并不是弗格的工作。
「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掌握那些不属于公会的炼术师们的动向。他们是为了贯彻某种主义思想?或只是单纯地追求力量?也许是为了贯彻主义思想才想追求力量,不管怎样……必须多注意一点才行,要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王属军也得总动员了。当然你们也一样。到时候可别任性地说不想接这种廉价的工作喔。」
「我知道了。」
理査德都这么说了,弗格也只能乖乖点头。
脑海里忽然掠过卡尔布鲁克在那座宅邸里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黑暗中隐藏自己的身影,不让那些市井小民看见,超越人类的极限,得到人类智慧所不及的能力——要是拥有那种能力的家伙们无视公会的存在独自发起行动,匍都、还有这个国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在那些半已捨弃人类身分的家伙之中,一定有人会兴灾乐祸地对这场混乱感到有趣。若是乘机起了图谋不轨的念头,那可真是糟糕至极。
叹了一口气,弗格将自己埋进长椅中。
事态似乎正朝着雷可利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儘管心中再厌恶,却也知道总有一天必须为此开战。至少要让艾儿蒂平安无事才好——为了这个原因,就如同卡尔布鲁克所说的,自己一定得变得更强才行。
「对了,殿下。」
「刚才您说今天发生了很多騒动……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王宫里也出了什么问题吧?
话一问出口,就见理查德立刻露出懊恼的神情。
「是啊,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大问题。以王宫的立场而言,说不定这件事还更加严重。不过对方的目的和来历都还不清楚,想解决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才好。这件事跟你也有关,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理查德刻意闪烁其词的态度,还有那句「以王宫的立场而言,说不定这件事还更加严重」教人想不在意都难。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该不会是艾儿蒂——
「先跟你说一声,不用担心。那边应该已经没事了。」
「请等一下,殿下,这到底是…」
理査德安抚制止着脸色大变再度起身的弗格。
「冷静一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肯把这件事先告诉你啊。」
「就是因为这样,也就是艾儿蒂发生什么事了吗?」
用不着多说了,因为在思考之前,身体就下意识地展开动作。
无视理查德还想再说什么,弗格已经转身往门口跑去。粗鲁地打开房门也忘了关上,连身在王宫长廊上这件事都忘得一乾二凈,只顾着往艾儿蒂狂奔而去。
当理查德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离开,喃喃吐出:「真是的……」这句话时,弗格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了。
似乎马上就要下雨的昏暗天空,十分适合灰色街道阴疗悲惨的颓废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候的关係,潮湿的空气比平时更恼人地黏覆着肌肤,连披在身上的外衣都使人抑郁。但这种不快的感觉真的只是空气中的湿度作祟吗?难道不是自己的肌肤正在发烫的关係?或许真是如此吧。因为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正常。
伊帕西•特特斯自从得到被宝石状外壳包覆的奇妙之剑——「艾莉丝四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两天。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这把扭曲的剑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吸过人血。不对,说意外并不是正确的形容。应该说,是遗憾才对。
这两天浑浑噩噩地在灰色街道上徘徊游荡。虽然没有刻意选定地点,但目的已经相当明确。女人,为了宰杀年轻的女人。
可不知为何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偶尔遇到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只要一对上眼,对方就立刻慌慌张张地走避逃离。平时一到夜里,娼妓们总会站在那条街上招揽生意,现在却看不到半个人。
真是不可思议,且让人无法忍受。为什么不让我杀啊?这股焦躁的愤怒愈积愈深。
就算是灰色街道,要是有个正大光明提着斗剑的男人四处兜转,不仅女人小孩会吓得躲起来,就连男人也会特别提防不随便靠近。换句话说,伊帕西已经抛弃身为人类的纪律与束缚,连如此理所当然的事都无法明白。
落日已西沉大半,黑暗尾随在三公尺之外。
心想着今天就先这样吧,伊帕西转身踏进附近的一间废屋。
在这条街上,有几栋无人居住的破烂建筑物。那些连遮风蔽雨都有问题的房舍,多半都被像伊帕西这种流浪汉拿来借宿一晚。基本上,这种地方根本不配被称作宿场。
里头连地板都没有。赤裸裸的地面是连根杂草都长不出来的腐烂土壤,没变成一滩烂泥已是万幸了。墙壁也只是用两块腐朽的遮雨板敷衍地围起两边而已。这地方甚至没有天井,最多只能算是拿块破板子围出来的空间。
伊帕西就坐在其中。
似乎有点饿,但这种感觉一觉醒来就会消失了。灰色街道的空气里所蕴含的些许毒气,对伊帕西而言就有着麵包屑程度的营养供给。
比起空腹感更痛苦难挨的是满溢的杀人慾望。
除了用来塞食物的之外,体内好像还存在着其他胃袋。那是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悲鸣不已的慾望。想杀人,想支解女人。想把年轻女人开肠剖肚,狠狠感受那体温。可以的话,女人的名字最好是特莉艾拉。
——啊啊。没错,特莉艾拉。
特莉艾拉•梅普。
蜂蜜色的头髮好漂亮、好可爱,但她一点也没有那种想利用天生的姿色与男人相好的兴趣,只是个有着旺盛求知慾和好奇心的少女。老是泡在村长家,耽溺于那本全村唯一的炼狱学专门书,一遍又一遍反覆读着。
沸腾的杀人慾念让原已朦胧不清的记忆逐渐变得鲜明。伊帕西慢慢想起来了——不是村长和其他村民,而是只有关于特莉埃拉的事。
就是因为她,自己才成为炼术师。要是特莉埃拉在工厂劳动结束后仍平安无事,她一定会在匍都找份跟炼术相关的工作。那只要自己也成了炼术师,说不定哪天还会再与她相见呢。
那万一她死了该怎么办?一缕不安滑过心头。
要是那样,就杀不了她了。
享受折断她手脚的快感,拉扯她的乳房聆听那美妙的哀号,把手伸进下腹部捏碎她的子宫,切断颈动脉沐浴在她飞溅的血雨中,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无法实现的梦想了。没办法将喜欢的女孩——深爱的那个人亲手杀了是种不幸。特莉埃拉都已经是残存的唯一记忆,是最后所牵挂的缘分啊。
抱着剑蹲坐在地上发抖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还没睡吗?也对,现在睡觉也太早了一点。」
「……唔?」
反射性地站起身往后看,但并不是出于警戒。
那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早安。」
注视着伊帕西的脸,她露出笑容。
看起来很小。顶多只有十三、四岁吧。
可爱的眼睛,柔和的脸颊,丰厚的双唇。五官仍给人稚嫩的印象,却又揉和了极不相衬的异样情色。将蓝色绸缎随意缠绕在身上,那件过于暴露的衣服和尚未成熟的身躯催化出混杂着悖德感的劣俗情慾。蓝色头髮,从髮丝间窥探着自己的眼眸也是相同的颜色。让人不禁联想到童话故事中那只来自深海的人鱼。
伊帕西想着,下一秒——便发现了。
「你是?」
虽然跟印象中的模样差距甚大,但仔细端详才发现,他曾经见过这张脸孔。
「好久不见呢。伊帕西.特特斯先生。喔不,对我来说应该欧图•斐伊先生吧?之前我曾经跟你一起工作过,你还记得吗?」
「绮莉叶•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