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于匍都内、从国家行政当中切离的「特区」,简单来说定义上相当接近于独立国。
四面环绕在边长五百公尺的正方形栅栏中的区域,别说警察军或议会,就连王家也难以干涉。一如字面所示,是一块特别区域,由「雷可利之宴」执掌一切大小事务。集了莹国国内所有公会——换言之也就是执各行各业龙头的这座总部,不光是土地或者栉比鳞次的建筑物,就连居住于内部的劳动者也全都可说是「雷可利之宴」的所有物。换言之,对雷可利本人而言,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庭院、自己家一样。
透过宅邸窗户望见的景象—— 呈现在眼前的这个状况对她来说,就等同于被人穿着鞋踩进院子肆意践踏。
火舌窜上其中一区的建筑物。是在「雷可利之宴」工作的人们生活的集合住宅。员工与他们的家属困惑地逃窜。
原本她应该要感到震怒。
但眼见这副景象,佔据雷可利情绪大半的却不是激愤,而是惊愕。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嘴边不禁吐出疑问的字句。她甚至有种错觉,彷彿宅邸走廊铺设的地毯触感自鞋底消失,身体悬上了半空中。不敢置信——如此的心境十分强烈。
员工们面色惶恐地逃生。但「那些东西」却不急不徐,确确实实以胜过他们的速度追赶在后。就算由远处看去也显然很异常。
全长包括尾巴恐怕不亚于一公尺。
长身的躯体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不过只限于腰部到尾巴这段长有鳞片的部分。
其他部位——头部、躯干以及一双翅膀则覆盖着羽毛,吸收了直射的阳光。并非在天空飞翔,而是以皮肤袒裸无毛的四支脚爪摇摇晃晃地走路。一边甩着尾巴、前后小幅度摆动脑袋,一边以从那畸形体态难以想像的强劲力道行动。
简单形容就是具有爬虫类下半身的鸡。
放眼望去约略有十几只。宛如自牢笼被放生的野兽,唯我独尊地行军于「特区」街道。而且还沿途袭击人类。
蜥蜴鸡(Cockatrice)?不,蛇鸡(Basilisk)吗?
不晓得是哪一种,也无从得知,因为两者皆为不应存在于现实的生物。生物学上bu 可能找得到区分蜥蜴鸡(Cockatrice)与蛇鸡(Basilisk)的定义,因此若问是哪一种,除了创造者以外无从答覆。
雷可利感到作呕。
创造者。换言之,那群蛇鸡(Basilisk)对是以炼禁术人为创造的生物——就跟他们人造人一样。
开什么玩笑!那种畸形的东西,那种怪物与自己同样是被创造出的东西,正在破坏自己一路筑起的街道与人们。这一点实在令她忍无可忍。
「卡尔布鲁克!」
她呼叫管家之名。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放声吼叫了。
过了一会,走廊深处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管家现身。
察觉主人的模样非比寻常,老管家更是眯细双眼,循着主人的视线看向窗外,接着如同主人一样,惊愕地瞠圆双眼。
「这是……」
「嗯。」
雷可利颔首的同时走向管家。
「看来我们完全被那个毛头小子(优贝欧鲁)摆了一道。」
接二连三绑架贵族、削减莹国的国力还不够,没想到竟还设下这种手段。实在远远超乎预料。
不,或许这些怪物反倒才是他的真正意图。理查德能轻易地从咖啡厅撤退至此,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追击的必要。那场袭击本身就是欺敌作战——那么议员们的连续失蹤事件,甚至连暗杀惠国王子也都不过是其中的布局了。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还引出了法王厅的特务机关啊?」
袭击理查德的奇蹟认定局实行部队「使徒」,这时候大概已经被弗格跟艾儿蒂米希雅击毙了吧。但恐怕连这对优贝欧鲁来说也是预期中的事。
「应该不只有『特区』是这个状况吧。」
雷可利也跟卡尔布鲁克抱持相同的担心。
「我想是吧。这种骗小孩子的中世纪骑士故事般的惨状,不可能只发生在这里。最好是当作匍都各地都有怪物正昂首阔步。」
走在科技最先端的本国竟受到传说怪物的侵袭,搞错时代也未免错得太离谱了。更何况醸就此灾祸的还是炼禁术这种最高级的禁忌科技,真是多么地讽剌啊。
「哈,若这只是童话幻想该有多好。」
虽然表面上从容地一笑置之,内心却不耐地啧舌。
就连现在如此交谈的期间,为自己卖命的部下们也都还正被怪物追赶。况且灾情不只发生在「特区」。
令人为难的不是眼前逐渐扩大的惨状。她反倒很清楚,这种危急的事态下该以什么优先、该捨弃什么,这种事想也不用想。但就是因此才教人生气。换句话说,就算不得不对被怪物残食虐杀的部下见死不救,自己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就是说啊。」
此时。
不知何时从办公室来到走廊的青年——不久前才迎接到宅邸的客人,语气凝重地同意附和。他是亲王殿下,理查德·米尔·拉耶。
「真是开什么玩笑。就算亲眼见到这副景象,实在还是很难以置信。」
跟他说的话相反,态度却很冷静。
看样子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何行动,也已经笃定决心了。
「不愧是殿下。」
「雷可利大人才是,想必很心痛吧。作为参与国政的一员,请容我向你致歉。」
「不,用不着如此……打从成为『雷可利之宴』的一员起,他们便已站在随时可能遭受性命危险的立场了。而那个时刻现在来临了,就只是这样。我的部下之中,没有尚未抱定觉悟的人。」
即使在临死之际哭泣、叫唤、挣扎、喘息,雷可利也不可能代为承受他们的痛苦。更甭提首脑为了部下赴汤蹈火,这种事更是万不可行。「雷可利之宴」并非这种天真的组织。
而置换成国家也是一样。
「抱歉,雷可利大人。我必须尽身为莹国亲王的义务。」
即便国民在眼前被怪物啃噬,也没有余裕去加以关心。为了顾及少数而失了大局,对他而言反倒才是罪过。
「好。那么殿下,我们就去尽我们该尽的义务吧。」
雷可利瞥向卡尔布鲁克,吩咐他:
「立刻準备马车,我们送殿下回王城。」
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虽然我是想说借我一匹马,我一个人也不要紧……」
「那可不成。那种怪物四处徘徊,放任殿下骑马打猎也未免太犯险了。事态既已至此,我也必须逃到更安全的地方……放眼匍都,哪还有比王城更坚固的要塞呢?」
虽然半带着开玩笑的成分,却也是事实。再说以自己该採取的行动来说,这才是上上之策。扑灭在「特区」建筑物之间逐渐蔓延的火势,或者护卫宅邸等等,这些事是一下该要赌命达成的工作。
那么身为首脑的雷可利责任为何——就是存活下来。
就算「特区」或宅邸被烧毁,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能再次重建。反过来说,伴随「特区」一起丧命,才是最对不起部下的愚行。
和理查德一起下了阶梯,玄关门对外敞开,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待。驾驶座与客座一体成形、有顶篷的四轮马车,是重视速度的设计。
为了替主人送行,佣人们在大厅里列队一字排开。先不说负责护卫的炼术师,就连侍女们也都个个手持刀剑长枪、低垂着头。
「你们……」
喉咙不由得哽咽。即使知道雷可利的真面目仍对她宣誓忠诚的近侍,就算不特地吩咐也很清楚自身的职责。
那么自己也就抱着一如往常的从容,回以桀惊不逊的笑容吧。
「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尽好你们的职责,可以的话尽量别死。」
「是的,夫人也请小心。」
举手朝代表回答的其中一名炼术师示意,同时随着理查德坐进马车。驾车的卡尔布鲁克一挥鞭,两匹骏马便发出嘶声。
马车起跑,穿越庭院的同时大门开启。即便车门关闭,恶臭仍剌激着鼻腔。是因为建筑物各处都沐浴在熊熊烈焰里吗?不,不光只因为火。这是血,也就是人的尸臭味——从车窗看出去,蛇鸡(Basilisk)正噬杀着困惑逃窜的人们。
她不禁紧咬下唇。
接着,坐在马车前方驾骏座的卡尔布鲁克将视线稍微送往这里。
「……夫人、殿下。」
他的声调平静,同时音量亦不输给车轮的震动。
「就这么笔直前往王城也可以。但是眼前这些怪物……要是也同样追着我们聚集到王城,恐怕就失去了逃亡的意义。」
听起来不像是在报告难处。
反倒让人觉得话中有话,带有言外之意。
「卡尔布鲁克,你……」
雷可利不禁瞠圆了眼。
不愧是从罗兰那一代就侍奉至今。看来这位忠诚的管家连她压抑在心的苦涩也都察觉到了。
「嗯,卡尔布鲁克大人。换言之你是这个意思吧?」
邻座善于推测的理查德双手抱胸扬起半边眉毛。
「只要先打倒那些怪物,就能放心进王城了。」
雷可利不禁露出一笑。这位亲王果然也是同样的心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义务。是很清楚——但就算如此,一味吃瘪果然还是教人不甘心。
「的确有道理。再说就算我们逃跑,但那些怪物若还是追上来……我倒是『很乐意迎击』喔?」
三人的脸此刻全都换上了不可一世的笑容。
「我说卡尔布鲁克大人,我突然很想自己驾驭这辆马车看看呢。」
「您这样我很为难。但若是亲王殿下的要求,我也无法拒绝。」
「哎呀呀,让这种讲任性话的人来驾驭,马车搞不好不会直达王城呢。东晃晃西逛逛,说不定会四处激怒那些怪物呢。」
「到时候只好由我来想办法了。」
随着玩笑般的应答,马车也逐渐减速。
亲王起身,老管家则让出驾驶座转过身。
「驾车和跨坐在马鞍上可是大不相同。您没问题吧?」
「放心,我小时候每次出城,都硬是要求侍从让我驾驶。」
「哈哈哈,您真是长不大呢,殿下!」
「没想到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
抓好缰绳的理查德,身后站着卡尔布鲁克。在摇晃的马车上,他灵巧地把持住平衡,同时握住挂在腰上的蛇腹剑柄。
为了确保周遭视野的清晰,雷可利将顶篷的骨架收叠到马车后方。这么一来三人全都曝露在室外的空气当中。真是的——简直像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才特地选了敞篷式马车的嘛!
「殿下,你可有心理準备?对手是出现在童话中的怪物,这可不是开玩笑。像传说中一样,光是视线对上就丧命也很有可能喔?」
「那倒不至于。打从一出宅邸我就一直瞪着它们,好几次目光和它们对上,不过到目前除了被点燃怒火之外,身体倒是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呵呵,真巧,我也跟你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还真是失职的领导者呢。」
「或许吧。可是殿下……若不像这样偶尔展露激情,就没办法真正掳获民众的心,你不这么觉得吗?」
「没想到不是为了在议会上发表政见,而是为了打击怪物而展露激情。我真是难以想像呢!」
理查德以毫不迟疑的动作鞭策拉车的马匹。
马车一面加速,一面奔向最靠近的敌人——其中一只蛇鸡(Basilisk)。
怪物抖动着鸡冠,并且展开双翼进行威吓。
蛇尾一甩、双脚使力,看似预备跳跃。
在卡尔布鲁克身后看着他抽出「艾莉丝七号」,依旧坐着的雷可利也拔出收在大腿边的短剑,宛如扇子或指挥棒般在胸前展开。
「别想我会留你们活口,怪物。以血染脏这片石板路的代价,我要你们以被五马分尸来作为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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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那个家伙从大街上的转角朝这里走来,绮莉叶的思考停顿了三秒。
就连刚才不小心把妮娜·斯雷吉的眼球掉到地上的事都被抛诸脑后,一心注视着闯进视野的异样情景。
简直像在作白日梦。实际上也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感。
走过来的是一头野兽。
是一只狗。不对,是「像狗一样的东西」。
可是明明距离有十公尺远,却大得让人错失远近感。她曾听说过的老虎身躯应该也差不多那么高吧。
当然她知道那不是老虎。既没有条纹而且全身漆黑,重点是还有「三颗头」。
——三头犬(Kerberos)。
神话里所记载的地狱看门犬,有着幻兽造型的野兽就在眼前。
「那是什么啊?」
不禁茫然呢喃。
话锋刚落就反射性涌出厌恶。为何会有这种心情,自己很清楚。
这只三头犬(Kerberos)——她直觉跟自己是相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