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时的感觉,彷佛被人揪着胸口自水底拖出来似的。
察觉到自己苏醒的同时,猛然睁开双眼。眩目阳光灼刺着双眼,但他仍不在意地对眼皮使力。几乎是弹跳般坐起上半身。感觉四肢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但一切的外界刺激使得心跳一股作气紧张加速,脑中高速运转着回想晕厥前的记忆。
「艾儿蒂!」
他几乎是下意识大叫。
但喉咙乾涸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甚至还反射性地促使他咳嗽——要咳的那一瞬间,惊人的剧痛以腹部为中心窜遍了全身。
「……呜!」
彷佛喉咙、食道、胃和肺全都一起痉挛,身体不由得僵硬。
紧咬着牙根抬起头,他看出这里是某旅社内的一室。
略髒的墙壁、廉价的镜台、自敞开的窗户可看见天空。家具的摆设以及室内的气氛,这些他都有印象。换句话说,以前曾经投宿过这里。
在市民区域的东南方,座落于靠近灰色街道的凯拉路,炼术师专用的旅社「黑豹亭」最顶层。为了阻止雷迪克·梅尔所主谋的匍都连续爆破计画而外出时,他和艾儿蒂曾经借住的房间。
弗格就躺在两张床铺的其中一张上。
接着视线捕捉到旁边,两张床铺之间放着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一个人。
正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姿态高傲的娇小人影——是一名少女。
她冷笑着瞪视蜷着身体的弗格。
「早安,哥哥,你醒得可真悠哉呢。」
绮莉叶说道。
带刺的态度令忍着痛楚的弗格不禁皱眉。
等到痛楚减轻到勉强可以呼吸,弗格反问.
「你为何在这里?」
「哎呀呀,讲得真是过分……还需要我详细说明吗?」
她愤愤地回答。换言之是在恶意挖苦他「这种只要釐清现状然后自己思考就能理解的事,别特地来问我」。
不必说,虽然才刚清醒,但他还是能够推察出状况。
在那场王宫内的交战——虽实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昨天还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
嘉优贝欧鲁吸收了他们人造人的力量,成为「完全的存在」,而弗格输给了他。甚至他的「艾莉丝十六号」还被一把诡异的白刀给破坏,腹部被砍穿而倒地。可是如今他却身处于王宫外,睡在匍都的旅社,腹部还缠着绷带,似乎接受过了治疗。
这一切的理由不言而明。
是绮莉叶带着失去意识的弗格逃出了王宫。换言之,让绮莉叶挖苦他「需要我详细说明吗」指的就是这件事实。
他非常明白。
但弗格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自己不是为此而焦躁。
既然有办法甩掉优贝欧鲁逃出王宫——
甚至别提她还带着弗格。既然还有余裕带着一个人逃跑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
「给我闭嘴!」
再次反覆的问句被厉声打断。
弗格不禁被震慑。他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他还以为绮莉叶八成是抱着「至少我还救出了你,你要心怀感激」、「为何我非得照你的希望行动不可啊」或者「我反而就是想看你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故意选择救你」之类的想法——他本以为会听见这种充满恶意的话。
可是并非如此。
绮莉叶咬着唇,看似懊悔地紧握着拳头。
然后激动地高声大叫。
「我也很想啊!我想救的才不是你……」
才不是你——话叫到一半才又惊觉地连忙噤声。
「绮莉叶……?」
弗格不禁呆了。
她刚才的态度,刚才的话语。
难道她后半句话要说的是,其实她想救的是艾儿蒂——?
「……总而言之。」
绮莉叶撇过头,从椅子站起身。
「我已经受够照顾你了。你清醒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走向窗边,手扶上窗缘,她转头回答。
「我请了密医,可是很遗憾,情况大概与三天前别无差异。医疗炼术能办到的根本寥寥可数。」
确实就如她所说的。
炼术对于损伤的细胞或组织仅能提供暂时的修复,马上又会还元为毒气。不如说对伤口灌进了毒气反倒会造成反效果。
就算是能自在使用不会危害人体的炼术的密医,也没办法违背这项本质上的原理。因此他们在治疗上也经常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
手心贴着腹部确认伤势。肚子里传来异物感。
看样子体内是被埋入了小型的键器。绷带底下大概贴着画了炼术阵的葯布吧?维持发动着杀菌或者止血、细胞修复强化之类的炼术。话虽如此,原本的伤口那么深,这点急救也只能让人暂且放心罢了。
弗格紧咬着唇。
像这种伤势,原本只要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拥有的能力,吞噬毒气的「消失点」的特性——效果并不仅限于强化肌力或反射神经而已,甚至可以对肉体的修复能力起作用。
然而如今的弗格,「消失点」并没有流通于他的经络。
因为被那可恨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给夺走了。
「我就直说了,哥哥你还算好的呢。」
是被她看出了内心的痛恨吗。
绮莉叶轻笑着说道:
「虽然『消失点』被夺走了,但至少对毒气的耐性还在。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能在密医的治疗下保住一命。相较之下我又如何?现在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丫头。」
她摊着双手耸肩,模样甚是自嘲。
和失去「消失点」的弗格一样,她失去了「群体」的增殖能力。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她所有的增殖能力全都被消耗去构筑优贝欧鲁的新肉体了。绮莉叶已经无法再浪费生命了。别说是体能,就连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正如她话语的字面意思,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丫头。
回想在王宫中发生的事。
成为活祭品的不只有弗格和绮莉叶。人格崩溃、变得像个小孩的雷可利也是。她被夺走了精神的容器,也就是被抽走了灵魂。
弗格的经络。
绮莉叶的肉体。
以及雷可利的灵魂。
夺走了罗兰分别赋予他们人造人的「完全的四源」,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转生成了「完全的存在」。据说那原本是要实现在以第四位人造人为核心——罗兰移植自身精神所创造的少年身上。
回想优贝欧鲁所说的那些话,内心不禁有沉重的东西混浊沉澱。
说白一点,弗格他们难道不过只是牺牲品吗?
只不过是让罗兰于现世复活成「完全的存在」的道具吗?他纯粹只是顺从自身的慾望与目的,才创造出他们的吗?
——只不过是用完即丢的东西。
「哎呀呀,你在沮丧吗?」
绮莉叶讪笑,状似开心地眯细了眼。
「我的哥哥还真是个窝囊废呢。因为被奉承着养大,所以不习惯遭人『用完就丢』。不被父亲所爱,真的就那么伤心?」
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而挖苦着。
实际上,察言观色推敲出心理状态,这点程度的小事是轻而易举吧。毕竟是兄妹。
而当然站在哥哥这边的立场也是一样。
她的话语背后藏着可以解释为自嘲的悲伤,这点同样逃不过弗格的眼睛。
绮莉叶从罗兰那里得到的,是让身体增殖的能力——浪费生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竟是以死为前提的宿命,想必她的怨恨一定很深吧。她之所以与弗格敌对,也是出自对于哥哥顺遂的境遇与幸福生活的嫉妒。
然而现在不是兄妹争吵的时候,而抱怨父亲也于事芜补。
「我悲不悲伤根本无关紧要。」
他忍痛站下了床铺。
试探了一下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清醒时的那种痛楚了。虽然受重伤的事实不变,但只要抱定觉悟应该还是能动。不——是非动起来不可。
「可以再联络一次密医吗?」
「是可以,但你打算做什么?」
「请他帮我再多施几次止痛的炼术。这么一来就能战斗了。」
他们人造人是在何种意图下被创出的,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
更别提罗兰究竟爱不爱他们,他才管不了那么多。
现在不是受困于过去与出身的时候。
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啊?你说你要战斗?」
绮莉叶不敢置信地皱眉。
「你是白痴吗?有没有搞懂情况啊?」
在那之后已过了三天。
的确,别说王宫了,就连匍都现处于何种情况他都不知道。但是。
「必要的情报等到了街上再问市民就好,得以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测……之后再据此潜进王宫,救出艾儿蒂和理查德殿下。」
「你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啊!」
「开什么玩笑!绝对活着!」
他不禁怒吼。
被杀害的可能性很低。理应如此。
优贝欧鲁不可能光是得到「完全的自我」然后就此满足。既然得到了超越人类的肉体,接下来想要的就是地位。不知他会想掌握这个国家或是讨好他国,但总之王族是有用的棋子,不管要杀要留都不可能私下秘密进行。特别是艾儿蒂身为被秘藏的第一皇女,又拥有独一无二的特异体质——没道理杀她。
当然不只艾儿蒂,伊欧还有理查德对弗格来说也都是非常珍视的人。绝对不能失去他们。就算要牺牲这条性命去换取,就算会两败俱伤,也一定要夺回他们。
他打开房间角落的衣柜,取下挂着的上衣并披上。
首先就如对绮莉叶所说的,到外头向市民探听情报吧。趁这段期间请医生再来一趟,不光是止痛,还有强化身体,儘可能把拥有的术式塞进肚子里。这样一来至少只要不正面挨上「消失点」,应该就能像以前一檬行动。
他如此盘算。
「……等一下!」
弗格正要走出房间时,绮莉叶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请你让开。」
为何阻止我?他心想。
「对于你照顾我的事,我很感谢。」
可恨的哥哥笨到要去送死,不是应该冷笑着送他上路才对吗?这件事与她无关。既然只剩一条命,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那就看要消失到哪去,斩断一切的关联,随心所欲过日子啊。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走到偏乡城镇,或许还能找到幸福。
但门前的绮莉叶却不为所动。
她有些不可置信却又目光凌厉地瞪着他。
「你只是自暴自弃吧?既无对策,也没有力量,而且还身受重伤……你以为你这样真的救得了艾儿蒂吗?」
弗格不禁握拳。
经过了片刻沉默。
弗格突然察觉,她的表情也掺杂着悲壮与坚定的绝心。
刚才好像也看过相同的表情。对了,记得弗格问她「为何要救自己」时,她怒吼前一瞬间脸上也是这个表情——
「在你昏迷的这三天,我也考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