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厕所为何总是大清早就这么闷热?
每次一进我家狭窄楼梯下方的厕所,就有种被墙壁夹攻的感觉。虽然勉强有个小窗户,但是几乎不通风。
因此,虽然时值夏天,坐在马桶上的我,心境却宛若蒸笼里的肉包。
眼前贴着观光协会製作的月曆,上头的照片是挤满了海水浴人潮的茂下海岸景色。不过如此人山人海的茂下海岸,我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我不敢说这是昭和年代的照片,但至少应该是二十世纪拍摄的。
我用手指抚摸照片上小小的红色高叉泳衣,打了个呵欠。当我看着照片缅怀昔日美女时,有人猛烈地敲门。
「典道!快点出来!不要因为是返校日就懒懒散散的!」
母亲歇斯底里的叫声响彻四周,原本就闷热的厕所温度似乎又上升三度。
真是的,母亲这类人为何总是一大早就这样鬼吼鬼叫?
我满心厌烦地回答:
「啰唆!我还没大出来啦!」
母亲似乎没听我回答就离开厕所前了。
「早餐是昨晚的咖哩!」
这道声音远远地传来。
我捧着肚子,小声地喃喃自语:「……别闹了……」
我一面看着客厅里的电视播放的全国烟火大会特辑,一面小心翼翼地分开生蛋的蛋白与蛋黄,把蛋黄加在咖哩上。
「真是的,蛋白也一起吃掉!很有营养的!」
母亲用成叠的宣传单敲了我的脑袋一下,又继续用吸尘器吸地板。
「人家在吃饭的时候,别用吸尘器行不行……」
如果我大声抱怨,母亲铁定会用两倍的音量唠叨我,所以我只能嘀嘀咕咕地埋怨。
对母亲的话语充耳不闻,将蛋黄打散,充分和咖哩混合,就是我微乎其微的反抗。
如果有只有蛋黄的蛋,一定会大卖……
我用从小学低年级使用到现在、细小刮痕满布的汤匙舀起咖哩,放入口中。
嗯~好吃!隔夜的咖哩为何这么好吃?铁定是因为在锅子里睡了一夜,又和蛋黄搅拌混合,起了惊人的化学反应之故。
『今天全国各地都有烟火大会!民众最关心的就是天气……』
电视播放的影像从烟火大会切换为气象预报,天气姊姊登场了。画面上的日本地图全都是微笑的太阳标记,活像在开玩笑。
我突然想起厕所月曆上的今天──八月一日的日期上写着「烟火大会」四个字。都已经读国一了,当然不会再为了烟火大会兴奋不已,但我还是觉得这个日子有点特别。
话说回来,气象预报已经开始,是不是表示我快迟到了?
我连忙扒光剩下的咖哩,把吃完的咖哩盘留在餐桌上,到店门口绑鞋带。
「真是的,好累喔……为什么要有返校日啊……」
我一面用舌尖拨动夹在臼齿间的鸡肉,一面喃喃自语。
「你已经很幸福了。」
回应的是在店里保养钓竿的爸爸。他穿着汗衫、短裤加凉鞋,根本不像是服务业应有的装扮。
我家「岛田钓具店」是代代相传……不,是当渔夫的爷爷退休后閑着没事干,所开设的创业二十年,传统──其实也不怎么传统啦,还兼卖杂货、乾货及宠物饲料的没原则钓具店。虽然爸爸承接了爷爷的衣钵,但是我并没有继承家业的打算。
「啊?为什么?」
「因为你……」
爸爸话才说到一半,客厅深处便传来妈妈的声音打断了他。
「典道!吃完以后碗盘自己收!妈和你爸下午要出门,晚餐你自己随便拿冰箱里的东西吃!」
用不着那么大声嚷嚷我也听得见啦!
我在心中如此回嘴,却装出一副乖儿子的声音回答:「知道了。」接着,我又询问继续保养钓竿的爸爸。
「什么?你们要去哪里?」
「带着破铜烂铁去茂下神社参加跳蚤市场。」
「是祭典吗?谁会来啊?」
「这种事值得特地关店……」
爸爸说到一半,便又开始保养起钓竿;我诧异地抬起视线,只见妈妈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背后。
她面无表情,看起来极为骇人。
「……你说什么?」
「我出门了!」
察觉大祸临头的我立刻冲出店面。
「什么叫破铜烂铁!不想来可以不用来!」
我一面想像爸爸把头摇得像波浪鼓的模样,跨上了店门前的老旧脚踏车,冲下通往海边的坡道。
虽然知道很快就会开始冒汗,但是全身沐浴在海风中的这个瞬间实在舒爽至极,令我有一丝丝生在这个小镇真好的感觉。
茂下町是个拥有老旧渔港和小型海岸的小镇,海岸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人口……我记得大约是二千八百人左右,绝大多数的居民都住在沿着港口往山地的斜坡兴建的房屋里。
「感觉起来就像比较冷清的尾道,有股寂寥的韵味。」
从前,来自东京的年轻钓客曾这么说过。
我不知道尾道是什么样子,也觉得他这种说法很没礼貌,不过我无法否定这里很冷清的事实。
从前这里是个渔港,更是县内数一数二的海水浴场,一到夏天便人潮汹涌。然而,自从六年前的震灾以来,这个小镇就完全没落了。虽然和东北相比,这里受到的损害较小也无人死亡,但是几乎全毁的渔港至今连一半都还没重建好,现在只剩下本地的居民会到海水浴场玩水。
「令人乡愁油然而生啊。」
那个钓客还说过这句话。乡愁是什么意思?虽然不像是嘲弄之意,但也不像是想在这里定居或常来玩的意思。
至于我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小镇,老实说,我也不明白。当然,我觉得东京很酷,但是想不想住在东京又是另外一回事。说归说,若要问我是否想永远留在出生长大的茂下町,我又答不上来。
「典道!」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骑着最新型越野车的安昙佑介从坡道途中的巷子里冲出来。我和父亲是医生的佑介是儿时玩伴,扣除父母,他应该是我在人生中共度最多时光的人。
「嗨!」
「早!」
我举起手来打了声招呼,踩着滑板的纯一和骑着滑板车的稔也从另一条巷子出现,加入我们。我们四人冲下坡道,和平时一样开始聊天打屁。
「今天要赌什么?」
纯一是我们这伙人里个子最高的,也已经变声,不过他的心智并不成熟,提出蠢主意的大多是他,既是个开心果,也是个闯祸精。事事都要打赌,说来实在满幼稚的,但是立即附议是我们这伙人从小学时代就有的不成文规定。
「输的人去性骚扰三浦老师!」
自从小学四年级以来就停止成长的稔,连「毛」都还没长出来,但是论人小鬼大的程度,可是我们这伙人中的得分王。他就像纯一的小弟,两人总是一起胡闹。
「欸,你们不觉得三浦老师的奶子又变大了吗?」
「你们知道吗?听说奶子给人揉,就会变得越来越大。」
「真的假的?」
「她是给谁揉的啊?」
「我也想揉!」
海风吹散这番毫无建设性的日常对话,我们下了坡道在沿海道路上宾士。
回头一看,巨大的白色风车并排于山脉的稜线上,叶片缓缓呈顺时针方向转动。
那是前年开始实验的风力发电机。据说茂下町的海风向来安定,正适合风力发电。
自孩提时代便看惯的景色之中,突然多出这么大的风车,感觉怪噁心的,不过现在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抄捷径!」
佑介的越野车从沿海道路直接骑下小石阶,宾士于木栈道上。
「好奸诈!」
「别闹了你!」
轮胎避震性能较差的我们只能扛着脚踏车、滑板及滑板车走下木栈道,追赶着佑介。
正当我踩住踏板跨上脚踏车的时候,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我循着风向望向大海,只见滩线上浮现一道模糊的人影。
这么早就有观光客?
我定睛凝视,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白色水手服、膝上裙、辫子。
是同班同学及川奈砂。
虽然距离甚远,又是背影,但我依然可以清楚认出那是奈砂。
奈砂宛若在海上步行一般,踩着轻柔的步伐走过消波块。她前进于逆光闪烁的滩线之间的身影,活像电影或连续剧中的女主角。
彷佛唯有奈砂周围的时间流动得格外缓慢,我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快转过头来啊……
正当我在心中如此悄悄祈祷时,「典道!快迟到了!」纯一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回过神来,踩下踏板。
「知道啦!」
我站着踩脚踏车,又看了一次,只见奈砂在滩线蹲下,捡起某样东西。她对着太阳举起右手上的那样东西,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出那是什么。
逐渐远去的奈砂手中的东西,似乎散发出不同于海浪波光的另一种光芒……是我多心吗……?
「打仔、打仔~!」
「啾!啾!过来~嘿、嘿~!」
「去了!呴~!」
明明是返校日,一年中只有除夕和元旦休息的棒球社却佔据了整片操场练球,嘴里还发出意义不明的吆喝声。
至于放暑假放到脑袋傻了的学生……也就是我们,则是一面听着预备钟声,一面缓缓走过操场边前往校舍。脚踏车和滑板车都停在附近的超商停车场里。
纯一轻蔑地说道:
「『打仔』是什么意思啊?」
「打者?那就说打者啊!」
稔半笑着回答。
「『啾』呢?」
「应该是球吧?」
「那『呴~』又是什么?」
「谁知道?」
对于足球世代的我们而言,棒球是一种充满大叔味的昭和年代运动,但是在茂下町里,由于某商职曾经于甲子园夺冠,至今仍然是棒球比足球盛行。
浑身泥土的棒球社成员拚命追逐滚到脚边的球。
「都什么年代了还剃平头,真是太扯了。」
「打棒球的一定没女人缘。」
「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想打棒球?」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我、纯一、佑介和稔在小学低年级时,都曾在父母的要求下加入棒球队。由于我们四个人都无心打棒球,成天拿软球当足球踢,后来就在教练的安排下「被主动离队」。我们原本就是儿时玩伴,在那之后,交情更是加深许多。
我们这群人中并没有领袖存在,但无论是游戏或话题,通常都是纯一起头,稔附和。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始终是小学生水準,所以我和佑介最近开始感到有些厌烦。
「你们动作快一点~!」
随着一道开朗的声音,三浦老师骑着淑女车从校门往我们的方向过来。丰满的胸脯摇来晃去,简直快把白衬衫的扣子给撑破。
「哇~今天也摇很大耶~」
「震度应该有六吧!」
「刚才吊车尾的是谁?」
「纯一!」
「滑板要怎么赢啊!」
纯一嘴上这么说,却一脸喜孜孜地跑上前去,转眼间便跳上三浦老师的脚踏车后座。
「喂!别这样!」
脚踏车龙头因为突如其来的重担而摇晃,纯一趁机从背后一把抓住三浦老师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