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这也吵得太夸张了!」
四周此起彼落的欢呼声,让瘦小的年轻人不禁捂住耳朵。
彷彿是要抵抗周围的喧嚣,他一个人用力叫唤,可是声音却传不到任何人耳中。
就连管弦乐的音色也只剩下铃铛的声响勉强可闻,其余全被人群的喧闹声掩盖。
年轻人背着装有生财工具跟几件衣服的竹娄,在人潮里东闪西躲、来回穿梭。
绘津·杨都。
竹娄上用蜡写着他的名字,久经使用的画笔束成一束,跟其他画具一起杂乱塞进竹娄。
「看不见!这样根本看不见公主殿下的样子啊!」
他今年十七岁,虽然跟两位公主之一同年,但是细瘦的身体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柔弱。细长的体态让他看起来很高,但是如果和同年龄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的个子其实有点矮。
所以他只能顶着明亮的阳光,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来回穿梭,从一个人背后走到另一个人背后,在头与头之间寻找空隙,试图追上眼前载着高雅宫姬队伍顺流前进的船。
想要一睹姬船风采的人们佔满整条大街,这让姗姗来迟的外来者很难找到一个看得见风景的空位。
街上靠近运河的一侧围上红色与白色的绳子,还有纸饰挂在绳上迎风摇动。绳子的另一头禁止观众进入,由手持大盾与长枪的鼓城士兵负责守卫。三宫夏目、七宫贺川的卫兵列队也在那里跟随姬船行进。
就是这一点令人讨厌。
对于以前曾经居住在此的年轻人来说,记忆中宽阔的街道让他觉得大可不必着急。
「光是这些家伙就佔了半条街,这样根本不叫大街!」
年轻人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拉拢一下那位正直的公主才对。不过就算是那位公主,也不可能连参加仪式或典礼的时候也把自己带在身边。
虽说船的大小跟房子差不多,但是华丽的辽望台就佔了大半空间,因此实际能够容纳的人数并不多,光凭画师或小丑这种可疑的身分根本不可能上船。
「哼、这边就算了。」
虽然试着从人墙中的些微空隙钻进去,却被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挤出来,逼不得已的绘津只好放弃从近处仰望两位公主的念头。
转念一想,远处未必就看不见公主。
之所以特地在船上搭建了望台,就是为了让远处的群众也能清楚看见。
绘津离开人墙,后退几步走到民宅的围墙旁边。
接近中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他伸手放在额头张望,越过万头躜动的人群,终于看见用红布围起的了望塔,还有上面附有顶盖的平台。
而且位置比想像中还要前面。
平台四周没有墙壁,绘津可以看到公主的背影还有背后华丽的髮饰,不过这也表示他在不知不觉间已被公主的船抛到后面。
就连铃铛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
「至少要看到侧脸。」
绘津奋力挤过人群,想要追上不断前进的姬船。
公主的娇小背影逐渐靠近,看得越来越清楚。
常磐姬身穿相同颜色的羽织,不过样式却与平常不同。
那是祭祀用的服装,就连在她身边做过事的绘津也没看过这身带有古风的装扮。平常的她总是把一头长髮高高绑在头上,现在则是用髮饰绑在肩膀附近。
绘津没看过这种打扮的公主,所以更想瞧个仔细。
更重要的是常磐姬身旁,还有另一位公主的身影。
虽然这位公主跟常磐姬一样挺直身体,不过还是比一旁的常磐色公主装束来得娇小许多。
绘津位在属于夏目这边的左侧大街,使得靠近另一侧的公主背影显得更加娇小。
一头黑髮用古式编法绑在左右两侧,身上穿着看似天空的蓝白双色羽织,那个背影正对着前来迎接的人们挥手致意。
东和七宫空澄姬。
这位年轻人曾经希望一睹容颜,最后终究未能如愿的七宫贺川姬。
带有清凉感的公主装束,似乎是专为春末夏初的季节所设计,那种配色看起来十分舒服,甚至有种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感觉。
眼前的情景彷彿是落在深绿竹林旁边的天空碎片。
绘津就这样一边抬头张望,一边向前奔跑。
曾经照顾自己的公主,还有自己想见的公主。三宫夏目跟七宫贺川都是自己待过的地方,这让他很想好好看清楚两位公主站在一起的样子。
身为一名画师,无论如何都想把两个人的站姿、眼神,还有身上的公主装束牢记在脑海里。
虽然距离太过遥远,很难看清楚她们的长相,不过即使只能远观,绘津还是想从正面一睹她们的容颜,不禁拚命在人群之中穿梭。
音乐声逐渐靠近,高亢的笛声穿过嘈杂的人群断断续续传来,已经可以看见公主的侧脸。
追上朱船,终于看见常磐姬一本正经的侧脸。
她似乎不擅长在这种场面露出笑容,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却又带着生硬的感觉,不过这正是画师熟悉的公主。只是在白粉与口红的衬托之下,现在的她散发一种神圣的气氛,乍看之下又有点像是来自不知名异国的公主殿下。
还看不见七宫的公主,所以他再次加快脚步。
只要再前进一点,就算看不清楚也没关係,就算距离太远也没关係,他只希望能够看见七宫贺川的公主,那位以天空为名的公主。
就在此时,脚下突然踩空。
紧接着膝盖也失去支撑,这是失足的特有感觉。
「哇啊!?」
这下糟糕,他瞬间明白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明白,依然无计可施。人生在世总会碰到几次这样的意外,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原本紧盯高处的视线往下移动,看着脚下应该是地面,此刻却空无一物的地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自己的状况已经清晰映入眼帘。
地面已被摇晃的水面取代,耳朵还能听见脚下传来的水声。
然后同一阵浩大的落水声,穿破水面之后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哗啦!」的声音,于是我回头确认: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语气显得有点惊慌,常磐姬也回头看去。
就在这艘山车船的背后,我们才刚通过的地方溅起一道水柱。
四处飞散的水沫,就好像有人把一个大桶子丢进水中。
水柱溅起的地方并不是我们经过的运河,而是流经市内各地的运河分支水道。这个景象很快吸引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离夏天还早得很,怎么有人现在就开始玩水?」
听见常磐姬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才知道有人不小心跌进水道。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平安?运河支流好像很深。」
乍看之下似乎比我的身高还深。
「大概是哪个兴奋过头的家伙。看起来是我这边的人,真是不好意思。」
常磐姬一脸不满地望着发生意外的地点,船依然继续前进。在人群的遮掩之下,那位落水的人一下子便消失无蹤。
「祭典时常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是在水面月,配合月份的咏名戏水倒也风雅。」
常磐姬笑了,用徵求同意的眼神看向我。
「可惜现在还是绿渡,天气还是有点冷。」
您真是坏心眼──我用苦笑对常磐姬作出回应,然而她只是耸耸肩。
虽说咏名并没有以精确的时间加以区分,但是现在距离水面月还早得很。
现在是五月,在东和的人们用来吟诗时光的词句里,这个月的咏名是绿渡,代表大地萌生绿意的季节。接下来的六月称为水面月,从山区溶解的地水流遍各地,因此为这个波光粼粼的季节取了这个名字。
异国称之「梅雨」的漫长雨季,在东和并不存在。话虽如此,五、六月的天气还是很不稳定,虽然不像夏天那样变幻莫测,但是此时的天气还是缺乏春天该有的安稳。
气温在这段时间里一点一点缓慢上升。
晚春与初夏并没有明确的界线,是个让人有点不安的时期。
过了这个时期,便是空澄与高夏接踵而来,也是东和唯一能够让人感受暑气的短暂夏季。
常磐姬看了一眼喧嚣的人群,同时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之后皱眉说道:
「鼓城的人民真是善变,到处都看不到四宫的饰文,记得去年我跟琥珀一起站在这里,家家户户都还在门口贴上饰文。」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才说:
「这几个月来,是由我的将军驻守此地。」
我用委婉的方式承认眼前的现象是七宫造成的。
「看看那些用笑容看着我们的人群。我可不认为他们只是因为不必打仗,或是为了七宫军与东征的撤退声明感到高兴。」
常磐姬儘可能用柔和的表情环视左右两边,以及前方街上的人群,可是语气之中却带着莫可奈何的意味。
就在昨天,驻守鼓城的七宫军正式发布与三宫军和谈的消息,同时还对全东和宣示东征将军及其军队将在夏季来临之前,全数撤返七宫贺川城。
这段象徵鼓城即将回归独立的宣言,造就眼前这些人的笑容。若非如此,常磐姬跟我恐怕不太可能在如此和睦的气氛下受到鼓城居民的欢迎。
从好几天前开始,我的左大臣就不停发布消息以及进行各种準备工作,如今这些準备工作的成果确实显现出来。
如果只是阻止战争发生,人们对宫姬的态度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切。虽然我这么想,但是也并非不能理解常磐姬的说法。
「此地居民或许已经开始遗忘琥珀姬。只是我相信他们之中还有许多人还没忘记,还没忘记这个颜色。」
我把右手靠到胸口,视线落在袖口上。
染成琥珀色的袖口,我的梳妆师为了今天所準备的公主装束上有少许那位公主的颜色。
「但是也有不少人在上次的战争里受了无法治癒的伤。还有先前的小冲突也是。」
常磐姬差点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不过一想到这样有失公主仪态,所以半途就住手。她的腰带同样也是琥珀色。
我们不约而同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对那位公主的敬意。
「或许会发生暴动也不一定,就算现在压制下来,难保不会有人趁夜起事。七宫的公主打算在此停留到几时?在这里待得越久,表面的和平就会变得越脆弱。」
「近日之内就会回到七宫贺川,为这次不幸冲突而身亡的人们服丧,同时以公主的身分静修养性。」
「这样最好。短期之内最好不要有大动作,免得他国有可趁之机。」
眼前这位公主早已公开表示马上就要回国。为了防範至今还没有下一步的一宫与二宫,她似乎想强调战争已经结束的事实。
对于三宫夏目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大国趁虚而入更令他们厌恶。
「不着边际的五宫、六宫双人组这次倒是令人刮目相看。赶在大国出手干涉之前早一步回去是聪明的做法。」
不着边际的双人组应该是指浅黄姬与萌葱姬吧。
「我从未见过她们两位,听说两位公主长相十分相似。」
「她们似乎是孪生姊妹。七宫姬出现之前,我曾经见过她们一、两次,只能说她们的长相相似到令人难以分辨。也有人说她们不是孪生,只是长得很像又年龄相近的姊妹。」
「为何会有这种说法呢?」
「两人若是不同年就难免有姊妹之分,为了避免这样的区别,硬是把她们说成双胞胎。不过我觉得孪生姊妹的说法应该不假,毕竟她们是出身名家。」
我大概可以理解,比起相貌相似的普通姊妹,真正的双胞胎更有资格作为双子都市的像征。
其实每位公主都被人擅自加上显赫的出身背景,每个人都号称是先王的私生女,然而真正被认同的似乎只有出生神川的一宫公主,而且只是王室的旁系血亲。只能说我们这些公主的血缘关係十分随便。
「这么说来,我跟七宫也是姊妹。」
这是理应如此的事。
「是的,这么说来的确没错。」
以公主殿下来说,这样的答案有点奇怪。
常磐姬面露苦笑,这种表情很有她的风格。
「但是我们一点也不像,我跟琥珀不像,跟七宫也不像。」
于是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这位公主对七姬的正统性似乎没有太大兴趣。这么说来,我跟琥珀姬也没有谈过这个话题。
「很遗憾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王,所以很少去思考这方面的事。」
「大家都是如此,我根本不喜欢他。」
还是得顾及周围的群众才行,于是我们各自对着围观的人们挥手,在不面对彼此的情况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没听过关于先王的不好传闻。无论是在贺川还是鼓城,都没人提过他曾经施行恶政之类的说法不是吗?」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因为我们背对彼此,面对两边的人群,所以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确实如此,那是因为那个人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