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大地染满绝望的死白。
从天而降的并非雪花,而是如玻璃碎片般强袭刺骨的冰风暴。还来不及落地,已被狂风吹散,时而从地表刮至半空中。
这片土地在安鲁斯巴特山脉中,也算是极其寒峻的冰冻山野。其间,有个少年正拖着沉重的蹒跚步伐前进。他身上只有几件破烂的御寒衣物,看起来就像裹着几层毛毯。从磨出破洞的手套前端露出的指尖不止是冷到发红,早已冰冻成黑紫色了。
虚茫空泛的眼,茫茫然仰望着无边无际仅透出微光的穹苍。这里真是片白色地狱啊,少年心想。只有微乎其微的幽光映出这片苍白大地,就算入夜,触目所及仍是一片死白,那样的白也等同于黑暗吧。
少年就像这座山脉的土地般,为世代承继的漫长争战感到疲惫不堪。
一道强风袭来,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屈膝倒卧在冰寒如剑山的土地上。脑子已然昏沉,视线更是模糊,自己大概不行了吧。真想就这么沉沉睡去。恍惚之中,少年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他想呼唤,但母亲的名字与父亲的声音早就斑驳褪色,不复记忆了。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手中的利刃对準了自己。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一抹淡淡香气还残留在衣服上。记忆中,那是曾被谁紧紧拥抱所沾染的。可就连那抹最贴近自己的香气,如今也已毫无意义。
烙印在两边眼皮上的溃烂伤口仍泛着灼烫的痛楚,不管是睁开眼或阖上,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耳边交错的风声彷如细哑的笛音,其中还交杂着动物奔跑的蹄声。这究竟是幻听或是什么,少年已无力分辨。
那是踏在冰地上所发出的独特声响。是野兽跑来了吧?反正也无所谓了。若说生是地狱,死也是地狱,那么少年只想早一刻得到安宁。
视野前端,出现一双小小的防寒靴。那一瞬间,在身边呼啸的冰雪风暴彷彿都停止了,但袭上身的冰冷空气却变得更加鲜明。
「还活着吗?」
教人惊讶的是,传进耳中的竟是个少女的声音。不管装得再怎么凛然高傲,仍掩不住因寒冷而颤抖的柔润童音。
少年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而传入耳中的声音又有什么作用,他的手腕非常轻微、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
混沌的视线除了那茶色的靴子前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如金属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想阖上,阻碍少年的视野。
「把脸抬起来。」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充满威迫。但听在少年耳中,仍像是昏沉模糊的钟响──好想睡。连意识都逐渐染上雪白的色调。
「你听不见吗?我叫你把头抬起来!」
突然之间,一双小小的手扯住少年的襟口,硬是将他的上半身从雪地上扯了起来。少年仰首,原本紧闭的双眼也微微开了条细缝。
「只要再往前走一百步,你就能获救了。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那是比少年更加稚嫩的,少女独有的温润声线。
空茫泛白的视野中,只见她那赤红的唇色。还有细腻柔美的下颚曲线。
少女应该是从停在她身后那台雪地马车里走下来的吧。那台雪地马车似乎刚从部落出发没多久,少女应该不可能独自搭乘,而且她好像也不打算让少年搭便车。
身在苦痛之中,是绝不会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可是眼前的少女,却用她小小的手揪扯少年的襟口,用力揪扯着,而后丢下那强而有力的话语。
「站起来,继续活下去。」
比铃声更锐利,像是经过冶炼研磨的刀剑互相攻击打斗──所发出的声音。
但少年已经闭上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微微蠕动嘴唇吐出回答︰
「──我不要。」
够了,我不要了──少年嗫嚅着。
「让我睡吧。」
我只想得到安宁。饑寒交迫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活着实在太苦了。
我只想轻鬆一点。
感觉到少女似乎愤恨地咬了咬下唇。因少年的答覆而焦躁不悦,终于放弃似地鬆开揪扯着少年衣襟的小手。失去支撑的脸颊撞到地面,才刚感觉到疼痛,下一秒又忽然被拉起身,如死兽毛髮的灰发被用力扯了起来。
于是这一次,少年总算看见了少女的双眼。
近在眼前的那双眼,深沉地燃烧着。
少年想,她眼底有簇苍蓝色的火焰呢。正当他胡思乱想的当口──
嘴唇却被啮咬似地狠狠掠夺了。被少女赤红、熨着热意的唇。
感觉像是吞下了液态的火焰,喉头烧了起来。他难以克制地把双手撑在雪地上激烈咳嗽。冰冷的手指难受地挖着灼烫的喉间。
滴落在雪白大地上的,是他的唾液和茶色液体。少年马上就知道──那是经过酿造的酒精。少年曾尝过这个味道。喝酒,是能让身体变得温暖的方法之一。除了以口哺喂的酒液之外,雪地上还混杂了几滴不同颜色的斑点。
鲜红的血液,是生命的颜色。
身体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依然活着的证明。
少年紧咬着唇,感受如生鏽铁块的赤红腥味,总算得以聚焦的双眼由下往上望向眼前的少女。潜藏在溃疡眼皮底下的,是少年墨黑的瞳孔。
浓郁得几乎麻痹身心的酒液从果实般甜美的唇瓣间流进自己口中。这个时候,少年并不认为啮咬自己唇角的少女有哪里异于常人。
(雪螳螂……)
就算是群居在安鲁斯巴特山脉里的部落之中,也是势力最强大的一族。菲尔毕耶的女人有另一个称号──会将心爱的男人拆吃入腹,盈满激情的女人们遭到世俗畏惧,被称为「雪螳螂」。
眼前这个小小的雪螳螂少女褪去外衣,任美丽的银髮随风飞扬,缓缓开口道。
「睁开眼,起而动。这等灼热便是生命,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执握长剑活下去吧,我们是高傲的雪螳螂。绝望也无法冻结我们炙热的血液。」
这不过是仪式中的祝祷。当菲尔毕耶的子民们出发征战前,由族长朗诵,让战士带上战场的赠言。从尚且年幼的少女口中逸出这般言词未免太不合宜,但明明是早该听腻的祝祷语句,却彷彿是为了从少女口中悠缓念出而存在的一席箴言。
「别让绝望冻结了你的血液。」
少女的舌尖,描绘似的轻轻划过少年的嘴唇。
像极了正在舔舐少年的鲜血。明明是个稚嫩的少女,这般举动未免太过鲜明激烈。
烈酒入腹,少年不懂涌上胸臆的热潮与高昂的情感是怎么回事。那是他打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
只是强烈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鲜血滋味。
尚未意识到之前,伸出的手已经什么都抓不到了。
「我是安尔蒂希亚。」
代替那只拯救自己的手,少女留下了她的名字。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当绝望冻结了你的血液时,请想想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令你憎恨入骨的名字。如果你缺乏生存下去的意义,就把我当成仇人,随时来夺走我的命吧。」
抬起头,站起身,昂首阔步向前走。
少女说,你随时都能来夺走我的命。
「可是,我也不会轻易死在你的剑下。如果你想夺走我的体温、我的生命,就努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吧。不準再在我面前露出这种丢脸的模样。」
如果你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会给你的──她笑着这么说。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我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所以,就由你来记住我。」
看着返回雪地马车上的女孩背影,少年心里头一次冒出如此强烈的焦躁情绪。磨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膝,也不管地面上结成一块块的冰晶磨破了肌肤,他颤抖着缓缓站起身。
这时候的他,就像只初生的野兽之子。
紧紧咬住嘴唇,血腥味再度扩散开来。而这也是他与她的初吻滋味。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
这个名字灼烫了他的心,少年为了活下去,又往前踏出一步。
安鲁斯巴特历三百四十七年。
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年光阴,冰血战争终于在这一年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