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多兹加正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追来,一路上已经数不清跌倒多少次,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停下宾士中的雪地马车。
她知道,他是不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抓住雪地马车攀了上来,拖着狼狈不堪的身躯,多兹加还是来到自己的身后。
安尔蒂西亚叹了一口气。叹息在幻化成白色的呼息之前,就已经先变成薄薄的冰片。
「我应该告诉过你不準跟来吧?」
「是的。」
「回去。」
「我办不到。」
就算不回头也能清楚感受到,他拚命压抑情感所吐出的这句话包含了多大的觉悟。第一次──以菲尔毕耶战士的身分来到安尔蒂西亚面前时,多兹加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安尔蒂西亚深信,多兹加和露之间一定有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当时多兹加为了成为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确实撂倒了十几名菲尔毕耶的勇者。不,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被菲尔毕耶的十几名勇者撂倒才对。他之所以能当上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并不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剑技或体力。
就算被打断了骨头、就算血流满地,他还是没有倒下。即使用野兽来形容他也不过分。
这种说法或许会招致误解,但前提是,和多兹加对战过的菲尔毕耶战士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评语。
──就像个疯子一样。
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不禁对他抱持期待。安尔蒂西亚本想和他交手比试一下的,可是他却说他无法拿剑对着安尔蒂西亚。不仅无法拿剑对着安尔蒂西亚,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承受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这般姿态,实在与战士所俱备的勇猛形象相差甚远。蜷缩着背脊,被过长的灰发遮掩住的脸部肌肤到处都是浮凸的丑陋伤疤。变了色的肌肤不同于一般的菲尔毕耶族民,更不像靡俄迪人。那双异形似的手指诉说着他的前半生有多么坎坷沧桑,光是他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就足以令人深深感叹了。
涌上心头的,是股莫名的感伤。
那样的感伤并非无法理解,就算多兹加确实是异常的。
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会向多兹加确认一件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他仍像过去一样,对安尔蒂西亚伏下身,前额磕碰到脚下的车板。他没有踏上驭者座,而是伏跪在身后放置行李的木板上。安尔蒂西亚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但马车光是行进就足以牵动空气,拂掠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阵疼楚。
脚边虽有光线照射,能看清的也只有五步以内的景物。就像一边探勘着方位,一边往黑暗中走去。
正值山脉的隆冬时期,这趟旅途想必不轻鬆吧。更何况赶路的同时,安尔蒂西亚还得隐藏自己真正的身分。
传说中,魔女的峡谷还有魔兽出没。
一点胜算也没有,我这次实在太轻率鲁莽了。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得赢得这场战役才行。
「……那个男人说我是个笨蛋,对吧?」
低喃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是……」
多兹加依然低垂颈项。
「你也这么想吗?」
如果露也在,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一定会扬起飘渺却坚强的笑容,告诉自己︰「只要是陛下的决定,就是我唯一要遵行的事,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这样太逾矩了……」
「无所谓。」
安尔蒂西亚只想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多兹加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一半一半……吧。」
这样的答案让安尔蒂西亚大感意外,她沉默地催促多兹加继续说下去。
于是多兹加又喃喃开口︰
「陛下根本没必要忍让靡俄迪。关于找寻偷走上任族长首级的盗贼……到头来还是只能放弃。两个族群的融合应该是要靠交涉和互相帮助,就算彼此对立,还是得以理性当作基础……」
虽然是自言自语,但多兹加难得这么饶舌多话。
「首先是陛下的反应,就像冷不防赏了他一巴掌,我想靡俄迪接下来也会更理性的处理事情吧。因为陛下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或许会不服气……但是,这么做……就事态发展来说,是相当乐观的。」
「……那,另一半呢?」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责问他的意思,可是说出口的话自然就多了分质询意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唔……」多兹加噤了声,前额再度擦到放置行李的车板上。
安尔蒂西亚不禁叹息。
多兹加的发言让安尔蒂西亚感到无比新鲜。在此之前,安尔蒂西亚甚至不记得多兹加有提出过任何意见。因为他一直都是个会将自己的意见身体力行的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如果有什么是我该知道而未知的事情,希望你能提醒我。我并不打算让别人替我做出选择,但我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不懂得聆听他人意见的愚钝之辈。」
安尔蒂西亚嘴上虽然说只有她一个人,但这样的说法,却也默认了多兹加在她心中的价值。
幽暗的马车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多兹加的声音正因欢喜而颤抖。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
说完这句话后,多兹加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男人,而安尔蒂西亚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意识到流窜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陛下……」
直到听见多兹加怯怯地再度出声时,安尔蒂西亚才发现他其实是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说吧。」
面对前方,安尔蒂西亚允许他发言。
得到允诺后,多兹加才用不甚清晰的声音恳求似地开口︰
「……不可以……剪掉头髮的。您亲手剪下那一刀……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露大人而言,都比剪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
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回头。
「我的姑姑也是一头短髮。」
「萝吉亚大人是……」
多兹加吞下到嘴边的话。其实安尔蒂西亚也很清楚他想说什么,所以才泄出一声轻叹。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喜好才剪了短髮。
──而是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臂后,剩余的一只手也没办法盘整那头长发。
「抱歉。」
安尔蒂西亚的道歉,让多兹加将身体伏得更低了。
多兹加说的大概是正确的吧。虽然安尔蒂西亚并不认为一头长髮代表了什么,但她的确得好好保护自己的髮肤才行。
对安尔蒂西亚来说,死在战场上一点都不名誉。
她的名誉,应该是活着离开战场才对。
眼前是一大片未知的黑暗。
只要捱过漫长的冬天,衷心期盼的春天总会到来的。
看他的表情,似乎遇上了什么大难题呢。
安尔蒂西亚离开后,露望着靡俄迪的族长,不由得这么想。
露虽不明白他的困惑,但知道他并不是个完全不会迷惘的人之后,心里某处也觉得鬆了口气。如果是个做事不经大脑,毫无判断能力只会一股脑打仗的人,那大概也没办法对话或进行交涉吧。
似乎发现露正在观察自己,沃嘉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交。凌乱不堪的房间只大略整理了一下,此刻两人正共处在沃嘉的寝室中。不知他是不太想麻烦佣人,或只是单纯嫌麻烦。
他看着露,脸上又是打一开始的那种扭曲笑意。
「小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
露以澄澈的声音答道。也许是她的声音语气都与安尔蒂西亚太相似,沃嘉的脸色显得相当不悦。
「真是群教人不痛快的家伙,你就是打算演足菲尔毕耶族长的角色就是了?」
他跨着大步朝露走近,一掌攫握住露的肩膀,力道之猛几乎要将她扔了出去。露踉跄之间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倒卧在床。
由上往下睥睨倒在床上的露,沃嘉脸上仍挂着晦暗的笑意,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钮扣。
「你能代替那个冷血的族长做到什么地步?让我见识一下吧。」
面对舔着嘴唇毫不隐讳显露出淫邪兴趣的男人,露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默默地撑起上半身,解开自己胸前的扣环,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匕首依然躺在剑鞘里,露知道沃嘉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她漾开浅浅微笑。光是一个笑容,周围的空气彷彿也跟着绽开了花朵。那带笑的脸庞不属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菲尔毕耶女族长,而是专属露的美艳。
接着她用属于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气,轻声嗫嚅道︰
「我可没有趁人睡着时偷袭的兴趣。」
言语间,露也把手中未出鞘的匕首抵在沃嘉胸前,抬起双眼直视面前的男人开口道︰
「请您杀了我吧,勇猛的靡俄迪族长大人。」
沃嘉没有回答,却掩饰不了浮上面容的惊讶,直盯着仍在微笑的露。
露漾出更艳绝美丽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请您砍下我的头颅吧。请将我的首级当作是陛下的,藉此点燃开战的狼烟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低沉的质问声,还有一脸僵硬的表情。
相较于沃嘉一脸严肃,露却绽开虚渺的淡淡笑意。
「我想,我大概不喜欢您吧──不,我的确不喜欢您没错。」
露早有心理準备得代替安尔蒂西亚承受沃嘉的凌虐。露认为自己一定捱得过去的。但这件事还是非和他说清楚不可。
「如果您想重新开战,我们也是求之不得。对陛下而言,这场婚礼就是赌上菲尔毕耶的未来,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可是我敬爱的陛下,为什么非得为了菲尔毕耶和靡俄迪而受到迫害?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就该由自己突破万难争取,我觉得这都无所谓……为了陛下,我早有死在您面前的觉悟了。」
安尔蒂西亚说,跟自己的生命比较起来,用不着把她的立场放在第一顺位。但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这样的立场就是露的宿命。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事物是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闭嘴,小姑娘!」
襟口被揪扯着,露纤弱的身子被沃嘉粗暴地扯起。龇牙裂嘴的脸孔靠得很近,沃嘉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威吓声。
「连人都没有杀过的小人物少在那边虚张声势。不是整个部族的人民都像你和那只忠狗一样疯狂。连仗都没打过的人,有什么资格提为战而死的骄傲──」
「果然您也是这么想的呢,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在几乎能触碰到彼此的极近距离下,露轻声呢喃道。
「您也知道战争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沃嘉的表情瞬间冻结,揪扯着襟口的手却鬆缓了力道。露坐回床垫上,耳边传来匕首落地的响声。
「……你是故意的?」
露淡淡笑了。
「您真是个笨蛋。很可惜,就算杀了我而引发战争,陛下的信念也不会因此扭曲的。」
如果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能动摇安尔蒂西亚的情绪──
根本不用刻意拜託您动手,我肯定会亲手砍下自己的头颅,好点燃开战的狼烟──露喃喃说着。
嘴上说着夸耀似的话,露的表情却不见一丝喜悦。
「……如果能让她改变自己的信念,那该有多好啊。」
将视线从沃嘉身上收回,露垂下颈项,用嘶哑的声音苦涩的说:
「陛下的英勇未婚夫啊,我虽然讨厌您,但还不及菲尔毕耶的前一任族长•亚狄吉欧大人喔。」
多么冒渎不敬的一句话,但在这一连串的对话中,却是露最真诚的自白。
「不管他是多么了不起的明君、不管是多么温柔的父亲,他还是为了和平出卖自己的女儿──出卖一个甚至没谈过恋爱的生命。」
从孩提时代开始,露就一直陪在安尔蒂西亚身边。所以她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如果没人敢说,那就由露亲口说出来。
上一代的族长根本就是恶魔。
露的说法,让沃嘉憎恶地用力咋了一下舌根。
「女人就是这样。」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露一人。别开目光,他又接着说:
「三言两语总不离情啊爱的,为爱痴狂的男人也实在可笑。居然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是逢场作戏。」
露笑了。只微微勾起唇角,但她确实笑了。
「族长大人,原来您也只是个小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