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人体被灼烧的焦味。
混合在吹过山野的微风中,冲击着鼻腔黏膜。拉下覆住口鼻的布巾,抬起头凝神细望,远方的一抹灰烟正缓缓升上半空。寂寥、孤伶伶的,还能看见那孤寂的灵魂随着山脉的微风飘摇,没一会儿就被吹散了。
「……是火葬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也注意到了,才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说着。
现下是黄昏时刻。
「回去的路上──」
「不行。」
刻意遮断他未竟的话,走在身旁的女人口气严厉的拒绝。女人的腰间悬挂着两把弯刀。不只女人,在场所有征战部队的成员身上都穿着以兽皮和金属缝製成的战斗装备。
这便是嗜战民族•菲尔毕耶最坚韧耐穿的战甲。带头的一男一女身影也极引人注目。
男人是菲尔毕耶的族长,护卫在他身旁的女战士则是他的亲信。
像是为了挥散远处徐徐飘升的灰烟,不知何时周身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混浊了。从云层缝隙间洒下的微光映照着四周景物,拂过身旁的晚风除了颳起空气中的尘埃之外,还混杂了绵密的雪片。
雪片一触碰到人体就会化成水,在落地的瞬间又冻结成冰。那是这座山脉所流下的泪水──人们常常这么形容。
那一天,菲尔毕耶结束了与靡俄迪的打斗,正在归程的路上。
走在前头的族长本想把带领部队回部落的责任交由身旁的女战士负责,却被她二话不说否决了。这个族长动不动就会任意行事,倒也不用事事都依着他。不管是非与否,她通常都是毫不犹豫的先拒绝再说。
因为她是族长最重要的左右手。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乱跑。」
族长覆在防护面具底下的脸绽开了淡淡笑意。因为山脉冷冽的空气冻僵了皮肤,所以才无法放声大笑。虽然包覆在厚实的外套底下,但他仍拥有一张轮廓深邃且精明强悍的脸孔。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保护了吗?」
儘管五官端正,但仍是张比实际年龄更沧桑,受到岁月刻划留下皱纹的脸孔。
相对的,女人虽然掩不住浮现在面容上的疲惫神态,却拥有年轻美丽的青春容貌,而且与族长还有几分神似。
他们两人藏在外衣底下的眼珠颜色都很淡,也都拥有一头银髮。那是在菲尔毕耶一族中,拥有浓厚血缘关係才会特别显现在外表上的雪原之色。
「我什么时候保护过族长了?」
「别谦虚了你。」
族长没有继续和女战士閑聊下去,而是召来一旁的战士交代事情。所谓的事情,就是要大队人马加快脚步赶回部落去。
那一天的战斗,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只是因为发动突击而有些皮肉伤罢了。但也因为那场突击,才顺利抓到两名一息尚存的靡俄迪士兵,现在可没有绕道游玩的闲情逸緻。
真希望能早点让这群疲惫不堪的战士早点回到部落好好休息。当然,也希望眼前的族长能真的好好放鬆一下。
「……走啰,萝吉亚。」
族长驾驭着胯下的雪兽继续向前行,她当然也紧紧跟随其后。
「知道了。」
菲尔毕耶的族长,他的名字叫亚狄吉欧。
而护卫在他身侧的,是她的亲妹妹──白银萝吉亚。
生在这场战争的开始与结束,率领菲尔毕耶一族的兄妹。
这便是生为蛮族的真谛,而这也是与蛮族最相衬的──最后的战国时代。
又是黄昏……萝吉亚幽幽感受着。
乘着雪兽前进的同时,阳光的亮度也逐渐微弱。离日暮还有一些时间,但横扫过山野的狂猛风势就像把利刃,一阵接着一阵磨利了它的锋芒。夜晚就快降临大地,冬天也快扑袭这座山头了。
西斜的夕阳迅速收回洒在四周的橘红微光,同时也夺走这片土地的温度。季节与气候不停更迭,直逼向最寒冷的白色黑暗。
伴随着痛楚的寒冬,再过不久就会覆盖这座连眼泪都会为之冻结的山脉。
「……亚狄吉欧大人……!」
面色憔悴的菲尔毕耶人们围绕着不怎么温暖的篝火,一见到自己的族长,仍是反射性地立刻跪地迎接。
「不可以,怎么能让您这样的人……」
「没有关係,让我为他弔唁一下吧。」
为了弔唁死者特地前来的亚狄吉欧轻声开口,失去一家之主的未亡人只能满怀感谢的垂下双眼。
「能得到亚狄吉欧大人这么一句话,他就算是在那种状况下死去,也能回归山林吧。」
未亡人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梦呓︰
「……就算他的尸骨都已化成了灰……」
那是比已经哭乾的泪水更刺痛人心的遗憾。
对这座山脉的居民而言,火葬是极不名誉的葬礼。
会以这样的葬礼作为生命终点的,除了罪大恶极被判了死刑的罪人之外──就只有因诅咒或重病而辞世的人而已。
我已经看惯了,萝吉亚心想。几乎教人感到厌腻,这样的场景今年已经数不清到底出现过几次了。
好想说些什么来平复心里的哀凄苦楚,但湿冷的夜风一吹来,就拂痛了嘴唇与喉咙,轻而易举夺走到嘴边的声音。
──诅咒的狂风,正在侵袭这座山脉。
这种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传染开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不过是这几个月才逐渐浮上檯面。
谁都不认为这是传染病,就算亲眼目睹过死者的模样。一开始只是很普通的身体不适、容易感到倦怠,几天内便出现眼窝凹陷、暴瘦、吐血的癥状,接着就是难过到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终于衰弱至死。
患上这种怪病的人在菲尔毕耶的部落里先是出现一个、然后又一个,一个个全都相继死去。
『这是靡俄迪的诅咒。』
萝吉亚粗吼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原本亲密的战友全在短短几星期内一个接一个倒下死去。
他们可都是勇敢无惧的菲尔毕耶战士啊。应该是持剑奋战,最后战死沙场的人啊。
本就白晰的脸颊因愤怒变得更加苍白,萝吉亚对亚狄吉欧大声吼叫。
『都是那群该死的疯狂死人靡俄迪……居然使出这么卑鄙的咒术……!』
相较于萝吉亚的义愤填膺,亚狄吉欧仍旧平静自持。
『萝吉亚,你是这样想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性吗,族长!』
狂人靡俄迪会使用菲尔毕耶所不知道的诡异咒术。
如果是这座山脉自古流传的术法,菲尔毕耶大概也略懂一二。但他们使用的是来自外界,不属于这片山野原有的文化。
而这样的冲突,也是点燃两族血战最初的火种。
他们使用的咒术已经不在菲尔毕耶的理解範围内。如果说,他们真的使用那种咒术来残杀菲尔毕耶一族──
对菲尔毕耶而言,那可是比被利剑千刀万剐更大的屈辱。
开战吧!萝吉亚激昂地喊出自己的想法。
『为了一雪我族的愤慨,一定要让靡俄迪尝尝死亡的痛苦!』
菲尔毕耶就凭恃着这股激情,猎杀了为数众多的靡俄迪。
双手紧握刀剑,随着战歌怀抱死也不足惜的深刻觉悟,歼灭了大量靡俄迪的战士。
山脉血流成河,菲尔毕耶不怕死的一再攻坚,让靡俄迪的士兵甚至连同袍手足的尸首都带不回他们的家乡。
沾染在身上的敌军鲜血被寒冷的气温迅速冻结,趁还没增加重量之前赶紧甩落,萝吉亚的双眼紧盯着蹲在战场上的亚狄吉欧。
『……族长?』
『萝吉亚,你过来看看。』
他用脚尖指了指,那是一包属于靡俄迪士兵的行李,而放在里头的是──
一颗失去生命早已结冻的靡俄迪士兵头颅。
萝吉亚不由得蹙起眉头。看到战死的尸首还会倒抽一口气的纤细情感她早八百年前就丢开了,只是无法理解亚狄吉欧叫她看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图。
『要我看什么……』
亚狄吉欧的目光严肃,连眼角都不经意浮现出几条皱纹,他静静开口说:
『你看这颗头颅的眼窝都凹陷了,这可不光是血被放光的关係喔。』
『!』
『──靡俄迪的士兵,同样也感染了那个诅咒。』
因为靡俄迪人民的信仰关係,通常会将死者的首级带还给家属。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们也会割下因病去世之人的头颅,这并不是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这颗头颅上,却看得出那种病症留下的痕迹。
亚狄吉欧的说法,让萝吉亚吶吶张口却无法成言。
『怎么会……』
这个时候,袭向萝吉亚的是强烈的不安与畏惧。
如果这是靡俄迪的诅咒,只要歼灭施术者就能划下句点。用威胁的手段也好,就算杀了对方萝吉亚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如果这种病将会蔓延整座山脉……?
『别担心,这么一来只是让我们与他们的条件变得一样罢了。』
看着面无血色的萝吉亚,亚狄吉欧的表情丝毫未变。彷彿他早就猜测到这样的结果。
『若靡俄迪真有法力那么高深的咒术师,他们应该早就针对我下蛊攻击了。』
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用不着那么惊讶──
微微眯细了那双色素浅淡的双眼,亚狄吉欧对萝吉亚轻轻开口︰
『我和盖亚,不管什么时候死掉都不足为奇啊……』
『族长!』
那个时候,亚狄吉欧究竟是想到什么,才会露出那种笑容呢?
一直到今日,萝吉亚依然无法完全猜透亚狄吉欧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场战争不会再拖太久了。』
想到这里而意志消沉的萝吉亚,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大片雪花纷坠,不禁抬起头来。
走在前方的亚狄吉欧正踏向归途,行往菲尔毕耶部落。天色暗了,难得会在这片山野看见如此轻柔的大片雪花纷纷从天而降。宛如从天使手中轻轻洒落的棉絮。当雪兽踏过片片雪花时,还会发出独特的声响。
山脉的冬天总是苍白而黑暗,但也不是日日夜夜都这样一成不变。当冬天刚降临时,灰褐中会带点青蓝的色调,连包围周身的冰冷也美得如梦似幻。
萝吉亚眯细眼睛。从肺部深处吐出的呼息化成淡淡的白雾飘散在半空中。
她无法不想起,前一刻才看见的那抹细长火葬灰烟。
啊啊……从唇边逸出的白色雾气是否也是我的灵魂呢?萝吉亚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萝吉亚!」
前方传来叫唤,萝吉亚立刻驾着雪兽走向前。
「是的。」
亚狄吉欧的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萝吉亚只能窥见遮掩在布巾底下的侧脸一部分。
亚狄吉欧的语气有些沉重。
「回乡稍作休息过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萝吉亚的视线强而有力,尖锐如刺的反问。
「是关于这场战争的走向吗?」
「──嗯,没错。」
亚狄吉欧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萝吉亚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强烈地鼓噪跃动。
那些横流的血液都已冻结,这座山脉的冻血战争就要结束了。对萝吉亚而言,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状况。也可以说是生在战争中的孩子宿命。
可是,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要结束──萝吉亚确信一定是由菲尔毕耶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