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冰冷如隧道般的空间。琦莉面前交叠着无数具尸体,而她自己就站在正中央。有些死者喉咙被斩裂,有些则是破子弹打穿腹部,还有的从背部被剑刺穿。在场的几乎都死尽了,不过也有些濒死的人们混在其中。还动得了的人们又伤又累地抗拒着地心引力,拖着四肢、踏过尸体,拚命朝隧道出口前进。
琦莉成了一名士兵。
她将肩膀借给重伤的伙伴,自己也拖着失去一条腿的身子向前走.再走几步就到出口了!这时候,一把剑刺入伙伴的背。琦莉支撑着伙伴倒落的身子,同时回过头,看到敌人站在背后。脸部模糊看不清楚,琦莉仅对那读不出情绪的空虚表情印象深刻。敌人毫无表情地拔出伙伴背后的钊,鲜血顺势喷出。
琦莉喊了声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已经抡起黑枪向敌人射击。子弹打穿了对方的头侧与一边的眼球,然而对方却仅是皱皱眉、不耐烦地摇摇头,然后是犹如渗入脊椎的反射动作般.顺手将染了血的剑朝琦莉一挥一一
哇一一!
琦莉被自己的小小尖叫声吓醒而睁开眼睛。
我在哪里?一瞬间反应不过来的琦莉连忙看看四周。前后细长延伸的长方形空间里,两侧壁上等距排列着的窗户洒进了矇胧的朝阳,臀部底下不太柔软的坐垫持续着规律的小幅震动。
摆在窗边的旧式(说穿了就是到处凹凹凸凸还掉漆)收音机正小声播送着音乐,音量只有琦莉他们所在的包厢席内听得到。音乐听起来好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混杂了相当的杂音在内。那是琦莉初次听到的音乐类型。
这是很久以前的歌曲,称为摇滚乐。
低沉的声音与音乐一起从喇叭里流泄而出。
教会认为这种音乐十分野蛮,因而禁播。现在只能够在游击队的电台偷偷播放了。
除了教会的音乐外,战争前还有许多类型的音乐吗?
琦莉配合收音机喇叭的音量小声问道。当然!收音机说道:
音乐的类型有好多种,价值观也有好多种。但其中还是以摇滚乐最好,那是歌颂靠自己双脚努力活下去的歌曲。
嗯
琦莉将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望着窗外发獃,侧耳倾听隐约传进耳里的快板音乐。自己不是特别会唱歌,歌声也没有特别好听,因此地很讨厌在圣歌队唱歌。不过,琦莉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这种音乐。
真想让贝佳听听一一琦莉无意识地想到这点。贝佳拥有清亮透明的女高音与完美的音感,是琦莉所知道的,最棒的圣歌歌手。可是贝佳在唱自己创作的搞笑歌曲时,要比演唱无聊的圣歌快乐十倍。如果贝佳知道世界上除了圣歌之外,还有这么自由快乐的音乐存在,她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啊!
飘着砂色薄云的天空底下,火车持续奔走在绵延无际的荒野铁道上。从东贝里车站出发不久即与贝佳分开,琦莉接下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说话,只是待在包厢中等待由黑夜到天明,迎接隔天早晨的到来。
话说回来,我刚刚做梦了。梦里的那名士兵失去一条腿也不放弃,依然靠着自己的力量步行,他该不会就是下士吧?
下士,这是哈维的叫法,似乎是他战死当时的军阶。战争末期时,下士战死于东贝里战场,他所依附的收音机辗转流落到遥远的城镇上,偶然被哈维拾获。下士便要哈维将他带往遗体沉睡的地点,而两人现在正在前住的途中在包厢里小声聊天时,琦莉得知了他们两人凑在一起旅行的原因。
琦莉的脸朝向窗外,斜眼看着坐在包厢斜对面的哈维。他的身子深深坐进座位中,伸直的交叠双腿放在琦莉旁边的座位上,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进琦莉两人的对话,只见他低垂着视线,从刚刚开始便动也不动。在东贝里车站前第一次看到他时,会误认为尸体也是理所当然的。哈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真的就像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
昨天还留有伤痕的左脸颊,经过一个晚上后已经完全痊癒了.只要心脏的动力源还在,无论怎么砍、怎么杀都还是能够再站起来.看来这个夸张的传说并非只是空穴来风。外表看来不过是个大学生的模样,但据说他和下上一样,经历过八十年前的战争。乍看之下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那一定也是真的吧一一这些都是昨晚从收音机那儿听来的事情.哈维原本就没加入他们俩的对话,话题一进入战争后.他更是直接了当显出厌恶的表情决定装睡。
干嘛?
哈维稍微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开口问道。毫无防备的琦莉突然被这么一问.嘴巴开合了几次后,说了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没什么.只是看看而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从斜眼偷瞄变成直接探出身子凝视对方了。对方当然会觉得莫名其妙啊!
接收到哈维诧界地阶视,琦莉不禁缩民缩脖子。这时候
哈威!
收音机似乎打算帮琦莉解围而出声喊道。是哈维。只是半睁着眼瞄了一下窗边收音机的哈继,出声订正他的发音。
历史作业不是你最拿手的吗?与教会有关的事情,你更是熟到快烂了不是,这样的话就帮帮她嘛!
少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真的吗?
哈维立刻扭曲着嘴回应。可是收音机假装没听到,转而回答琦莉脱口而出的疑问。
这家伙战争结束后,就在这个星球上閑晃了数十年,如果这样对历史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话.那他真是个蠢蛋了。顺便叫他告诉你.教会在战争后做了哪些骯髒事吧一一
啊一一下士的话还没说完,哈维便以从容不迫地大喊打断发言。他的视线在周围其他包厢游走,脸上的表情写着:再继续说下去可不妙。接着他压低声音骂道:你这破铜烂铁闭嘴!想害我被当成谋反教会者吗!?
干嘛现在突然说这种话?
现在也好、什么都好,找只想安稳度过余生而已。总之那家伙的啥作业,随便写些教会喜欢看的东内,只要拿到分数就好了吧!
传说中称为战争的恶魔的不死人,说了些很像一般学校学长说的台词后.从工作裤口袋甩拿出香烟来。
琦莉来回看看两人的脸(正确来说,其中一人没有脸),听着两人间的对话,想起了一个或许哈维也知道的问题、琦莉心想:祖母交代不可以在学校与教会的人面前说的事情,问哈维的话,他也许会知道。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神?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做有没有注意到
哈维将打火机凑近嘴上叼着的香烟,皱着眉看向琦莉。不过他没有否认,那副表情反而比较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琦莉的脸不禁亮了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一直认为是因为神嫌路途太遥远,所以就半路折返了。
琦莉趁势继续说。啥?这回哈维真的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打火机的火点燃了,香烟却从呆然张开的嘴上掉下来。
你看嘛,一开始圣人们与神一起从母星出发的时候
琦莉心想是自己问的方式不对.于是打算加以说明,这吋座位旁却站了个矮胖的人影。
琦莉中断话语抬起头,一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从高领到膝盖附近的长外套上,排列着整齐扣好的美丽金色双排扣。那是琦莉小时候曾经憧憬过的铁路局列车长制服(女孩子不能成为列车长!琦莉还因此在教会儿童聚会上被嘲笑,因而完全梦碎)。
啊。
琦莉连忙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有些弄皱的车票,递向列车长。列车长弯腰看了看车票,微笑着表示没问题。那温柔的微笑让琦莉想起了小sJ侯的憧憬,她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回应列车长。
琦莉收起车票时,列车长往哈维的位置旁走去,然而哈维却只是重新叼起香烟点起火,态度悠然地无视列车长的存在,列车K和面对琦莉时一样弯腰微笑,便往下一个包厢走去。
为什么不拿车票给他看呢?
琦莉替列车长抱怨,哈维只是斜眼瞥了她一眼,然后朝着天花板吐出烟说:
给谁看?
还问我给谁看?
琦莉从包厢里探出带着惊讶表情的脸,看向走远的列车长背影。
殖民祭连续假期的第四天.即使假期已经过了将近一半,仍不影响旅行者的兴緻,座位全被外出旅行的人佔满。但是仔细一看,没有一个人对列车长的出现有半点反应,大家依然故我地睡觉或谈笑着。可是列车长却一副仔细看过每个人的车票,对每一个人微笑后走开。
穿着制服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车厢门后,琦莉这才注意到,昨天就已经有人来看过车票了。再说,刚刚的列车长也不是昨天那一位。啊!她小声叫了起来。
其他乘客当然没发现,因为那是列车长模样的亡魂呀!
琦莉看看哈维,哈维以拿着香烟的手遮住嘴、看向旁边,似乎是在掩饰他的偷笑。琦莉充满怨恨地瞪着他。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没有义务要告诉你吧。
但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绝吧?
对方看来似乎无害,不理他应该没关係。
看来,收音机里的下士也早就注意到了,若无其事的声音透过圆形的喇叭传了出来。
没办法立刻分辨的似乎只有自己,琦莉有些难为情地坐回位置。过去只有自己看得到灵魂,现在则成了完全相反的怪情况,琦莉的心情有些複杂。不过一想到也有其他人能够看到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不禁让人感觉莫名安心。幸好自己有和他们一起来,虽说好像给哈维添了不少麻烦。
他在做什么呢?
琦莉对列车长亡魂的奇妙行动提出直串的疑问,对面座位上的哈维眺望着未来前进的方向吐着烟,不亲切地说出理所当然的答案:看车票啊。
他在做什么呢?
琦莉的发音比刚才更清楚,又问了一遍,并直直望向哈维的侧脸。
我说啊
琦莉就这样等着哈维回答:足足过了五秒,哈维终于拗不过她,太阳穴爆青筋地开口: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说这些话纯粹是身为长辈的忠告不是因为你去牵连到麻烦的亡魂把我也扯进来坏了我安稳的旅程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才这么说虽然事实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要给你忠告哈维嘴上叼着烟,说着文法怪异的开场白。
你太在意那些家伙了。一般人类看不见那些家伙,是因为那些家伙已经死了,其中大部分的家伙没有能力影响这边的世界.不至于造成困扰,因此大家看不见他们。你不如就像个普通人一般,好好过你的生活,别对他们的举动过度反应,只要装作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琦莉花了些时间,才抓住哈维过长发言的重点。然后她乖乖地看向膝盖,他的话也有道理:只要装作看不见,自己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不过这对琦莉来说,实在很困难。
啊一一干嘛哭丧着脸?
看到陷入沉思的琦莉,哈维一脸糟了地搔搔头,自嘲地说:虽然这么说,但我也不是过着一般生活的普通人就是了。就在这时候一一
列车长从前一节车厢走了回来,再度走过琦莉他们身旁的走道。虽说走过,其实比较像是一阵深蓝色的风吹过。列车长踢着有点碍事的制服下摆,快速通过他们面前。
琦莉吃惊地採出头看向走道,列车长已经消失在后方的车厢门前了。
他在做什么?
琦莉偏着头坐回位置,哈维眼睛半眯地瞪着她:你现在那副伤脑筋的表情,该不会与我的忠告无关吧?
有关是有关,可是这个和那个一一
似乎是藉口的说辞,让琦莉说不下去。
咦一一
此时列车突然产生异常的离心力。注意到时,身体已经撞向窗边,脸颊挤压在车窗上;剧烈震动摇晃的视线逼近红褐色的地面;撞上地而的车窗玻璃在眼前碎裂散落,琦莉拚命护住头部。
事情仅发生在一瞬间。
咦一?
琦莉双手抱着头,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看向四周。
景象九十度横倒。压扁的车厢侧位在脚下,鞋底全是散落的玻璃碎片,刚刚是墙壁的位置,现在成了天花板,破棹的电灯泡无力闪烁着昏黄的灯光。
被抛出座位的乘客们四处倒卧,就像玩腻后乱扔的人偶般,四肢朝奇妙的方向扭曲,随意交错压叠在一起。漫着血色的细微雾气沉澱在底下,向脚踝纠缠而来。
琦莉!
与那个隧道的梦境类似,细长的封闭空间,到处都是堆叠成山的尸体一一
不
琦莉,冷静下来!
琦莉就要尖叫出声时,忽然有谁抓住了她的肩膀。别叫!只有我们儿个看到这景象,列车还在正常运行。低沉的声音在琦莉耳边轻声说道。镇静点!似乎怕琦莉没听到,那声音又说丁一遍,因此地才得以回到现实世界。
重新环顾周遭,列车仍旧一片正常,没有半点异状。脚下的地板仍然规律的小幅度震动着,乘客也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谈天说地、看书或睡觉打发时间。有几个人诧异地看着站起身双手抱头的琦莉,一下子又不在意地转开视线。
坐下,坐下啊。
哈维按住琦莉的肩膀,她便咚地一声在座位上坐下。哈维轻轻叹口气,在她的对面坐下。
琦莉想开口发问,脑袋却转不过来,嘴巴开合了几次后,终于发出个简单辞彙:刚刚哈维不发一语,只是径自将烟蒂塞进窗边的烟灰缸中。放在烟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机代替他回答:
那是列车长亡魂的记忆吧?看来他似乎死于那场翻车事故。
列车长的
不过你的体质也真特别啊,明明是个普通人类,却能那么清楚地读取刚刚的画面。哈威你说是吧?原来也有这种人耶!
读取?
哈维啦一一琦莉满是疑惑的视线前方,哈维一如往常订正收音机的发音后,慵懒地在座位上重新交叠双腿。
人类在死去的瞬间会释放出强烈的感情与不舍,而你读取了残留在空间或物体上的这些记忆。只要拥有这些记忆的亡魂在你附近现身,你就能够轻易地读取到。
死去人们的记忆
想起方才事故的光景,琦莉就忍不住浑身僵硬;血雾瀰漫的封闭空间,交杂堆叠的尸体。列车长死于那么恐怖的事故吗?不只是列车长.还有许多乘客,其中应该也有小孩子吧?
琦莉紧紧绞起不知何时已失去血色的惨白双手。
别在意。哈维闭上眼静静地说。他大概打算睡觉了吧?修长的身子陷入座位中。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也帮不了什么忙。
帮不了什么忙,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见呢
琦莉低喃逸出的问题,哈维已经不再回答。
其后.哈维与收音机都安静了下来,没事做的琦莉也开始稍微打盹儿。意识表层还能听见比刚才摇滚乐稍微慢一些的乐曲声。
等自己注意到时,又开始梦见隧道里的战争了。是那个恐怖的梦,我得醒来才行!琦莉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动弹不得。哈维,快起来!她在心中拚命喊叫时,突然注意到旁边似乎有人,多亏如此,她才能睁开眼睛醒过来。
哈维能够从恶梦中醒来,让她一脸安心地抬起头,结果站在身旁看着自己的,正是那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缀金色扣子的列车长.琦莉下意识要拿出车票,将手伸进口袋又突然停住。
列车长与刚刚一样,露出搵柔的笑容点点头表示没问题,对另一侧的哈维也是同样举动(哈堆的视线固定看着斜下方,仍旧无视),然后往下一个位子移动。
琦莉从座位上稍微站起身,愣愣地目送列车长的背影消失在同样的前一节车厢。接着她坐回位置上.哈维姿势仍旧不变.只是眼睛半眯着看向琦莉。
你知道什么叫学习能力吗?
可是你不觉得,他似乎有什么用意吗?
哈维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觉得。之后又再度垂下眼,彷彿打定主意不理她的态度,让琦莉感到不满。列车长的亡魂又和带着刚才一样的表情回来了,不一会儿就通过琦莉他们身旁,消失在后方的车厢。
过没几秒钟,那起事故的影像又再度回到琦莉眼前。琦莉闭上眼睛不去看,岂料影像却毫不留情地在眼皮底下真实播放:翻倒的车厢内,乘客被抛出去压烂的场景。或许是因为自己比第一次看到时冷静了,这回连小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
琦莉抱着头忍耐,等待影像消失。哈维她抬起泫然欲泣的脸,哈维立刻不耐地挺起身子重新坐好.
就算你用那副表情看着我,我也没办法呀。
才说着,深蓝色的制服又站到座位旁。琦莉吓了一跳,抬起头,列车长还是同样那张笑脸。即使是那副充满善意的好人微笑,但第三次出现后不禁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就连哈维也愣住丁,他不舒服地目送着微笑离去的制服亡魂。
喂,他在做什么?
对于琦莉问厂奸儿次的问题.哈维这回也无法毒舌回去了,因为没那个机会。列车长一下子又折了回来,并且立刻散布火车翻车的凄惨影像。画面还没播完,列车长第四次查票一一站在滚动的伤者与尸体中微笑查票。影像变成交错混杂的状态。琦莉捂着嘴,开始觉得想吐。
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这应该只是个陷入循环滞留现象的无害亡魂呀。
收音机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紧张。是啊。哈维也终于认真地点点头。明明问了他好几次列车长在做什么,他都不当一回事的琦莉有点生气地站起来。
琦莉?哈维惊讶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