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错失了出去抽烟的机会,哈维露出敷衍的表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在琦莉的床旁坐下,将手伸向披垂在琦莉脸上的髮丝。
「琦莉!琦莉!」
突兀地传来一阵充满朝气的声音,哈维顿时感到无力,于是将手收回。
望向船舱的门口,少年喘着气、满脸笑容地开口:「琦莉,今天的甜点是巧克力布丁」他兴奋说着,但马上察觉现场的气氛而住口。
「怎么了?不舒服吗?」
少年在门口随便将鞋子一脱便爬上船舱,行进间将其它乘客散落在通铺上的寝具搞得乱七八糟,也无视哈维的存在,犹如翻越障碍物似地爬过他的膝盖。哈维一脸不爽揪住了少年的领口。
「哇,做什么啦!」
「吵死了,别在这里妨碍别人!」
哈维站起身,头顶马上又往天花板一撞。他第三次咂着舌将少年拉到门口,粗鲁地往走道一丢。少年马上站起来,露出抗议的眼神。
「琦莉怎么了啊?从早上就没见到她的人影,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过来看看。」
「她只是晕船而已,赶快回去啦!」
「一直昏睡,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晕船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又不是我害的」
无缘无故被指责,虽然哈维有气无力地反驳,但事实上连他都对自己的话感到存疑,逃避似地将眼神挪开。若只是单纯的晕船琦莉的癥状似乎又有点严重。
挪开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名身穿象牙色外套的男子从走道那头走了过来。
「啊,正好,这位客人。」一见到哈维,「砂鼹鼠七子」号的船长就露出笑容:「我听其它客人提及,你的同伴好像身体不舒服?」
「嗯。」
哈维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于是冷淡响应。但船长毫不在意,眼神望着天花板示意上头的船舱。
「不妨去医务室,那里的床铺比较舒服。」
「谢谢你的关心。」
哈维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诚恳地道谢。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内心不禁提高了警戒。昨天仅是在阶梯底下稍微交谈而已,今天的态度明显较昨天来得异常亲切。
瞥了一眼躺在船舱内的琦莉,和这里寒酸的寝具相较,医务室应该会更为舒适吧?于是哈维先暂时将心中的怀疑置于一旁。
「柔软的感觉好奇怪」
见到琦莉将脸颊埋在医务室枕头里,反而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真是穷酸啊!」压抑住笑意将铁椅拉近,环抱椅背跨坐着。
医务室是位在第一层船舱最里面的狭窄房间。一侧墙壁旁是摆设了铁柜与长椅的简易诊疗空间,另一侧则是比三等舱的拥挤通铺舒适十倍的单人床。
「因为,和哈维在一起,很少睡在很舒适的地方」
虽然琦莉鼓着脸响应,或许仅是说话就让她相当疲惫了,她只能边喘着气边说,光说完这一串就花了些许时间。
「别再说了,睡吧!」哈维看着琦莉那副模样,连他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
「尤利呢?」
「船长带他回房间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他特地来找我玩的说」
「我不是要你别说话赶快睡吗我想去抽根烟。」
哈维用略微强硬的口气又重複了一次。琦莉勉为其难点点头拉起了毛毯,原以为她会乖乖休息,没想到她从毛毯底下露出眼睛,凝视着哈维。「我睡着之前你都会待在这里吧?」「不会,我马上就走。」「那我马上就睡,留在这里陪我吧。」琦莉终于闭上眼,将脸埋进毛毯中。
可能是刚刚喝了担任医务工作船员所给的葯,琦莉话一说完便发出了入睡的呼吸声。杂乱的呼吸显得不规则且微弱,脸色也尚未恢複,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可见到浮现的血管。
「如何?睡着了吗?」
虽然哈维嘴里说马上离去,但他仍将双手置于椅背上,只着脸颊俯视琦莉的睡脸。此时,带尤利乌斯回特等舱的船长返回医务室。哈维斜眼瞥着伫立在门口的象牙白外套一眼,点了点头,船长将门带上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南海洛做什么呢?是要去拜访亲感还是朋友吗?」
「不,我们两人都没有亲感朋友在那。」
「那么算是两人单独的旅行喽?没有其它亲人吗?」
「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对方失礼的探询隐私,哈维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直率回问。船长抚着下巴,自顾自地露出了解的表情点点头。哈维不想让对方有机会继续提问,于是赶紧从椅子上站起。
「你要去哪儿?」
「抽烟,马上回来。」
离开床铺之前,他想起似地抓起置于琦莉枕边的收音机弔带,想跟下士到外面谈谈。「没关係没关係,请慢慢来。」当他推开医务室大门时,背后传来船长那带着诡谲笑意的声音。
第一层船舱的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而不远前餐厅入口的灯也熄了,再往前一点,则可以看见最后一批吃完晚餐正要返回船舱的乘客,三二两两地消失在阶梯下方。哈维一手挂着收音机,漫步走向阶梯。
『琦莉不是晕船吧?应该是惹到不干凈的东西还是什么的。』
收音机早一步说出哈维想说的话。
「嗯。」
『嗯什么嗯,知道的话就做点什么啊!』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的话早就做了。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呢」
不管是下士还是尤利乌斯,难道你们都认为我对琦莉不闻不问吗?(他们就是因为这么想,所以才会如此说的吧?)哈维撇着嘴回应。
哈维隐约感到有一股漆黑的念力,然而,每当他察觉并想要捕捉对方的真正形体时,却又消失无蹤。彷佛以粒子的型态融入瀰漫于船内的机器动力声和震动之中,笼罩着整艘船,是一种模糊不具形体的念力。
「我想,抵达港口下船之后就会没事了吧?」
『可以说得那么轻鬆吗那种状态可不能放个几天不管啊。啊!可恶!实在是看不下去!说不定琦莉就会这样衰弱而死』
「别乱说话,冷静一点!」
『你就是太过冷静了,才会如此从容不追。』
「人生的历练磨得我非常有耐心。我欠缺耐心的话,早就发狂扯出自己的心脏了。」说出口的瞬间,哈维自己也感到极度厌恶而不耐烦地咂舌。要对方冷静,自己却一点也不冷静。
「啊真是的!总之,先让我哈一根烟啦。」
哈维半恳求地说道。此时,他正巧穿过走道抵达阶梯处。
当他往甲板方向踏上了第一个台阶,若无其事低头望着楼梯下方后,注意到已经没有任何离开餐厅的乘客,只剩无人的阶梯往下蜿蜒。从最底下的第三层船舱处微微透出明亮的灯光,但只有一个角落彷彿拒绝灯光似的,呈现一片黑暗那里就是昨天被船长阻止,通往船员专用船舱的阶梯处。
哈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凝视着那里
(是什么东西?)
怱地,触感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的不明物体爬上了背脊。哈维一脸僵硬,反射性準备捕捉那东西的真正形体之际,它又倏地消失不见。
『喂,你感应到了吗?刚刚那是什么』
「谁知道」
『咱们下去看看!这次可不能说没什么了吧』
收音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自己赢了似的,显得得意洋洋。「我不会这么说啦!」哈维不高兴地点点头,原本想往上走的双脚又走下了阶梯。
哈维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阶梯上更显宏亮。走向第三层船舱的阶梯彷彿有十阶左右那么远,事实上仅下了两个台阶就到了。哈维并没有走向通往三等舱的走道而是绕到阶梯后方,与昨天相同,从通往下方的作业用阶梯透出昏暗的灯光。
哈维毫不犹豫地将收音机挂在手腕上,手伸向了阶梯的栏杆,然后抓着栏杆滑下似的走下极为陡峭的阶梯,抵达第四层船舱。
两侧堆积着货物的狭窄走道往黑暗的前方延伸(记得昨天船员们被要求得好好整理,但看起来似乎还未整理的样子)。左右墙壁的另一头应该放置了燃料桶吧?空气中瀰漫着类似油料的浓厚气味。据说庞大的石化燃料桶佔据了大型砂船底部的大半空间,而燃料桶之间则构成了有如迷宫般的作业用信道。
『刚刚那奇怪的感觉就在这附近吗?』
「不,我想应该在更底下。」
哈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一带喃念。『要怎么再往下啊!』收音机发出了不悦的声音。的确,哈维环顾四周,已经没有通往下方的阶梯了。
「再往里面看看吧」
正要离开阶梯迈出步伐时
救命
低沉的声音紧贴在脖子后方响起。诚如文字所形容的,声音并非从耳朵听到而是从脊髓附近传来。那是如同紧黏在脖子后方的触手般,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哈维将全身窜起的寒意狠狠挥去,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刚刚走下的阶梯后方围着铁栅栏,栅栏后方只有墙壁并无去路其中,铁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般,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
仍残留在脖子附近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呼唤着:在这里哦。
『哈维!』
「嗯。」
哈维以单手支撑翻越铁栅栏,朝门走去。将手置于门把上,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用力一转。
微微一转,铁门马上发出叽的金属摩擦声。
(啊)
摩擦声在吵杂的机器动力声中听起来虽不明显,但哈维仍瞬间吓了一跳停下手。
再一次确认后方的走道上没有任何人,他小心谨慎地将圆形门把转到三点钟的位置往后推,哈维朝着约可让自己通过的缝隙内窥探。
正如哈维所料,门后是一片漆黑。由于他拥有极佳的夜视能力,不一会儿双眼就勉强可看清里面的情形。
又窄又陡的阶梯往下方的黑暗延伸。实际的斜度应该为五、六十度左右,感觉起来却像是垂直般陡斜,称之为梯子应该比阶梯来得贴切。
他将手轻轻放在门上,小心翼翼地踏下第一个台阶,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鞋底踩在砂子上,感觉台阶上积满了砂尘与铁鏽,看来船员平日并不会来此。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哈维内心觉得诧异。确定梯子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后,手便攀着墙壁又踏出一步,开始往下走去。金属的摩擦声和踩踏着沙子的足音,配合着哈维的脚步在黑暗中回蕩。
才往下走了片刻,空气中砂子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气味隐约飘来一骨刺鼻的恶臭。
那是历经了数十年,至今仍残留在嗅觉中的一种臭味那无庸置疑是人类尸体所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
哈维不禁停下脚步。打算往后退回一阶,脚跟踩了个空往下滑落,千钧一髮之际赶紧抓住墙壁,脚边的砂子纷纷发出沙沙声往下滑落。『真危险,你在做什么啊!』差一点从手腕中滑落的收音机发出了抗议。
「对不起,我不行了。」
『啥?什么不行?』
「我不下去了。」哈维盯着脚下的那片黑暗,用脚后跟探寻着刚刚踩空的台阶,一副打算落荒而逃的样子。
『你啊,又不是小孩子,都已经活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想下去」
哈维的脚后跟往后踏上一个台阶,顿时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回过头的那一剎那,眼前飞来一个像金属棒的东西。「什」头部侧边被重重一击,坚硬的鞋底紧接着朝肩膀处踢了过来,哈维就这么被踢了下去。
眼前闪过类似船员的连身工作服。「哇啊」对方丢下手中的铁棒,尖叫地奔上阶梯。「这」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维在心中喊着,伸手抓住栏杆想站起身,然而,脆弱不堪的栏杆似乎承受不了,就这么发出啪啦啪啦的损毁声,被右手义肢给扯断了。哈维倒栽葱滚下急陡的阶梯,中途的阶梯断裂,让他整个人摔下空蕩蕩的空间。
在黑暗中,感觉应该掉了约十几公尺深
哈维落地时重重往地面一撞。由于是背部着地,哈维听见自己脖子附近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声响。
然而令哈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时自己最担心的,竟然是收音机掉到何处去了。
(好冷)
明明睡在医务室的柔软床铺上,琦莉却感觉脸颊贴着冰冷的砂地。
好冷!好难过!好痛!救我!从刚刚开始,浑沌的脑中不断重複着这些字眼,然而大半并非琦莉自身的感觉,而是另有他人在她的脑中发出呻吟。她思索究竟是谁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最后发觉那并非是单独存在的个体,而是类似汇聚众多思念的複合体。
「哈维」
琦莉吐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呼唤声,但没有响应。
(记得哈维好像说要去抽烟,赶快回来啊)
略微将枕头上的脸往旁一偏,却没见到一直守在枕旁的收音机。什么嘛,连下士也不在,原来两人一起离开了啊。
「啊,船长」
脚旁传来压低音量的谈话声。琦莉转头越过盖着自己双足的毛毯,朝医务室的门口望去。穿着象牙白外套的船长背对琦莉站着,站在走道穿着连身工作服的船员则面对船长说着什么。是那名戴着圆形眼镜的长脸男昨天对方在动力区与自己搭话时并未察觉,后来才想起他就是在港镇时曾经碰过面的船员。
「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做这种事一定会被他们」
「你这个窝囊废说什么废话!那个男的已经解决了吧?」
船长突然闭上嘴、微微转过头看了琦莉,琦莉下意识的将脸藏在毛毯下。「这里不方便,跟我来。」低语声逐渐远离。她从毛毯缝隙中窥见船长走出医务室并将门带上。
外面传来转动圆形门把并上锁的声音。
(上锁?)
琦莉顿了一下,接着猛然将毛毯一掀。「唔」原本想起身的琦莉却全身无力跌下床,幸亏房间不大,她马上爬到门边,倚着门站起来。试着转动门把,却犹如被焊死般的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琦莉呆然低语瞬间,刚刚所听到的呻吟声在脑中突然像是透过扩音器急速扩大,发出欲将瞄袋阼开约尖叫声。
「住住手!」
琦莉抱头蹲着。好痛!救命!可恨啊!男男女女的悲鸣在头痛欲裂的脑中轰然作响。琦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的思绪
她缓缓站起,一只手抓起铁椅对着门把用力敲下这大概已经不是琦莉本身的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