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成这样,还有可能复原吗?」当琦莉提出质疑时,哈维心想:怎么可能不行?不过,或许是直到现在他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副想不到解决办法的表情歪着头。
「没办法恢複原状了吗?」
琦莉又低声问了一次。
「都怪你,我要做之前你不先问。」
哈维叼着香烟撇嘴,莫名其妙将责任转嫁到琦莉身上。
收音机完全被分解了。外壳、螺丝还有电路板上的零件全都散落在甲板上。哈维似乎依自己的规则排列,然而在琦莉的眼中看来只是一片散乱。
哈维彻底将收音机分解,并清出迴路内部的细砂,进入组合拼凑阶段时,琦莉内心闪过一抹不安,为了小心起见而向哈维确认
没想到,他竟是那种反应。
琦莉露出狐疑的眼神静静望着哈维,只见他利用夹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问的螺丝起子将螺丝栓紧(然拥有如此巧妙的特技)。
「船到桥头自然直。」
哈维不知以何为根据,竟然轻鬆自在的说着。
「说得如此不负责任,万一修不好的话,下士会变成怎么样啊?」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相信我。」
哈维烦躁地蹙着眉头,然后将握在左手的螺丝起子换至右手。令人意外地,有着关节突出且修长手指的义肢与哈维原本的右手极为相似,和左手一样转动着螺丝起子,灵巧地用螺丝将一个线圈状的零件固定于电路板上。
在一旁正襟危坐的琦莉,惊讶地望着哈维的动作。先前,右手还会因恣意行动而惹得哈维破口大骂,看来在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期间,右手已经可以自然而然领悟哈维的意志了。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和平相处的啊?」
「一言难尽。」
哈维露出厌恶的表情并闪烁其词,琦莉猜想必定是和「砂鼹鼠七子」号上「被尸体纠缠」那部分有关。因为每次想更进一步询问当时情形时,哈维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之后,哈维似乎无意再交谈,专心埋首于收音机的组合工作。无所事事的琦莉抱着双膝,又转过脸面对着煤油暖炉。或许是燃料所剩不多,从暖炉的小窗中,可以见到细细的蓝色火焰不稳定地摇摆着。
过了午后,位在朦胧的砂色天空和砂海之间,「砂走」号甲板上充塞着低沉的动力声与沉稳的流砂浪声。从哈维手边发出微弱的喀锵喀锵声响,舒服地于耳内微弱回蕩。
早上的「送葬」一结束,以欧鲁翰为首,所有「砂走」号的船员们全躲进门下拥挤的船舱呼呼大睡。「送葬」当天天亮后他们似乎都是如此,哈维说会一直睡到天黑吧。昨晚持续至深夜的喧闹,一大早又起来送葬,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除了坐在暖炉前的琦莉他们之外,船首附近的掌舵室里会留守一名负责监视海上状况的船员。几个小时轮班一次,换班的水手正忍住哈欠登上了梯子。
琦莉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掌舵室的玻璃,正巧与那名并未留意船行方向,却莫名露出监视眼神直盯着他们的船员四目相交。
琦莉狐疑地眨着眼睛回视,对方慌张地将目光挪开,望向前方。这是怎么一回事?琦莉无意识地回头望着哈维,哈维似乎并未察觉,仍致力于手中的工作。
刚刚
「刚刚」
正想说出口的话被哈维抢先一步,琦莉张着嘴盯着哈维的侧脸。然后闭上嘴巴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哈维的仍视线落在手边说
「虽然我推测过在你父母去世之前,你住在哪里?」
哈维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琦莉无法明白哈维的意图,疑惑地眨着眼。
「哪里,就是东贝里啊!住在十二号街角的公寓三楼。」
「是更早之前。我不是指养育你的亲人,而是生你的父母。」
「我出生和成长都是在东贝里啊。」
应该是琦莉在心中补了一句。其实自己也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因为除了东贝里外,印象中并没有其它地方了。「那就好。」哈维似乎也不是真的十分关心,因此马上就认同了。
「因为那位婆婆说了令我在意的话,所以我只是好奇问问。」
哈维说完又陷入沉默,继续专心修理收音机。
琦莉将下巴置于屈起环抱的双膝中间,眼神飘向隐约晃动的暖炉火光。
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
脑海中浮现今早老婆婆离去时的留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时是指什么时候呢是指比祖母去世前更早的时候?琦莉不断地思索,但仍无法理出头绪。
祖母去世时正是琦莉八岁那年的初春。当公寓的人来到房间里恣意谈论葬礼和如何处理遗物等事宜时,琦莉就站在寝室中央,凝视着躺在朴素床铺上的祖母遗体。背后传来房东他们的对话:没有收养她的人吗?有没有其它亲感?
「有关你妈妈的事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房东太太问。琦莉指了指祖母的遗体,房东太太困扰地摇摇头:「她不是你妈妈吧?不是这个意思,真是麻烦的小孩啊。」八岁的琦莉心想:觉得麻烦就不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插手啊,别管我不就好啦!祖母的遗体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总是挽起的头髮现在已经解开,长长的白髮就像是水流般垂在枕头上。她记得曾经见过相似的景象,好像是某人的尸体
「琦莉。」
哈维的声音让琦莉回到现实。转过头,哈维垂着眼继续手边的工作
「不好意嗯,问了你奇怪的事。」
他简短地说。「我道歉很奇怪吗?」见到琦莉一脸惊讶,哈维眼神中流露出不悦。「不会啊。」琦莉立即摇摇头,将眼睛转向一旁。
置于膝盖上的双颊自然浮现笑意,琦莉开心地独自笑着。
似乎到了看守员的换班时间。听到一阵生鏽的摩擦声响后,甲板上的舱门被推了开来,一名穿着黑褐色大衣的男子探出头,是卡立夫。虽是大白天,但身体仍因冬天的寒气而发抖着,他拉起衣领,对琦莉他们微微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掌舵室。
他和里面看守的人说了一两句话后,神情骤变马上飞奔而出。
「欧鲁翰,快来!」他将头伸进舱门内,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带着若干的急迫,呼唤着船老大。琦莉询问似地望着哈维,但哈维也仅是一脸诧异摇摇头。
「你拿着,待在这里。」
哈维将组合到一半的收音机塞给琦莉,轻轻利用反作力站起身。与恰巧从船舱走出来的欧鲁翰会合,然后和卡立夫及在掌舵室看守的男子站着交谈。
片刻后,卡立夫消失在门的下方,其它三人私语着往甲板旁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啊)
盯着散落甲板的剩余零件,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用双手将零件聚集起来,塞进大衣的口袋中。如果哈维是按照次序排列的话,等一下他恐怕会火冒三丈吧?
当琦莉抱着收音机(虽然有收音机的外形,但只是随意将外壳合起,内部尚未组装完成)站组身时
脚下的甲板突然倾斜
「哇」
琦莉抱着收音机往前跌,踉舱地踏了几步后,面前正是有着残火但仍十分滚烫的煤油暖炉,当琦莉像是要抱住圆桶的暖炉往上头扑倒时
「啊!」
干钧一发之际,金属骨架的手从后方抱住了琦莉。此时传来什么东西被火烧焦的声音。
哈维用右手将琦莉拉过来的同时,以左手扶住了倾倒的煤油暖炉。「反了吧?这动作应该是由你来做的吧?」哈维瞪着右手发出不满。他将琦莉放下后,若无其事地拨开直接碰触滚烫铁板上的左手,此时手心的皮肤迅速掀起。
「对、对不起会不会痛?」
「当然痛啊!」
琦莉紧张地抓住哈维的左手,哈维很难得老实承认并露出极痛的表情。但是他仅精神集中的低下眼一秒,马上又恢複贯有的「已经没关係了」的表情,然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将视线投向甲板旁。欧鲁翰与看守的船员将身体采出栏杆,俯视着下面的砂海。
原本明亮的砂色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海面因笼罩着浓雾而视线不佳。偶尔掀起一个大浪,船身便往横向剧烈摇晃。
「怎么样?」
哈维简短问着情况。欧鲁翰露转过身一脸严肃。
「果然驶向航线外了。真奇怪,此片海域在这个时期的流向,不应该往这种方向流动啊。」
「你们是为了什么才留一个人看守的啊。」
「我又没有注意海象」
对于哈维无心的一句话,看守的船员露出不满的表情反驳,然而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琦莉也学起哈维,两人同时皱紧眉头:没有注意海象,那是在注意什么啊?
从门的下方传来吵杂的声音。好像是卡立夫叫醒了那些船舱内的船员,他们打着哈欠相继走上甲板。此时,船身又一阵剧烈摇晃,没有心理準备的几个人踉舱跌倒。最后从船舱探出头的卡立夫被压得发出了抗议之声。
琦莉由于抓着哈维,这次免于摔跌在地。「你到下面去。」哈维将琦莉推往门的方向。
「你摔倒的话我更麻烦,你找个墙壁旁坐下。」
「嗯」
才刚给哈维添了麻烦,因此琦莉无法有任何异议,只好勉强点点头离开哈维身旁。边走边将尚未组合完成的收音机弔带往脖子上一挂。
「?」
琦莉隐约中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甲板旁,越过栏杆凝视着前方的海面。
朦胧的砂色浓雾那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靠近。
(船?)
紧接着,巨大的铁块倏地出现在极近距离前。琦莉察觉到的同时,船员之间发出了惊呼声。
铁与铁的激烈摩擦声及冲击贯穿了整个甲板,和先前的摇晃完全不同船身朝垂直的角度倾斜。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悲鸣,纷纷滑向甲板边缘,大家慌忙伸手抓住栏杆。
琦莉也跟着滑落甲板旁,但和大人不同的是,栏杆无法阻挡住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直接穿过栏杆间隙落海。
「琦莉,手!」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她还来不及思考便反射性地伸出手。收音机往身后落下,弔带紧紧勒住她的喉咙。倾倒的圆桶暖炉重重地往栏杆上撞击,铿地一声弹了起来,然后飞掠琦莉身旁,坠落脚下约眇海。
琦莉目瞪口呆地俯视着迅速被砂海吞没消失的暖炉。一拾起头,哈维从栏杆间隙中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糟了」
听见这声低语的同时,琦莉眼前的景象垂直下坠,手腕上印着哈维手指形状的血痕。是刚刚被烫伤的左手琦莉的脑海中正闪过此念头时,她的手腕从哈维的手中滑落。最后,彼此的指尖微微触碰分离
干钧一发之际,斜上方伸出了另一只手再次抓住琦莉的手腕。
欧鲁翰从哈维的身旁伸出手,彷彿快扯断琦莉的手般,用力将她拉起。迅速加入协助的哈维用义肢抱住琦莉的腋下,将她从刚刚坠落的反方向栏杆间隙中拉了上来。
「吓死我了」
琦莉搂着哈维的脖子,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急死我了」耳边也传来哈维的叹气声。拾起头,哈维早已转过脸,回头对欧鲁翰说:
「帮了大忙,谢喽!」
「小事一桩。」
欧鲁翰以不自然的姿势倚在倾斜的栏杆上,轻轻耸了耸那宽阔的肩膀。接着他环视着左右,确认同伴平安无事。
「大家都没事吧?应该没有人落海吧?」
欧鲁翰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周围的船员们也纷纷传来报平安的声音。
船身依旧以急陡的角度倾斜,全部的人排成一列以奇怪的姿势顶住栏杆,远远望去犹如排列在网子上曝晒的乾货。哈维顶着栏杆,用义肢抱住琦莉。琦莉越过哈维的肩膀往下一看,朦胧砂色浓雾中的流砂捲起了漩涡。
「撞上了」
欧鲁翰咂了咂舌,然后对着倾斜的甲板上方大喊:
「卡立夫,看得见那一头吗?」
琦莉转过头追随欧鲁翰的视线,唯有卡立夫死命抱住门而逃过一劫。「稍等。」卡立夫回应欧鲁翰后,使劲踏上舱门往上方爬去。
他抓住另一侧的栏杆并垂吊于栏杆上,窥视从这个方向无法看见的另一侧船腹。
「哇,太神奇了,是幽灵船!」
对于卡立夫那奇特的回报,其它顶着栏杆的船员们蹙紧眉头:这个笨蛋在说什么啊?
(幽灵船?)
琦莉看看身旁的冷淡反应,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抬起头望着哈维。红铜色的双眸瞪着她:
「你现在一定又抱着些许期待吧」
刻在船腹的模糊文字「砂鼹鼠故乡」号是那艘船的名字。在危机四伏的海上,船员们喜欢以能够带来好运的砂鼹鼠为船只命名。
这是一艘古老的船。甲板的支柱有大半已经断裂,到处充满像被踩穿般的大洞,船桥的窗户也早已脱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生鏽的船身映照着天空的暮色,染上和哈维发色相仿的红铜色。或许已经在此沉眠许久,这艘船有如被砂子掩埋的遗迹般静静伫立着。
这不是漂流船吗?某人鬆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对于幽灵船的存在一笑置之的船员们,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漂流船这个名词。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流砂终点站附近的海域一一浮出包括动物的尸体、被流放到海中的大型垃圾、沉没的船只,还有乘客们所遗留下来的众多回忆。
琦莉站在「砂鼹鼠故乡」号的甲板一角,由于没有她能够帮忙之处,只好眺望着其它人的工作情形。
「砂走」号的船腹撞上没入砂中的漂流船船首。船员们以欧鲁翰为中心,从漂流船的甲板上望着自己船只的船腹,确认损伤程度。仍然倾斜的「砂走」号,从甲板上垂下了由缆绳所编成的梯子,所有的人全都先登上漂流船「砂鼹鼠故乡」号避难。
「咦」
琦莉望着所有集中在船首的船员们后脑杓,最后忍不住叫了出来。先前还夹杂在船员当中的红铜色脑袋,不知何时已失去蹤影。
(到哪里去了)
环顾周遭,位在甲板中央,应该是通往船舱的门扉那头(虽说是门,但已经看不见门的模样,仅是犹如开了一个微暗的空洞般),突然出现了搜寻中的那颗红铜色脑袋。哈维弯下身穿过缺了门的空间,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踩着漫不经心的步伐走了过来。
「你去查看过里面了吗?」
琦莉跑了几步来到哈维身前停下脚步。「真是的,我也想去看看。」事实上,现在琦莉的内心急着想独自去瞧瞧,她越过哈维的身躯望着后方。
哈维若无其事地往旁挪栘半步,挡住琦莉的视线说:
「不值得去。」
「有汁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坏了。」
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琦莉以询问的眼神直盯着哈维,不到三秒,哈维逃避似地侧着脸,轻轻叹了口气说:「那里有许多人被杀害,真令人想吐」
「被、杀?」
哈维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但那个单字却深深烙印在琦莉耳中。可能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事,哈维不高兴地咂了一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