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这个星球上最大、最古老,而且是来自远方的墓碑吧?
不仅如此,那一定是在某日突然由空中坠落,瞬间形成的。
那里是宇宙飞船的坟墓。
砂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南海洛荒野上,到处插着巨大的建造物残骸。周边一带林立着看似剥落的金属墙、分离的尾翼、和压扁的燃料桶等物体,每样都是必须仰头仔细观看,否则无法望见顶端的巨大残骸。一抬起头,就有如闯入了巨人的墓地而感到束手无策的迷途羔羊一般。
就现实而言,目前的确是处于走投无路的状态。
琦莉抱着双膝坐在三轮机车旁,若无其事地玩弄着取代收音机挂在脖子上的护目镜。
「唉……」
她对着远方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从这里俯视前方,可以看见荒野尽头笼罩着薄雾的那方,耸立着灰色的烟囱群,那是建筑在镇上最顶端的废气管群。以那些废气管群为界,断层深深凹陷,而煤矿镇则沿着那些断层紧紧贴附着。
琦莉要出镇时,「带这个去。」苏西将护目镜和机车一起借给了她。那似乎原本是巴兹所使用的护目镜,琦莉戴上去后连鼻子都整个遮住了,非常不方便。不过诚如苏西所告诫的,在荒野上宾士时扬起了惊人的漫天沙尘,若没有护目镜,恐怕会很惨吧?方才照了照后照镜,脸上清楚印着护目镜的痕迹,痕迹的下方已是一片黑色。琦莉发现三轮机车停放的旁边有着自来水管,于是用力将脸洗凈后喝了几口。
那是在荒野旅行时几乎早已习惯的,夹杂着铁鏽和砂土气味的浊水——对了,或许哈维本人没有发现,不过琦莉从很早之前便察觉到,他会用肩膀而非袖口擦脸的习惯。
(哈维,不在这里吗……)
琦莉抱着膝盖转过头,仰望耸立在身后的墙壁。生鏽的金属墙突然从地面窜出,就像是世界的终点般阻挡在那里。琦莉怱然想:或许这个星球事实上并非球体,而是像被高耸墙壁所包围的房屋一股。
当然,隔着些许距离仰望,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刺入大地的宇宙飞船船体。
这里停着一辆货车,那就表示应该有人。琦莉试着呼喊,声音似乎传不到内部。想进入查看,但她并未发现那个在身高可及之处,宛若舱门的裂缝。
琦莉在墙的周围不断来迴绕着约有一个小时,最后只好无奈的返回停放机车的地方。此时,机车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琦莉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那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对于琦莉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辽阔的瓦砾墓碑。
就算琦莉想发动机车也无法上前,于是她在不远处蹲下,又陷入方才束手无策的状态。
「请问……」
她毫无意义地调整着护目镜的带子,斜眼仰望着机车上的人影问道:
「你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人影只是用不带一丝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前方的荒野,彷彿未察觉到琦莉的存在,并没有任何反应。
对方是一名穿着简朴米黄色衣服的削瘦男子。男子的袖子上缝着刻有古老文字及数字的金属牌,脸颊的皮肤上也深深镶着刻有相同数字的小牌子。
「……不痛吗?」
琦莉若无其事地问。男子那看似惺忪的眼睛就这么望着前方,低声回答:「不痛。」对方终于做出了像反应的响应,琦莉感到些许安心。
「因为我做了极其恶劣的事情而遭到逮捕,所以被镶上这个流放宇宙。」
「你是做了坏事的人吗?」
「嗯,因为我杀害了伟大的人类。」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琦莉诚实回答后,对方第一次将视线转向琦莉。虽然仅是瞬间,但似乎感到非常意外般眨了眨眼。「……是吗?」那露出自嘲般苦笑的感觉像极了某位熟悉的人。琦莉不禁垂下眼睛,当她再次拾起头时,已不见男子的身影。
「啊……」
原本不可能坐着任何人的地方,只有孤独的三轮机车在荒野之风的吹拂下静静伫立着:然而却有一个小金属片落在驾驶座下方。琦莉用手指揠着地面捡起它,虽然生鏽到几乎无法辨识,不过可以勉强看出正是镶在男子脸颊上的那个数字牌断片。
(真后悔没有询问对方进入宇宙飞船内部的方法……)
当琦莉感到些许后悔,转身望着背后的宇宙飞船时——
嘎……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原本空无一物的部分墙壁出现了龟裂。「哇……」琦莉愣愣地望着,浮出的墙壁宛如拉门般滑出,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空洞。
琦莉看见那米黄色的背影往开启的阴暗空洞深处走去,然而到了中途,那身影就如文字所形容般倏地消失不见。
眼前出现了自己握着ID卡刷过墙壁识别机的手。
(……?不是我的手。)
并非哈维所熟悉的手,而是更纤细的少女小手。似乎通过了认证,金属门因而往一旁滑开。欠身往内窥视,这是一间零散聚集了塞满数据的柜子、某种机械材料还有屏幕等物的凌乱房间。此时,她发现在一张几乎约有一半被资料所佔满的桌子前,有一位个头矮小的男子背影。
「哥哥!」
如此呼唤着的当然也不是哈维的声音,而是少女的声音。
男子转过身。由于他的脸比哈维所认识的更为年轻,而且没戴着那副奇妙的单眼眼镜,因此一瞬问认不出他是谁。不过对方喊「艾丽娜」的声音,还有那耳熟的某位少女名字,让记忆之线得以连接。
「妳、妳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慌张地压低音量跑了过来,将少女拉进去后,迅速环视走廊一眼关起门。
「妳是怎么进来的?」
「朋友的哥哥是管线配置工人,他说要到这栋大楼工作,所以请他偷偷带我进来。还有你看,这是哥哥的备用ID卡。」
「因此妳偷偷潜入这里——」
「我带便当过来。你今天也很忙吧?」
无视于男子的不安,少女开朗地说着,同时将拿在手中的篮子递了出去说:「谁叫哥哥很少回家,你曾答应过早餐和喝茶时间要和妹妹一起共度的。这是什么东西?」话说到一半,少女望着桌上的终端机。十七吋屏幕上映着凹凸不平的球体立体影像。
「不要管这个,妳赶快回去,如果被发现可就糟了。」
被挡住视线的少女不情愿地离开终端机前,转而询问其它事情。
「下一次什么时候休假?」
「啊,可能下个星期。」
「真的吗?太好了。下个星期三是爸爸和妈妈的忌日哦。」
「……原来如此,的确是爸妈的忌日。啊,那我一定会休假。」男子的语气略为和缓——露出了哈维初次见到的笑容,最令人惊讶的是,那是意外与对方相称的普通好青年笑容。他将接过去的篮子对着哈维,不,是少女,然后掀开说:
「我们一起吃吧!吃完了就要回去哦!」
「嗯,嗯!」
哈维感受到连续两次颔首的少女心情,那种被带来这里而变得愉悦的心情,让哈维产生了混淆感。
兴奋的少女被男子催促着,正要坐下时,背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哇!」少女被压下头强行塞进桌子底下,男子的双脚似乎蓄意遮掩似的站在眼前。
「辛苦了,达尼尔。」
「不、不会,你也辛苦了。」
可能是同事进来了,男子用轻鬆的语气敷衍响应。达尼尔应该就是这男子的名字吧?「如何?複製的设计进行得如何了?」
「大约可以小型化至一座发电所。」
还差得很远啊!两人一同叹了口气。
「真是比想像中还可怕的遗失科技结晶啊。那样微小的石头内,究竟是如何蕴藏了如此无穷尽的超高纯度能量呢?」
「细胞修复机能方面呢?」
「虽然原理尚未明了,但至少有进行複製的可能。」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能量的控制。」
听着身后那些略为棘手的对话,少女往桌子的另一头爬了出去。房间的一角并列着三台比桌子上更大型的屏幕,屏幕上映着看似同一场所,不同角度的影像。少女就这么蹲在地上,深感兴趣地抬头仰望屏幕。
画面中塞满了巨大的机械、配线和缆线,因此乍看之下完全无法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仔细观看,虽然几乎与设备融为一体而无法得知真正的模样,但可以看出一个人正被埋在那些设备的中央,自身体延伸而出的缆线束配合心脏的脉动跳动着——少女内心所抱持的感想直接传给了哈维。纷乱的思绪联想起曾在学校做过的电器迴路实验和老鼠解剖,由于眼前的景象非常像是一种实验,因此少女并没有「那是一个人」的意识,而是以一种不同生物的心情来思考。还活着吗?痛不痛?在那样的束缚状态下心脏跳动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此时,垂着头的人影突然微微地动了动肩膀。对方不可能透过屏幕发现哈维的目光,然而,他却微抬起头怒视着这个方向。
那张脸似曾相识……!
「哇……往这里看了!」
哈维的心里正闪过这个念头时,受到惊吓的少女就这么趴着转过身去,屏幕进入了视野的死角。等一下,别逃!让我再看一眼!虽然大声唤着,然而哈维并无法控制少女的行动。「艾丽娜,妳在做什么——」、「这孩子是谁?是从哪里偷跑进来的啊!」男子和同事的声音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破碎声所掩盖,紧接着是有如地震般的摇晃,也不知天花板上的电灯闪了几次,包括大型屏幕和终端机的显示器,房间内所有的亮光全都熄灭了。
过了一秒,逃生灯的绿色灯光从地板附近朦胧地渗透出来,通道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同事飞奔出去。「艾丽娜,妳待在这里,知道吗?」男子对少女叮咛完毕后,也和同事一样冲出房间。被留下的少女无力地坐在地上,虽然感到安心,但当她张望整个房间后,也追随男子奔向走道。
途中被奔跑而来的某人撞到,脚步踉舱的往墙壁一扶。
「检体失去控制……!」
「是谁启动的!」
走廊的尽头传来怒吼和惨叫,许多人四处奔逃。然而也有一群人和那些奔窜的人相反,正粗暴地推开混乱的人潮往那个方向走去。少女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跑着,她算是一名入侵者,然而此时,没有人有空去注意她。
经过了好几条通道和好几扇门后,少女在目的地停下了脚步,映入视野的景象让哈维瞬间产生又看见屏幕影像般的错觉——这究竟是少女抑或是他自己的感觉呢?一时之间全都混淆在一起而难以区分户
挤满巨大设备的狭长空间内,靠近里面的墙壁可见到一名壮汉的身影。他扯断连接在身体上的缆线,正徒手撞击周围的设备。「抓住他!」、「去拿枪来!」、「往这里来了。」、「逃啊!」、「哇!」、「救命啊!」黑烟与火花窜出,众人一见到拖着缆线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壮汉那异形的模样,混乱得四处奔逃,交错着惨叫声。
站在陷入恐慌状态的中央,少女仍不明所以,被一阵胡乱推挤后,终于在人潮的间隙找到了寻找的男子身影。
「哥哥……!」
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突然睁大眼睛叫着:「——艾丽娜,不行!」少女不明白男子究竟是指什么事情不可以,内心想着: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跟来而生气吧?接着循男子视线所指的方向抬起头。
电灯和天花板的樑柱同时落下——马上意识到状况的可能只有哈维,因为少女满头雾水地呆立着,彷彿事不关己般,抬头望着变成瓦砾的樑柱和电灯往眼前逼近的景象。
(笨蛋,快逃啊——)
少女失去知觉的同时,宛如屏幕的电源突然被切断般,眼前摇晃的视野瞬间一片漆黑——
意识骤然回到了现实。
「……!」
本能地想起身,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只有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头顶上浮现的是金属板到处剥落的昏暗天花板,而非电灯掉落后的痕迹,与刚开始的景象完全下同。
(现在是……?)
哈维盯着天花板的铁鏽痕迹安心了十秒钟左右后,才想起自己的状况。自己被奇妙的枪枝打中而失去意识——好像只有意识从身体中抽离而感到轻飘飘毫无知觉。不过幸运的是,头脑还能直接运作,虽然不太相信自己今天的判断能力。
(没想到「核」有这样的弱点啊……)
哈维在心中嘟喃着。可以想像,恐怕那枝枪(?)顿时发出了同等于石化资源地层所产生的——不!是更为强力的磁场,因而麻痹了「核」的运作吧?那种近似穿过东贝里废矿坑隧道时所产生的不适感,窜过体内后顿时力气全失。
(这比碳化枪更有效啊,真是太恐怖了……)
哈维如此思考,他可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究竟昏迷了多久?感觉时间应该并不长,不过因为失去了意识而无法掌握时间感。哈维只用眼睛环视以确认周围的状况,他发现自己的背部似乎被粗暴地塞在毁损的机器间隙中,手脚伸了出来,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仰躺着。
(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维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差点吐了出来。胸口的正中央像是用钻子挖开般敞开了一个数公分大的洞,那个血淋淋的空洞中则插着活体缆线束。
知觉已经麻痹因而不感到任何痛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能够以冷静的头脑观察。对于自己和普通人明显不同的构造重新燃起一股厌恶感,我变成这样还能活吗?哈维在内心对着自己说,并将目光挪开。印象中,之前似乎也有人曾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
哈维的视线停在从自己身上延伸而出的缆线前端。剖开此洞的人就这么用沾满血液的手处理被血弄髒的缆线束,就像是缠绕在机器残骸上方的蛇般,往头顶方向延伸。
哈维勉强抬起下颚望向头顶时,位在头部下方的瓦砾突然崩塌,脖子往后一仰,头顶上方的景象顺势映入视野;然而景象是却呈现上下颠倒的状态。
不远处站着一名倒置的男子背影,记得对方的名字是叫达尼尔。
里面的墙壁上似乎埋着什么东西,对方正紧锁眉头凝视着。
那是一个变形的球体,近似为了丢弃而被压缩的废铁块;表面上布满看似端子的突起物,大量的活体缆线有如树根般与之相连。他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不,不可能,这太大了。
沿着那个奇妙的球体正上方(不,修正上下的方向感),是正下方的墙壁,还并排着更怪异的物体。那是一排约人体大小的圆筒舱——虽然是初次见到,但哈维并没有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知识库当中,知道恆星宇宙飞船上具有冷冻睡眠这项技术。过去开拓时代的人们利用此项技术,经过数十年或是数百年的冷冻睡眠以横渡宽广的宇宙。教会所讲述的圣人故事,「十一圣者和五家族」所搭乘的船跨越了数个世代抵达这个星球,这种事情也极为夸张,感觉上应该是在短暂的睡眠之间抵达约吧?
或许是那些可供使用的东西被刻意取走了,残留下来的冷冻舱几乎失去了原有的样貌,其中只有一台虽然变形但已被修复。以金属板拼凑,且穿透力不佳的玻璃内,有一张被冰冻而显得过于惨白的人脸。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艾丽娜,不行!哈维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方才那名男子悲痛的叫声。
几条细细的生体缆线贯穿少女的手脚,更为粗大的缆线束则从背后伸出。这些缆线全都集中在哈维头顶上方的球体,而穿入哈维胸口的缆线也连接在同一球体上。
(原来如此……)
总算知道个所以然了。
「哎哟,你醒来啦?」
传来一个平板的男声。哈维一挪开视线,正巧与从斜上方俯视着自己的单眼眼镜镜片对个正着,镜片后方是达尼尔那张颠倒的脸。
「……哟。」哈维用沙哑的声音响应。他的声带仍无法使力。
「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可以再启动啦。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
哈维仅抛下这句话,就以兇狠的眼神示意男子的背后,不发一语的要对方好好说明。男子领会到哈维的意思,有如展示般挪开身体,腾出些许空间仰视身后。
「这是不死人的『核』複製品。」
「好大啊……」
哈维越过正自豪说着的对方肩膀,哑然仰望那个物体。他早已猜测到那恐怕就是『核』的複製品,不过那是一个比所谓的複製品更大上十倍的劣质拷贝物。
「这已经是小型化的极限了。以现在的技术而言,尚无法将『核』的机能简化成可放进人体内的大小。我在机构时,曾把从不死人身上取下的『核』直接置入其它的尸体内,但因无法控制能量而炸毁了尸体。」
炸毁?这群人究竟在做什么?哈维对于露出淡淡笑容解说的男子,还有男子过去曾经待过的机构,涌上了一股作呕的厌恶感。同时,一想起自己的身体内埋着如此危险的东西,背脊窜升起一阵凉意。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从你的『核』分一些能量给複製品,如此一来艾丽娜就可以复活了。」
「你头脑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