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一个梦而惊醒。
琦莉吓得从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断张望四周。呈现在眼前的光景,是被规律震动包围的细长车厢,放置在车窗旁的收音机正小声播放着快板乐曲,午后的砂色天空和荒野交织成广大无趣的景緻,在车窗外缓缓远去。
琦莉望向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红铜色头髮的青年粗鲁地交叉双腿放在座位上,边抽烟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妳怎么了?」
对方的意思应该是「妳在做什么啊?」然而中间的部分完全省略,依旧是贯有的冷淡语气。
「啊……我作了一个、可怕的梦。」
一开口,声音突然堵住。眼前的平日景象,让琦莉莫名地鬆了一口气,原本阻塞住的话语一口气全涌了上来。
假寐后睁开眼睛时,自己的包厢席中尽坐着陌生的面孔,也没见到收音机。感到诧异的琦莉往前后方的座位及其它车厢搜寻,却不见伙伴的蹤影。见到列车长的背影于是试着开口询问,转过身的却是一个没有脸的白色人偶。此时她才发现,其它乘客也都是没有五官的人偶,它们的关节发出喀喀声响,从座位上站起身陆续下车。琦莉也被人群推挤着赶下车去,然而下车处并非月台,而是直接坠落一处笼罩着白色浓雾的无底深渊——
「啊——什么跟什么啊?」
琦莉从记得的桥段开始说明梦中内容,结果顶着一脸无聊聆听梦境的青年,他挑了挑叼着香烟的嘴角,流露出果然无趣的反应。
「我可是吓死了。」
「啊——知道了知道了。」
对方敷衍的态度让琦莉不悦地噘着嘴。青年啊地一声重新跷起脚,往后方吐出一口烟。
「我不是好好的待在这里吗?」
青年回了这句,语气中有种「真是伤脑筋啊」的意味。
作了一个梦而惊醒。
琦莉吓得从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断张望四周。呈现在眼前的光景是细长的车厢、放置在车窗旁的收音机,还有车窗外流逝而过的午后荒野景色。
琦莉望向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将金色长髮编成三束的美女正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妳在做什么啊?」
「啊……」
琦莉一开口又马上中断。「啊哈哈,我睡傻了……」她鬆了一口气,笑着重新坐好。贝亚托莉克丝疑惑地眨着眼,突然停止了原本点烟的动作。
『好久没有长途旅行了,明天应该就会抵达了吧?』收音机喇叭隐约带着杂讯的乐声中,夹杂着一名男子的声音。「是啊——」贝亚托莉克丝敷衍响应。
『抵达之后呢?』
「和情报站接触后再思考接下来的事——」
『妳做事也是漫无计画呢。』
「真是失礼啊,我可是有在认真思考哦。首先,先将你卖掉换取回程的旅费。」
「不行——」
琦莉原本倚在玻璃窗上听着两人的对谈,唯独这句话她无法充耳不闻,于是抬起头插嘴:「为什么?」其实琦莉的话并没有什么,但贝亚托莉克丝却相当认真地嘟起嘴说:
「那妳就再去玩牌赚旅费啊——」
「我不是每次玩都会赢哦。况且贝亚托莉克丝不是也说过,自己的伙食费自己想办法吗?」
面对皱着眉义正辞严的琦莉,贝亚托莉克丝挺起胸膛又开始说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歪理:「妳这么说不对哦,由妳去赚取旅费是因为,那是正当的情报费用。」
「情报费用?」
「全都是因为我,才能得知有关妳母亲的线索,所以妳得负责筹措我的旅费来抵情报费用。提供情报而要求对方付出代价是天经地义的事,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哦!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毕竟妳已经十五岁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
琦莉漫不经心听着贝亚托莉克丝前半段的理论,只针对这一点提出纠正。贝亚托莉克丝听见琦莉的话才惊觉似的露出獃滞表情问:
「妳什么时候已经十六岁了?」
「……」
对于贝亚托莉克丝那令人意外的反应,琦莉顿时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回视着对方。
十六岁的生日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琦莉没有主动提及,也没有特别希望对方记住自己的生日。不过与对方相识正好是刚满十五岁时,至今已经一年了,因此稍微用头脑思考一下,又增长了一岁是理所当然的事。
琦莉望着每天的髮型都有不同变化,完全看不出一年半内有任何改变的贝亚托莉克丝,心中想着: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对于拥有永恆的不死人来说,一年半就像是琦莉的一个半月左右吧?
「琦莉,妳生气了吗?」
由于琦莉突然沉默不语,贝亚托莉克丝以为她该不会是生气了?于是嗲声嗲气的试探并窥视琦莉的脸色。
「那——好啦,我知道了,明年我会好好帮妳庆生的。」
「不用了,反正妳一定又会忘掉。」
「我这次一定不会忘记——我发誓我发誓!妳想要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需要,所以也麻烦妳克制一下购物慾吧……」
和时间观念相较,琦莉倒希望对方能有点金钱观念。琦莉半睨着眼说完后,贝亚托莉克丝一脸意外。
「为什么?我这样又没有带给别人困扰。」
『相-当-困-扰!』
收音机在一旁吐槽,琦莉的心底也深表认同。微微往头上一瞥,承受极大负荷的巨大行李箱被硬塞在棚架上,随着列车的震动压得棚架嘎嘎作响。
贝亚托莉克丝冲动所买的数量还不至于塞满一整个行李箱,然而当琦莉打工回来,正诧异贝亚托莉克丝竟然难得在家时,她发现公寓的房间俨然成了一间更衣室。贝亚托莉克丝只用眼角瞄了一眼哑然伫立在门口的琦莉,就继续站在镜子前极为兴奋地试穿搭配——不过,贝亚托莉克丝很快便对这样的行为失去兴緻,于是以不再穿为由,将衣服全数送给社福机构。事实上,或许这对社会来说相当有贡献呢。
收音机也曾对当事人说过相同的话,结果对方勃然大怒,连收音机一併打包送走,变成琦莉为了取回收音机而费了不少功夫的严重事件。这件事恰巧就发生在琦莉今年生日的那段时间。
「贝亚托莉克丝没有生日吗?」
琦莉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妳还真是直接了当询问一些令人讨厌的事……」之前提及关于生日的事时,曾被贝亚托莉克丝警告过。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果然脸色骤变,紧绷着脸。
「我不知道啦!或许有,但早就忘了。」
「那么妳的生日就订在盛夏吧!」
琦莉一点也不在意贝亚托莉克丝的态度,反而一派轻鬆的决定。贝亚托莉克丝不禁诧异地眨着双眼。
「为什么?」
「没关係,明年我也会帮贝亚托莉克丝庆生喔。」贝亚托莉克丝的外表不会变老,所以生日对她来说铁定不是件坏事。况且,琦莉自己的生日也不是正确的日期。
贝亚托莉克丝的脸部仍有些僵硬,顿时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她将脸撇向一旁。
「拜託别擅自决定,这样我会很困扰。」
『哈哈,其实妳有点高兴吧?』
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瞪着以揶揄口吻插嘴的收音机。「如果你也想要个纪念日,那就让今天成为那个美好的日子吧。」、『什么日子?』、「你的忌日。」贝亚托莉克丝说着便单手抓起收音机站起身来,粗鲁地打开窗户。
『笨蛋,住手!』
「你只不过是台收音机,竟然敢对人类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俺也是人类啊。』
旁观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相互斗嘴的琦莉,微微露出了苦笑。
即使是明年亦或是后年,贝亚托莉克丝肯定依然是如此美艳、反覆无常,有如猫咪的女人;而收音机或许会变得更老旧些,但仍是那个沉不住气、啰嗦又喜欢摇滚乐的下上吧?
琦莉自然而然的认为,明年及后年的生日应该都会像现在这样,继续与贝亚托莉克丝和收音机共同生活。她想着:这样也不错。又将头倚在玻璃上,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
不知何时,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景物的流逝也逐渐趋缓。
正感到狐疑之际,列车又进一步减速成连跑步都追得上的速度了。最后伴随着轻微的冲击,列车在没有任何东西的铁道上停下来了。
琦莉与贝亚托莉克丝(正提着有如沙包般的收音机不停殴打)相互对看。
「火车停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我。」
前后的座位也传来骚动。即使处于这种情形也不可能就此下车,大家等候了片刻,车厢后方的门口出现了列车长的身影。
面对乘客们的诧异目光,列车长显得相当不安。「由于事出突然,非常抱歉。」接着才开始说明事情的原委。
§
「我可以下车一会儿吗?」
不断被叮嘱别赶不上发车时间而获得许可之后,琦莉踩着轻鬆的脚步,从马口铁的踏板上跃下铁轨。
踏着铁道上的碎石沿着列车旁步行,前方出现一座老旧的月台,角落有一间简陋的车站。列车的前端正停在月台处,火车头的前方则有穿着铁路局制服的列车长和机组人员,还有数名帮忙协助的旅客走到车厢外,正进行着搬移瓦砾的工作。
琦莉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从旁望着那群人的工作,踩着崩落的水泥块跳上月台。
这似乎是一个荒废许久的车站。
过去在车站后方有个城镇,但是因坐落于西贝里与北海洛两地之间,又没有任何产业,导致人口流失,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在此。由于脆弱的月台崩落铁轨上,在清除障碍物的这段时间只得暂时停车。
吹过荒芜月台的内陆荒野之风,令早已习惯南海洛气候的肌肤感到冷冽。琦莉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中,继续往无人的月台步行。
口袋中的手仍习惯性的握着指尖触及的打火机——一年半前,独自在三轮卡车的载货台上醒来的那一天,发现这个打火机落在载货台的一角。这并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老实说,或许便宜到对哈维而言,有没有都无所谓。然而自从那天之后,琦莉便一直将打火机放在口袋中,等待哪一天可以物归原主。
……或许归还的那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琦莉最近开始有这样的感觉。就像这个打火机一样,对哈维而言要不要离开琦莉,很可能只是件无关痛痒的事。儘管一年半对哈维来说不是多么大的问题,然而对琦莉面言,着实历经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让她领悟到这一点。
迎面吹来更为强劲的风,琦莉的大衣衣角与头髮翻飞着。琦莉认为:如果母亲的事情告一段落,哈维应该会觉得自己碍手凝脚而想赶快划清界线吧?那么,打火机也差不多可以丢了。
(反正是个便宜货……)
并没有针对任何人,但琦莉不禁在心底埋怨着。
「咦……」
当琦莉轻轻摇头拨弄髮丝之际,目光被隐约伫立在灰白色月台一角的某个褐色物体吸引。
虽然看起来像个放在那里的物品,但是那东西却不是被摆放,而是静静端坐着。
那是一只狗毛显得相当杂乱的红褐色中型犬。
牠在残存的剪票口旁直直望着铁轨端坐着。或许是发现了琦莉吧?牠转过头,垂着的尾巴突然摇了一下。
琦莉以为牠应该是在对自己打招呼,然而小狗却漫不经心的又立刻看向前方。
「真不好意思,这是只冷漠的狗,牠只亲近主人而已。」
蓦地传来这句话,琦莉张望四周寻找声音来源,剪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名老人。老人身上的深绿色外套与帽子,是西贝里地区铁路局人员的制服,右手臂还挂着一个镶金边的臂章。虽然年纪与制服的颜色不同,但对方和琦莉之前在东贝里火车上遇见的那位列车长非常相似。
「今天非常感谢妳的搭乘,我是这里的站长。」
老人的手置于帽檐,略微拘谨地打了声招呼。接着又迅速恢複轻鬆的态度,垂下花白的眉尾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过这里只有一名站务人员,因此自封为站长。」
「您好……」
跟着打招呼回应的琦莉停顿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维持着手插在口袋中的模样走向剪票口。
「这是站长的狗吗?」
「不是不是,这只狗一到周末就会来迎接外出工作的主人归来。镇上的居民们大部分都前往西贝里商业区工作去了。」
「原来如此……」
琦莉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飘向坐在剪票口旁的红毛狗。小狗又望了琦莉一眼、摇摇尾巴,随即凝视着正前方。
琦莉轻轻笑着走向前,背倚着剪票口的墙壁、在小狗身旁屈膝坐下后,视线几乎与小狗的目光等高,琦莉茫然眺望着应该与映在小狗视野中一模一样的车站风景。
单线铁轨的简陋月台,以及到处破洞的生鏽铁网围墙的那一头,是一望无际零星长着灌木的荒野景色。
那些外出工作的人们,究竟有多久不再有人归来了呢?
琦莉的身体快被秋风冻僵了,她用大衣衣襬盖住短裤下露出的双腿,并将下巴置于膝盖上。看来铁轨要恢複畅通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斜上方乍然响起站长的笑声。琦莉转头仰望,站长似乎不好意思地乾咳了一声说:
「失礼了,可能会让妳觉得不舒服吧?只不过我觉得,好像变成两只狗了。」
琦莉听了站长的话,眨了眨眼凝视坐在一旁的小狗侧脸。小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那对半隐藏在杂乱狗毛中的焦褐色眼睛依旧直视前方。虽然有点失礼,但覆着略显骯髒红褐色狗毛的瘦弱身躯,说白一点只是只丑陋的小狗,态度却流露出莫名的脱俗。琦莉忍不出笑出来。
小狗这次有点抗议般,尾巴拍打了地面两下。
「哈哈,对不起。」
琦莉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歉。思考了片刻后,她就这么坐着往旁挪了半步,倚在小狗的身侧。
插图038
隐约可以感受到灰尘、砂土和狗骚味,还有手臂隔着大衣所接触到的红褐色毛皮体温,琦莉的身体不可思议的略微暖和起来。听着吹过无人月台的风声,和远处进行修复的工作人员宛如杂音般的对话声,琦莉暂时闭上了双眼。
萧瑟的灰白色月台一角,一头黑髮、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独自屈膝坐着(虽然也看得见她身旁那条丑陋的红毛狗,但没什么兴趣,因此将牠屏除于视野之外。真是的,那孩子为什么到哪里都会遇上那种东西啊?)
贝亚托莉克丝靠着车窗、托着脸颊,眺望着列车前方的月台。
「说什么十六岁了。」
她蹙着眉嘟喃了一声,目光移回车厢内。
「还真骄傲!她什么时候十六岁了啊?」
『俺之前就知道了。只是她本人没有说,所以俺也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