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吗?」
总觉得自己低喃的声音不太真切。内心没有任何激动,相当平静地接受了对方提供的消息。也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未想过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因此当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情报的来源呢?」
「在『门之镇』曾有人和他接触过,就在今年的冬天。」
「然后呢?」
「被教会兵带走了。」
「为什么知道他死了?」
「被带走时就已经死了。」
「这样啊。」贝亚托莉克丝手上把玩着刚买的香烟盒随意附和。
这里是夜间的繁华大街。贝亚托莉克丝站在路边的香烟铺旁,漫不经心地借着街灯望着来往行人。抱着大件行李的旅客从眼前快步经过,应该是在寻找今晚的住宿吧?
此处是坐落于北海洛教区西南端和西贝里教区边境在线的城镇——是通往首都的必经要道,也是观光客前往北海洛北侧的「门之镇」时投宿的城镇。
「去『门之镇』可以见到你说的那位,曾与他接触过的人吗?」
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就这么凝视着马路,对着身旁自言自语般问道。贩卖香烟的小店内,一名看守店铺的男子悠閑地盯着报纸,也同样自言自语般咕哝着:「如果妳想见他,我可以和知道他住处的人连络看看……不过,这不包括在妳朋友请託的部分,要额外收取费用。」
「……无所谓。」
贝亚托莉克丝在内心咂了咂舌,斜眼瞪着店员点了点头。即使可以不必特地经由他人而直接取得情报,但是却因为拥有众多合作网,所以多少得转手给那些情报网让他们分一杯羹,好收取更多的费用。所谓的情报站就是如此狡猾,吃人不吐骨头的一群人。
「感谢光顾,那么麻烦妳三天之后再来,费用届时再支付也可以哦,我会给妳这个大美人特别的优待。」
「谢谢。」
贝亚托莉克丝毫无诚意地道谢之后,离开了倚靠的路灯灯桿,她看都不看香烟铺一眼,直接混进人潮中迈步前进。她边走边点燃香烟,然后将剩余的香烟连盒塞进风衣口袋,竖起衣领阻挡北方大地深秋的户外空气。
进入身为首都教会中心的北海洛教区后,街上的气氛明显严肃起来。虽然教义中并未明文规定禁止抽烟,但很少人会在街上正大光明地抽烟。错身而过的行人中,有些人直接蹙起眉头,贝亚托莉克丝却视而不见,快步穿过人群。
贝亚托莉克丝在琦莉面前总是有所克制,但独自一人时随自己高兴应该也无妨吧?
(因为抽的烟和那个笨蛋相同品牌,可恶……)
并非故意,但她和艾弗朗那笨蛋连喜欢抽的香烟品牌都相同。贝亚托莉克丝并不是刻意顾及琦莉,而是因为不想特别去留心这种事,因此在琦莉面前自然就很少抽了。
(不可能死了吧……)
她的双手插入口袋中,视线越过袅袅的香烟烟雾,望着夜晚的街道与经过眼前的行人背影,内心消化着截至目前为止听来的情报。
艾弗朗在此镇得知有关琦莉母亲的消息,于是将便笺託付给方才的情报站,寄给在南海洛东部的自己。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和邮戳上的日期吻合。
而且根据传言,同一年的冬天,首都的某个秘密机构发生被入侵的骚动事件,似乎还动用了不少警卫兵。除了知道教会出资成立的那个机构,似乎在高度能源文明时代的发电厂遗迹内,从事一些不可告人的事之外,详细的情形连情报屋的情报网也无法掌握。不过,那里恐怕就是之前艾弗朗说过(他本人并不想说得过于详细,是自己强迫对方说出),居住在宇宙飞船遗迹内的那名男子待过的机构吧?
入侵者似乎在那个机构中掌握到什么秘密——这个话题在情报网之间持续沸腾了一段时间。有些人想购买相关情报,却听说即使动员许多人四处搜寻,但入侵者却自此行蹤不明。不久后,传书有人在「门之镇」目击到与入侵者应该是同一人的尸体,身中枪伤的还体被教会兵带走,最后徒留众人遗憾,那个话题不久便自然而然消失了。
去年秋天,从位于教区边境的此镇出发前往首都;同一年的冬天,潜入首都内的秘密机构;接着,尸体在首都必经要道的城镇发现——预想的行动路径以及应该是艾弗朗本人的目击情报并无相互抵触。这似乎是个準确率极高,值得信赖的情报……
贝亚托莉克丝叼着烟,叹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总有一个人会先被杀死或被逮捕的一天(由于这是极为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从未特别想像过),那个时候认为:即使多少会感到寂寞,但绝不可能会萌生多么刻骨铭心的情感。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如果真的死了,我可是会诅咒你。真是的……)
拜託别将琦莉的一生丢给我照顾。毕竟我们只是短暂的约定,所以你得好好来带她回去。
情报的可靠性似乎相当高……正因如此,才更希望是一场乌龙。
§
琦莉仰望钉在路灯灯桿上的金属路牌一会儿后,视线落在手中的老旧火柴盒上。
她比对着牌子上的街道与印在火柴盒上的住址。
「应该在更里面吧……?」
目前的所在位置为四路十三号,而琦莉寻找的住址则是四路四十七号。刚刚经过这儿走进这条路的尽头后,面对马路的地址只到三十号,三十一号之后似乎必须折返,继续朝后走。
这应该是酒馆之类的火柴盒。印刷已经模糊到几乎无法看出店名与住址,只有住址的部分有人用笔描绘出文字,这一点也令人费解。
她们在傍晚前抵达了目的地——教区边境的车站。琦莉下车后便跟着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贝亚托莉克丝,前往位于繁华大街上的香烟铺。那是一间极为常见的小店铺,店员也是一名长相普通、毫无特色且不亲切的男子。贝亚托莉克丝将一张罕见的纸币递给店员,说了一两句话之后,最后用手指了指卖场中某品牌的香烟。店员递出一盒贝亚托莉克丝指定的香烟和卖场中没有贩卖的老旧火柴盒。
贝亚托莉克丝迅速确认火柴盒的两面后,交给琦莉:「我还有一点事情,妳先去这个地方。」
琦莉一头雾水。
「真摸不透贝亚托莉克丝在想什么。」
转进四路十三号建筑物旁的小巷中,周围已经没有任何行人,琦莉才敢对着收音机低语。平常啰嗦到令琦莉心烦气躁的贝亚托莉克丝,对于这次旅行的事却守口如瓶。不过,这也是因为与某人在一起的关係,早已习惯别人懒得说明。因此,不加以追问的自己也要负点责任吧?
『那女人或许也有许多考虑。』
收音机意外的替贝亚托莉克丝说话。虽然琦莉并未期待收音机认同自己的话,但内心仍感到些许不悦。她瞪着小巷的出口,边走边噘起嘴说:
「下士也变得有点奇怪,最近似乎都附和着贝亚托莉克丝。」
『妳在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啊。』
「我没有。」
被说是孩子气的琦莉,不禁语带不悦的回应。她压抑声调,儘可能以成熟的口吻继续说:
「……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没、没有隐瞒什么事啊。』
「那么我知道了,因为贝亚托莉克丝是位美女。」
『嗯,算是美女啦……我说啊……』虽然琦莉没有特别的意思,但收音机却慌张地反驳他自己的话:『妳可别想歪,俺刚刚说的是一般人的看法,和俺怎么想一点关係都没有。』
琦莉也很想问问下士本身的看法如何,但还是先暂时将那个问题置于一旁,低头用可疑的眼神瞪着收音机。
「那么,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琦莉继续刚刚的质问。收音机的喇叭仅传来啪啦啪啦的奇怪声响,并没有即刻回应。
「……下士,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有什么事……」
当琦莉焦急得催促之际,正巧穿过小巷走出了后巷,看见躺卧在路旁的流浪汉投以狐疑的眼光,琦莉只好闭上嘴巴。
那间香烟铺所在的车站前方,是一条相当繁荣的旅馆街。然而离车站越远,热闹的气氛就越像一场虚幻,不仅行人稀少,矗立的建筑物显得冷清寂寥,连路灯的间距也较为宽广。来到离车站有段距离的这里,已看不出丝毫因朝圣者而洋溢热闹气息的旅馆街风貌。路灯投射成光影交错的昏暗空间一角积着垃圾,垃圾堆中可以瞧见那些为了避寒而躲在其中的流浪汉。
琦莉仰视街灯桿上的路牌,确认刻着四路四十七号的字迹后,视线移至眼前的建筑物。
门上垂着一颗毫无装饰的电灯泡,朦胧映照着小小的招牌。
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
「现场演奏&酒吧……」
琦莉低头看着手中的火柴盒,虽然店名模糊得难以辨认,现在却觉得似乎可以隐约判读出现场演奏&酒吧的字样。
推开沉重的金属门,透出了些许暖气、酒臭味还有某种乐器的声音。是管弦乐吗?琦莉边想边将门再开启一些窥视内部,狭窄昏暗的入口那一头,笼罩着朦胧的黄色灯光。
这间店并不宽敞,灯光适中的酒吧内设置了数张桌椅,不过座位上只坐着几个人。在零星突起的顾客头顶那一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只有那里的灯光较其它地方明亮,一位将粗壮身体勉强塞进深色三件式西装的男子,正认真地低头吹奏管乐器。那是琦莉在寄宿学校的音乐课中从未见过,有着不可思议形状的乐器。
『哈,原来是萨克斯风啊……』
收音机满心感佩的小声叹息,琦莉也因而得知乐器名。
当琦莉伸长脖子窥探时,恰巧与站在酒吧侧边吧台,正擦拭着玻璃杯的人四日相交。对方是一名穿着立领衬衫搭配黑色背心,穿着一身典型的酒吧老闆装束,却相对失去特色的中年男子。
「欢迎光临。」
即使面对当场僵住的琦莉,老闆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仅以平板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后,又垂下眼开始擦拭玻璃杯。真是冷淡啊!脖子下方的收音机讽了一声。
舞台上继续演奏着萨克斯风。琦莉的视线越过座位席间的顾客头顶、望着舞台,战战兢兢地往里面走去。
老闆瞥了眼站在吧台前的琦莉,低声问:
「需要为妳準备汽水或是什么饮料吗?」
「不用了。这个——」
听到对方客套的淡然语气,琦莉连忙从大衣口袋抽出左手,在吧台上摊开紧握的準头。老闆一见到琦莉出示握在手中的火柴盒,那对细长的眼睛只睁大了一下。
「有人要我拿着这个到这里来……」
「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火柴盒。」
接下来,琦莉完全被冷落一旁。她没料到对方会有那样的反应,心中感到相当困惑而陷入了沉默。贝亚托莉克丝仅指示琦莉前来这个地址,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来了之后该如何是好。
当琦莉低头对胸前的收音机求救时,眼前的吧台上出现了一个玻璃杯。
细长的玻璃杯中注入了淡琥珀色的液体。琦莉愣愣地盯着数个相连的小气泡从玻璃杯底往表面窜升,头上传来了老闆的声音。
「请喝。」
「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
「这是姜汁汽水,妳喝喝看。」
呼应着亲切的用字遣词,老闆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在对方的催促下,琦莉坐上吧台高脚椅,手伸向不断冒着小气泡的玻璃杯。
「妳在这里等一下吧,不久后就要开始了。」
老闆只说完这一句,便又继续默默擦拭玻璃杯的工作。
什么东西要开始了?琦莉满头雾水俯视收音机,但收音机似乎也有着相同的疑惑,仅发出尖锐的杂音。琦莉将高脚椅转了四十五度,望着身后的酒吧。
一对男女在中央的座位上谈笑着,离他们稍远之处,有一名男子倾着玻璃杯静静独饮。接着望向酒吧角落,一名客人趴在散落着数个空杯子的桌面上睡着了——即使加上琦莉,顾客的人数也可以用一只手算完。不仅如此,这里虽名为现场演奏&酒吧,但似乎没有人倾听舞台上的演奏,表演者在舞台上认真演奏的萨克斯风乐声,在酒吧中寂寥地回蕩。
以时间带来看,此时应该更为热闹才对。这是一间何时关门都不足为奇,冷清至极的店。
(不知道贝亚托莉克丝在做什么……)
琦莉浑身不自在的坐在椅子上,转回吧台。嘴巴轻轻靠近玻璃杯,将杯子一倾,冰块喀啦喀啦地触碰嘴唇。夹杂甜味与些微苦涩的複杂口感,以及气泡少了点的微弱碳酸刺激,瞬间于口腔内蔓延开来。
由于无事可做,因此琦莉花了点时间,忍耐着将杯中的汽水喝光。期间除了中间座位的那对男女加点一次外,老闆始终静静地擦拭着玻璃杯。单调的中板萨克斯风乐曲,就像是不停重複转动的唱片,整个酒吧瀰漫着佣懒的气氛。
「这哪是现场演奏&酒吧?根本没有现场演奏啊!」
那对男女结帐离去时,男于在门口对着身旁的女子如此抱怨,琦莉这才察觉不对劲。
此时差不多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但贝亚托莉克丝还是没出现。閑得发慌的琦莉浮现回去的念头时,听见了男子的话,她心头一震、转身望向酒吧。
独自前来的男客也将钱置于桌上后离去,比刚刚更加昏暗的酒吧角落,只剩下那名酪酊大醉的客人仍趴在桌上熟睡。舞台上萨克斯风的演奏者,还有方才所听见的管乐声全都消失了。
事实上,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其它客人从一开始就看不见这些景象。
「差不多是时候了哦。」
脑后传来老闆的声音。琦莉转向吧台,其它仍有许多该整理清洁之处,但老闆却依然只是擦着玻璃杯。琦莉一脸疑惑,视线再度转回酒吧。
(咦……?)
与数秒前完全回异的景象,让琦莉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方才的冷清就像谎言一般,酒吧内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客人,显得热闹非凡。每个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谈笑着,还不时望着后方的漆黑舞台,似乎正等着什么开演。
(这些人是……?)
砰……砰——……
此时传来弦乐器调弦的声音。酒吧的喧闹呼应着调弦声,顿时安静。
在缓缓渲染开来的灯光下,舞台上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浮现。刚开始称不上是音乐,只是团员们各自按照自我的喜好调着音,然而过不了多久,并非蓄意配合的乐声自然而然地彼此融合,开始演奏起中板的乐曲。
琦莉在高脚椅上半挺起身,她的视线越过那些在座位上聆听演奏的顾客头顶,惊讶地凝视着舞台。那是一组四人乐团,是两种弦乐器加上一个鼓与萨克斯风的罕见组合,由负责弦乐器的一名乐手身兼主唱。虽然四个人全都是年约四十多岁、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但改变衬衫、领带和裤子弔带搭配方式的随性穿法,却略显帅气。
简短的介绍词结束时响起了喝采。喝采尚未停止之际,紧接着就进入正式表演,换成快板的热闹乐曲了。
似曾相识,不,是似曾听闻、相当耳熟的旋律——琦莉思考了一下,迅速领悟其中原由。
『啊……』
脖子下方传来收音机近似叹息的感叹声。没错!由于收音机的喜好,琦莉也有好几首歌曲重複听得足以朗朗上口。那是地下游击队电台播放的,被教会禁止的摇滚乐。
『哦,真像是作梦一般,竟然能够听到乐团的现场演奏……活着真好,不,是死了真好……』
「哈哈,好奇怪的说法。」
琦莉小声响应着一副感动至极、陶醉低语的收音机后,也轻闭双眼仔细倾听瀰漫酒吧的音乐与歌声。
第一首曲目演奏结束,宾客中再度响起掌声。当琦莉也在后方小声拍着手时(下士只是小声喊着『安可……』,但想必他也在收音机内拍手喝采吧?)——
「雪莉!」
她听见有人呼唤着一个意外的名字。
琦莉错愕地停止鼓掌,目光从远处的舞台移至眼前的酒吧。坐在席间的一名客人激动地踢翻椅子站起身,睁大双眼望着她。旁边的人听见声音也跟着转过头,琦莉不禁反射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雪莉!太好了,妳没事啊!」
「这段时间妳怎么了……」
以最初开口的男子为首,看起来像是常客的人们迅速往吧台周围聚集过来,陆续开口询问。琦莉瑟缩着身体抱紧收音机,抬头望着包围自己的人群。
「不好意思,雪莉是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
琦莉战战兢兢地开口。其实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但她仍直接说出口,围过来人们的兴奋情绪顿时被浇熄。「啊,说得也是。」不知是谁非常失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