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是哪个家伙曾用自以为清楚的态度发表,不过,惑星为球体这件事,肯定是骗人的。
因为不论走到哪里,儘是绵延不绝的平坦岩石荒野,无法真实感受到一丝丝球体表面的证据。遥远的前方横跨着看似蓝色低矮影子的北方山脉,不管怎么走都只是感觉距离越来越远,绝无抵达之时。
在这片大地上走着,就像是站上朝反方向逆行了与自己步行等距的输送带之类,那座讨人厌的山脉就这么泰然躺在世界的尽头,悠閑地讥讽着永远无法抵达的旅客。可恶——
「想一想,等明天早上再搭乘下一班的火车就好啦!为什么要步行来追她啊……不仅弄髒了衣眼,秀髮也受损,连嘴里都是沙。少女的柔嫩肌肤如果被紫外线晒伤造成乾裂,谁要负责啊?」
『妳真的是不死人吗?唠唠叨叨说些娘味十足的抱怨……』
「你简直是差别待遇,这发言有争议哦。而且现在又不是处于战争时期,这可是非常平和的时代,我顺应时代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俺知道,俺知道啦!拜託妳不要再转了。』
贝亚托莉克丝一只手拉着绑着行李箱的拖车,另一只手则抓住收音机的提带不停旋转。已经沿着铁道步行半天了,不仅是火车,连宾士在沿着铁道旁车辙上的卡车影子也没见着,从砂尘层缝隙洒下的砂色阳光,早已越过正上方朝西方倾斜。
其实只要在领悟到无须徒步前往「门之镇」,选择等待搭乘明早的火车,在结果上会更具效率且更有可能追上琦莉的当下立即掉头即可。然而如果真的要往回走,那个距离也会让贝亚托莉克丝一肚子气,于是她赌气地继续前进。
「全都是你不好啦!既然自称是她的监护人,就应该预测到那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啊!」
『别说这种不讲理的话,俺也没料到她会一个人出走啊!若要说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贝亚托莉克丝一开始没有让她看那封信,结果隐瞒的事情不断累积,事情才会演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而你知道却默不作声,不也是共犯吗?无法让她看那封信,也是因为信中的内容无关痛痒。对了,一切要怪就要怪那完全欠缺考虑的笨蛋,为什么我……」
顿时领悟这一点的贝亚托莉克丝突然闭上嘴,同时也停下脚步。
自己喋喋不休的声音和拖车车轮滚动的声响嘎然而止,瀰漫四周的荒野寂静有种莫名的虚无飘渺。在铁道上方飞舞的砂尘,揶揄似地撩拨着系腰风衣的衣襬。
『怎么了?』
「我要掉头。」
贝亚托莉克丝转过身,再度拉着拖车开始往来时路走去。收音机的声音显得张皇失措:『喂,等一下!妳是说真的吗?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走回去会更辛苦啊。边前进边期待有车子经过吧,好不好?』
「为什么我得去追一个擅自出走的麻烦女啊?管她曝尸哪里,或是闯进什么奇怪的地方被抓去卖淫,全都随便她了。」
『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照顾她的程度已经远超过艾弗朗的请託了!艾弗朗那家伙就算是为我做牛做马做到死也偿还不了,不过,这也得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之下。」
贝亚托莉克丝快言快语地怒斥,才急急忙忙走了。一十步左右,又倏地停下来。
「……」
『喂,这次又怎么了?』
贝亚托莉克丝极端不悦地瞪着地面,沉默一会儿又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朝北迈开步伐。
『……贝亚托莉克丝。』
「什么事啊?」
『妳真定意志不坚啊。』
「我可是会丢掉你的哦。」
贝亚托莉克丝真的想丢掉收音机,不过在这荒野中独自叫嚷步行会显得更加空虚。因此,就在她下定决心,一到镇上便马上卖掉收音机时,早已习惯只有自己、收音机、行李拖车,还有充斥荒野杂音的听觉,忽然被一个模糊的异质声音吸引。
她停下脚步转向斜后方,与铁道平行并且离铁道不远的大地车辙上,捲起了漫天砂尘。
贝亚托莉克丝仔细凝视,隐约可听见石化燃料的引擎声逐渐靠近,紧接着就看见一辆挂着车棚的三轮卡车。
「……太幸运了——」
贝亚托莉克丝兴奋低喃了一声,当她重新握好拖车的把手,离开铁道往卡车的方向走去时,卡车也朝着她前进的方向接近。拖车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抵达车辙旁时,卡车也正好在面前停了下来。
「太好了,我可是伤透脑筋了呢!能不能载我到『门之镇』?」、『……真是虚假。』贝亚托莉克丝反手挥动收音机的提带,让收音机撞上行李箱的边角,同时露出百分之百的营业笑容仰望驾驶座。驾驶从蒙上砂尘的车窗探出头,将手肘置于窗缘上,品头论足般瞥了贝亚托莉克丝的长相一眼后,马上露出了笑容。
「咦——能在这种地方遇上这种美女,我今天真是走运啊!」
咦?
贝亚托莉克丝正觉得那个轻薄的搭讪语气相当耳熟而皱起眉头时,看见对方的目光停在自己拖拉的行李箱上,然后露出「啊!」的错愕表情,她终于想起来了。
对方就是在土鲁斯时跟琦莉搭讪的那名年轻男子。由于外表看起来不像朝圣者,原以为只是一名旅客,现在见到他驾驶着卡车,感觉似乎是一名商人。
「哇,真是奇遇啊!不是还有另一名小孩跟着妳吗?」
「我看还是算了。」
贝亚托莉克丝往左转了九十度,正要跨步离去时背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喂喂,怎么啦?我载妳一程啊!」
「妳说『门之镇』是吧?就算搭车也要再花费一天以上的时间哦,那不是女人的脚力能够负荷的距离。」
「用不着你费心。」
不希望对方拿自己与一般女子相提并论,这和刚刚向收音机抗议的歧视发言存在着些许矛盾之处。贝亚托莉克丝边想边半转过身,此时才发现驾驶座旁坐着其它的同行者。
两颗小头颅越过男子的肩膀,兴緻盎然地望着自己。其中一名是看起来比琦莉年幼几岁,说好听一点是纯朴,说难听一点则是一身庸俗、乡土味打扮的少女;另一名则是又小上四、五岁的男孩。
「啊——!」
男孩顿时一脸兴奋地叫出声。
「是和魔女姊姊在一起的大姊姊。」
「伊鲁!你这样很失礼!」
少女脸色苍白的将男孩拉了进去。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变装了,这男子的观察还真敏锐。不仅是十六岁的琦莉,男子竟然对如此年幼的小孩也伸出魔爪……
「妳现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只是好心载他们一程而已。」
「谁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狐疑的眼神移向驾驶座、瞪着对方,男子的双手掩饰般地在眼前挥动着。
「那么,如果妳也上车,就可以证明我没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对方露出怎么看都是别有居心的脸,彷佛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击掌。
§
可以望见位于城墙后的那座北方山脉,由于距离仍然相当遥远,因此被砂色云霭笼罩的山脉,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从这里仔细端详,视野中已经可以捕捉到位于半山腰,寂静得让人有种异样恐惧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数十或数百个外型迥异,朝着天际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楼城市——看起来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相互求援纠缠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脚步,眺望远方的都市。
在寄宿学校见到挂在墙上的照片时,曾经想像那必定是非常庄严的景緻,然而亲眼目睹时却没有产生任何讚歎。敬畏在短暂的瞬间如泡沫般涌现又消失,仅是如此罢了。
琦莉的视线从远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动,越过住宅区的重重屋顶,眼前耸立着环绕城镇北侧的乳白色城墙。正对面的南侧城墙自战争时崩塌后,至今尚未修复,闹区逐渐绵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广大的贫民窟。
虽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经的城市,但令人丧失气力的漫长爬坡和险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门至山脉的半山腰处静候着。那些从惑星各地来到这个城镇,想前往首都却在此用尽气力而定居下来的朝圣者也不少。
罗列着自过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区,以及贫困市民和在这里定居的朝圣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门之镇」有着过了车站及教会所在的中城后,南北街道样式骤变的独特构造。此外还有另一个特色是,这里从首都山脉引进地下水,建构成一个绵密广阔的下水道网。虽是战前的遗迹,但现今仍保存完好,遍布整个城镇的地下。
琦莉从教区的边境城镇搭乘火车,摇晃了约一天半的时间,抵达这里已经是隔天下午了。在车站掌握了若干的地理位置后,目前她正朝着位于南侧的市中心前进。
这应该也是战争的遗迹吧?从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区的路途上,高高立着数层阶梯状的内墙。当时或许是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不过现在却只是阻断了闹区,造成交通不便。虽说是下水道,但在位处低地的市中心,水道并非全都是建筑在地下,立于头顶上方的内墙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着内壁蜿蜒的Z型水泥阶梯,朝市中心的贫民窟前进,街上原本乾燥的空气逐渐带着湿气。虽然时间尚早,但小腿却已堆积着疲惫不堪的倦怠感;相当潮湿的墙壁与地面,令嗅觉中瀰漫着宛如末晒乾衣物散发出来的闷臭。
走下阶梯之后,沿着内墙的底部有一整排犹如窗户般的拱形洞穴,阴暗的隧道往墙壁内部延伸。过去这附近似乎也作为水道之用,然而现在水位退去,水道遗迹成了朝圣者和流浪者极佳的避难场所。
朦胧的午后阳光从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内。琦莉跨进隧道,零星躺在隧道两侧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抱着些许畏惧朝深处前进。
当琦莉犹豫着该询问谁才好的时候,眼前有一群将桌子搬进隧道内,正专注于玩牌的人们。相较于正午便躺在阴暗角落,只会拾起阴郁的目光瞪视,有如半死人的人们,这些中午便一手拿着啤酒散发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谈多了。
「对不起……」
琦莉在围成一圈的人群身后开口。然而恰好正逢下注的关键时刻,大家都全神贯注在纸牌上,没人回应她。琦莉感到伤脑筋时,目光正巧与一名从桌旁微微探出身观望赌局的人交会。
那是一名脸上妆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饰的女子。
「嗨,怎么了?」
女子隔着同伴们的头顶,往琦莉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询问。听见有人亲切响应的琦莉总算鬆了一口气,但旋即察觉一股异样。儘管感到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询问了,于是她走向女子。
此时游戏恰巧分出胜负,琦莉在胜负喧嚷声中的角落,开口询问女子: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汉司先生?」
「唔,叫汉司的人很多。」
「听说他是城门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应,琦莉怀抱着一丝期待。然而紧接着——
「听说他死了哦。」
女子只告知了这么一句话。
「死了……?」
琦莉茫然复诵。「嗯,听说死了哦。」女子一只手伸进扎起的发内搔着,又重複说了一次。
「好像是前几天吧?他出去工作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大家都说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运气好找到他,应该也是一具泡烂的溺死尸体,在水道内失蹤是司空见惯的事哦。」
由于又开始新一轮的牌局,女子仅说完这些,注意力便又回到纸牌上。
琦莉顿时呆立在女子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以为即使不晓得哈维的消息,但只要能与见过哈维的人碰面,至少应该能够成为决定接下来行动的线索,没想到期待却落空了。
「对了。」
听见像是想起什么而叫唤自己的声音,琦莉拾起头,女子又再度伸着脖子向她补充:
「是有关汉司的事。那家伙之前常脱口说些奇怪的事情,说什么因为曾撞见亡灵队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们来迎接。他开始说这种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的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妳是说亡灵队伍吗……」琦莉不仅从未听闻,连见都没见过。
「赶快离开吧,这里不是妳这种女孩该来的地方哦。」
像是要驱赶琦莉离去,女子一说完视线又回到牌桌上。琦莉放弃了能在这里打探出什么的想法,小声对女子致谢后,转身背对兴緻高昂围坐着玩纸牌的人群。
(该怎么办好呢……)
毅然决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后也毫无头绪,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当然没有认识的人,而身上的钱应该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脑中快想起什么之际,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传来骚动。
可以听见骚动声中夹杂着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响,镂刻成拱形的砂色阳光中,陆续出现壮硕的黑影。
此时,琦莉的身后也是一阵骚动。她转过身,那些原本热衷于赌局的人们赶紧藏好纸牌,开始收拾桌子。
「妳快点离开啊!」
唯独方才那名女子在倾倒的桌子旁气定神閑地坐着,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见琦莉仍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女子不禁焦急地说:「这里禁止赌博,如果妳不想被关进拘留所就快点逃吧!」
参加牌局的十人张皇失措地想将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时,在出口的那群人走进隧道内,开始揪住发出悲鸣的人们领口。
与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几处重要部位以白色装甲固定,每个人的人手中都握着警棍——那是以监视进入首都必经关卡的朝圣者为主,维持「门之镇」治安的教会兵。
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开始跟着逃窜,关係者与非关係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内迅速陷入混乱的状态。而教会兵也不管谁是谁了,视线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说。等琦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也被戴着坚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领口。
「放开我——」
琦莉粗暴地甩开对方的手,正想逃离时后脑杓遭到冲击,眼冒金星地扑向人群、倒在地上。
§
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得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刚刚那名女子所说的部分话语,微妙地残留耳内,在脑海中不断反覆响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根本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啊!
(没有死……)
当琦莉快要认同女子的话时,她固执地否定了。没有死,因为他不是普通的人,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贴在地面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动了动身躯,顺势拾起埋在双膝之间的脸环顾四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潮湿空间里挤了约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难民般屈膝坐着。琦莉认出当中有些是围在赌桌旁的人,不过大部分应该都是当时在水道遗迹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进来的吧?
「嗨,妳的头没事吧?」
琦莉听见询问声转过头去,在水道遗迹时曾经交谈过的女子,正与她并肩坐在墙壁旁。「没
事,因为我的头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后脑杓,语气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气,一部分则夹带着戏谵。然而似乎并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双腿、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头,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无庸置疑的,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进拘留所。该不会得永远待在这里吧?儘管没有做出会被逮捕的事情(至少这次没有),但绝望却缓缓侵入琦莉的内心。这个沉澱着浓厚湿气与臭味的独特密闭空间,或许具有让人意志消沉的效果。
「不必担心,对方并不打算做什么,妳马上就会被释放了。将几十名穷人关在这里,只是免费提供他们食物罢了,这不就和慈善事业没两样了。儘管感谢他们,但没有人会热衷这种事,因此相同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见到女子解说完之后轻鬆地笑着,琦莉也稍微恢複了精神莞尔响应。她陷入恍惚地推测着,在深受首都影响的北海洛教区,应该较东贝里住着更多怀抱浓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贫民区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诚的敦徒。
「找汉司有什么事吗?你们好像不认识,而妳看起来也不像朝圣者,妳特地来找汉司吗?」
「不……」
虽然知道对方并无其它意思,应该只是基于好奇而询问,但琦莉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在找人。因为汉司先生之前可能见过我要寻找的人,所以想来问问他。」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妳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