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又热又痛,流动于全身的所有体液都已经沸腾,感觉细胞全都快要融化。
彷彿从体内喷出的剧痛,让他痛得几乎满地打滚。然而同时他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身体不属于自己,不知自己身在哪个遥远的国度。前进时,他只能拖着其中一条腿,再把另一条腿往前扔,鞋底已经严重磨损到几乎看不见。「咕噜」、「噗通」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彷佛拖着什么扁平状的东西,然后再扔出去似的,在城市里的漆黑小巷中拖着恐怖的尾音。
虽然想要再加一把劲,但是走了太远的路,他的神智已经越来越模糊。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到家了……」
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是何时呢?许久没开过口的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录音机快要故障时的平板低音。无法灵活转动的舌头打了结,听起来结巴得很严重。
那是一栋建在两栋大楼之间的便宜公寓。他往旁边绕,站在一楼角落房间的窗户下。窗户关上,窗帘也拉了起来。但从窗帘的一点点缝隙往屋内一看,一个看起来感觉很疲惫的中年妇女正在收拾餐桌。
啊——她瘦了一些……而且也苍老了一些……
并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但是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
他将手轻轻搭在窗框上,他本来打算轻轻的,但自己的力气却出乎意外的大,使得薄薄的窗玻璃喀答作响,严重摇晃。
房间里的女人回过头,惊讶地往窗边走来。并不是因为身体感到疼痛,胸口却越来越热。要如何开头呢?还是说句我回来了吧。我回来了……他事先在嘴里练习,好让舌头不打结。
女人微微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屋内昏暗的灯光照在柏油路上,使四周的景物显得格外柔和。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肺部的疼痛,深吸一口气。
「我回来了,妈妈……」
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面,重叠在妈妈的身影上,这时他才想起,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了?
站在窗户另一头的母亲看着自己,脸上表情因感到恐惧而逐渐扭曲。就在母亲的嘴巴张大成尖叫的嘴型时,他立即转身逃走。过了一会儿,母亲发出的尖叫声在巷子的墙壁之间迴响,紧跟在他后面。
他不顾全身的疼痛,拚命逃离那个家。母亲又细又长的尖叫声就像是耳鸣般黏在他的耳膜上,不管他怎么跑,声音依然紧紧地跟着他。他拚命地跑,直到听不见那个声音为止。
*
「要我来拿吗?」
「不用。」
对于固执摇着头的娜娜,琦莉耸了耸肩,其实她自己也步履蹒跚地抱了一堆晒乾的衣服,正感到有点吃不消。娜娜的脸几乎被双手抱着的衣服遮住,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旁。
今天天气变得比较暖和,所幸在太阳下山之前衣服就已经干了。她们把大量晒乾的衣服分好几次拿进拖车里,随着殖民祭进入第五天,这项工作琦莉也越做越熟练。
打杂的阿姨不久前因为身体不适请辞。因此现在洗衣服和煮饭的工作,都由团员们轮流负责。姑且不论煮饭这项差事,洗衣服实在做得很马虎,等着送洗的表演服饰和便服早已堆积如山,让人看不下去,琦莉终于忍不住插手管。从那一天开始,洗衣服就成了她的工作。
设有储水槽的拖车上有大型洗衣机,琦莉在拖车和拖车之间牵了一条绳索,再将洗好的衣服晾在上面。虽然席曼歌舞团的成员并不多,但每天还是有成堆的衣物要洗,光是收拾这些衣服就佔去琦莉大部分的时间。反正寄人篱下也无所事事,而且还可以打发时间,能够尽一己之力,琦莉也觉得比较心安理得。
哈维仍然完全不想让琦莉和他一起去街上,即使问他贝亚托莉克丝的事进行得如何,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哈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带着收音机出门,形成琦莉一人被孤立的状态。团员们对她发出邀请:「有空就来游乐园玩嘛!」(尤其是穿着玩偶熊的贝尔福特),但也不能请哈维带她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去玩……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真是的……)
明天一定要想办法跟去看看,琦莉开始认真思考。就算曾答应过他,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公平(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琦莉,妳在生气吗?」
从斜下方传来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琦莉往下一看,从衣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的娜娜正仰望着她。
「嗯,我才没有生气呢!」
琦莉面露苦笑掩饰着,但是被那道不带任何情绪的透明视线这么盯着看,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都被看穿了,令她莫名地越发心虚。「……嗯,不知该算是生气呢,还是焦虑呢……」虽然知道这不是该对娜娜说的话,但她只是稍微吐露自己的心声。
焦虑其实是对她自己。哈维什么事情都不找她商量,应该是因为还把她当作小孩,只想保护她吧?琦莉希望自己能帮上一些忙,但哈维却不让她做任何事,她什么也不能做。
(我真的这么靠不住吗……)
琦莉对自己叹气,有点像是迁怒般地把晒乾的衣服从拖车的后门扔进去。
「哇!」
里头有人发出叫声跳了起来。
现在离团员们回来的时间还有点早,怎么可能有人已经回来了,所以琦莉非常吃惊,她双眼凝视着昏暗的拖车内。结果里面的人正朝向这里转过身来,以半蹲的姿势僵在那里——他正好把手伸进某个团员的行李里,周围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闯空门,这次是真的小偷。
琦莉和小偷在凝结的气氛下对看了数秒。「啊……」不知哪一方发出笨拙叫声的同时,小偷蹬了一下地板朝她们冲过来。「呀!」他趁着琦莉和娜娜跌坐在地时冲下拖车,一溜烟逃走了。
「妳在这里等着!」
琦莉严厉地对娜娜丢下这句话后,立即起身去追小偷。儘管琦莉这样对娜娜说,但仍听见啪答啪答的小脚步声跟在后头。小偷逃进用来晒衣服的两台拖车之间,琦莉追在后头,拐过拖车的转角后,尚未收进去的衣服从头上垂了下来,妨碍了她的前进。
小偷走到彷彿是妖怪军团般轻轻飘扬的衣服墙前,胆怯地停下脚步,接着他又立刻钻过衣服墙下逃走。琦莉趁机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小偷的背。
「喂!等一下!」
「哇!」
用力过猛的琦莉把小偷压倒,和小偷纠缠在一起,两人同时冲进垂在眼前的衣服帘幕,摔了个倒栽葱。
头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琦莉,危险!」听见娜娜的声音后,已经支撑不住他们体重的绳索便从拖车车顶上鬆脱,衣服整个崩落下来。
「琦莉,琦莉,妳不要紧吗?」
「嗯……」
他们完全被衣服掩埋,一时也搞不清楚对方在哪里,但从衣服堆另一头呼唤她的含糊声音,让琦莉明白了方向,琦莉蠕动着推开覆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当她探出头的同时,「呼」的一声喘了一口气。「找到妳了……」、「琦莉!」琦莉一边抱住冲进她怀里的娜娜,一边将视线游走四周。小偷呢?
她听见附近传来了低吟声,仔细一看,小偷(看起来像是某种昆虫的蛹)被一张大床单紧紧裹住,不断地挣扎。
插图073
「抓到了吗?」
「……嗯,好像是抓到了。」
琦莉尚未完全回神,和娜娜四目相交后,两人才相互击掌微笑道:「成功了!」
不过琦莉冷静一想,洗好的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毁了,这点让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再加上其他原因,使得琦莉虽然抓到了小偷,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营地的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形成一个圈圈,团团围住被床单和晒衣绳紧紧裹住的小偷。只有头部从「蛹」的顶端露了出来。坐在圆圈正中央的小偷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当然并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不算小偷,但因为自己抓到他,而使一个孩子遭到大人们的批斗,琦莉的心情变得有点複杂。
圆圈中央除了席曼之外,还有其它表演团的团长们。其中一个团长正用严肃的表情讯问少年的身分,少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把头撇向另一边,一句话都不说。他似乎是商业区贫民窟的孩子。听说那一带治安很差,常可见到小孩当扒手或是强盗。
琦莉牵着娜娜的手,从后面眺望着讯问的情形。
「琦莉,妳真了不起,哈比一定会夸奖妳的喔。」
「是吗……」
娜娜天真无邪地对琦莉说,琦莉以不置可否的苦笑回应。她觉得自己或许会被骂太莽撞吧?当时她毫不考虑就追上去抓住小偷,如果对方的年纪再大一些,甚至还携带刀子的话,情况就会更危险了。
广场正中央继续进行着讯问,但少年仍然维持一贯的沉默,团长们不知所措地交换眼神。
「实在没办法了,我看就交给教会兵好了——」
「不、不行!」
不知是谁随便提出这个建议,没想到刚才态度一直很高傲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紧紧裹住的身体像是跳起来似的,往眼前的大人们匍匐过来。
「千万不可以让教会兵知道,不要!」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一被问到身分,少年又再度保持沉默。「喂!谁去通报一下!」、「不可以!不可以通知教会兵,他们会拿我的心脏去做实验!」对于拚命哀求的少年,围在四周的大人们不禁露出笑容,最后由席曼做出结论。
「这样应该够了吧?我们的损失也没多大,把他关在仓库里一个晚上,处罚一下就放他回去怎么样?」
席曼提议后环顾周围的人们,并等待他们的反应。感觉上这样的惩罚好像就够了,席曼看见其它团长们相互点头示意后,自己也点点头,最后将视线投向在圆圈最外围旁观的琦莉身上。
「这样可以吗?琦莉?」
琦莉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意见,顿时愣了一下,然后不自觉立正站好。「是、是的,这样就可以了。」她拘谨地回答。为什么要问我呢?
「放开我!」
一名团员抬起大吵大闹的少年后,人墙也随之瓦解、开始散去。和琦莉擦身而过的其它表演团的成员们,也随意和琦莉说话。在一片「真了不起」的讚美声中,也掺杂着「对不起」的道歉。这时琦莉才明白,刚才席曼是故意问她的,目的就是要替前天遭受不白之冤的琦莉找回立足之地。
在这个拥有来自各地歌舞团的营地上,闯空门事件造成各团之间产生了微妙的不信任。但抓到真兇后,事情也总算是解决了……不过,「心脏会被取出」一定是来自大人吓唬小孩时常使用的词句——「坏孩子会被教会兵挖出心脏」但是「拿去做实验」这倒是第一次听到。
*
「好睏喔……」
「呼啊~」打了个大哈欠后,走在旁边的同事对他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应该睡眠很充足欸,晚上总是第一个睡,早上也是最晚才起床,只不过梦游时的举动太易于常人了。」
「不要你管。」
贝尔福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光,一边把视线撇向另一头。在别人的眼里看来他好像一直都在睡觉,但其实很多时候,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所以越睡越想睡。他打算暂时不再干那种事了,但是——前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他编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说自己是因为梦游,才得以全身而退。不过下次如果再发生相同的事,自己可能就会被送进医院了,即使不是如此,说不定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被送进医院吧?
昨天早上,因为被发现偷窥,当他仓皇回到拖车上的身体后,立刻被人踩住胸口(而且是穿着鞋子的脚)。「如果你下次再惹麻烦,我就让你无法回去身体!」声调听起来就像是要马上把他踹死一样恐吓着他。真是恐怖!
「呼……啊——啊,真是麻烦。」就像是被传染一样,连身旁的同事都跟着打哈欠,最后还轻轻伸懒腰说:「其实小偷都已经抓到了,不用巡逻也没关係吧?」
「真是的,呼啊……」
「呼啊……」
他们一边窸窸窣窣抱怨着,一边轮流拚命打着哈欠,然后并肩走在静谧的深夜营地里。
从最初发生闯空门事件的前天傍晚起,整个营地的防盗气势高涨,最后就由各表演团体轮流在白天和夜晚巡逻。虽然可以达到防盗的目的,但对他们这种被迫动员的小角色而言,只是感到麻烦。原本只要三十分钟应该就可以绕完整个营区,但是上头交代要仔细巡逻,两小时内不得回来。不得已只好再巡逻第二次。
「对了,琦莉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刚刚应该没有聊到琦莉,同事却突然没头没尾地丢出这一句话。扮老鼠的这个同事个性虽然不错,但却喜欢嘲笑别人。
「什么怎么样?」
「你看上她了吧?嗯,虽然她不是很出色,但却有种邻家女孩的可爱。不过我还是喜欢再稍微前凸后翘一点的啦!」
「嘿嘿,你的喜好我很了解。」贝尔福特半瞇着眼,看着露出下流笑容说话的同事。「我才没对她怎样。」掺杂着叹息声回答……因为那个男的实在太可怕了。
这个话题难以再继续下去,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在毫无人烟的寂静广场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他们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追着照在地上的手电筒光圈,大约只走了十步左右后。
「那我告诉你一件很恐怖的事。」
莫非他瞬间感到无聊透顶,所以又突如其来冒出这句话吗?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我听说的,听说其它团老一辈的之前就曾经见过他,就是我们团长认识的那个家伙,那个红毛的。」
「……欸?那也没什么,他们可能是朋友吧!」
「听说那大约在二十年前欸。」
「欵?」本来已做好心理準备要听恐怖故事,但这哪里恐怖啊?(怪谈对他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当他心里这么想时,才发现这句话的蹊跷,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二十年前?
他用惊讶的表情转头看着同事。同事把手电筒放在下巴,故意製造出恐怖的气氛,然后用降了三个音阶的语调继续说道。「不只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四十年前……还有,每当那个男的出现的那一年,团员当中一定会有人死亡。听说上次是在熊玩偶装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奇怪尸体……?」、「在熊、熊的……?」几乎贴到同事的鼻尖,贝尔福特咕哝着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
同事抿嘴一笑把嘴角往下撇……让他一下子鬆了口气。
「搞什么嘛……」
「不是啦,二十年前的事真的是我听说的,可是那是一个爱吹牛又爱胡诌乱盖的老爷爷说的,就算是真的,应该也是认识红毛的爸爸吧?」
「可恶,你给我记住!」贝尔福特充满恨意地瞪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同事,他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要用灵体来吓吓那只老鼠,但他也觉得有些事情的确令人难以理解。
不只琦莉,就连那个男的也看得见自己的灵体,这点令他感到非常惊讶。他觉得好像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家伙到底是……?
嘎沙……
「哇!」
当他在思索的同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吓得不禁想大叫的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没叫出声。然后就这样捂住嘴巴和同事交换吃惊的眼神,两人一同将视线移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静止不动的那群拖车几乎与蓝灰色的黑夜融为一体,静静地排列在那里。继刚才发出的声音,从其中一台拖车后面又开始发出金属类的声响。
他和同事两人蹑手蹑脚往那里靠近,从紧接在后的另一台拖车后面窥看,结果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后门的前方晃动。他似乎正在门上动手脚,想要把它撬开。同事看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耸耸肩。感觉好像是在说,没想到小偷接二连三地来呢!
对方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绕到拖车的另一头去。(欸?是要我们自己抓吗?)(当然啰,两个小女孩都可以办到了,我们两个男的怎么可能办不到?难道你不想在琦莉面前表现一下吗?)(这个嘛……)几乎就在他们用眼神和唇语快速交谈的同时,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门已经成功被撬开了。
「啊!」
两人不禁同时大叫,本来想要钻进门内的那个人影回过头来。
现在已经不是使用「绕到后面去」这种作战策略的时候了,他们只好同时从拖车后方冲出去,同事把手电筒往前方一照,小偷就站在白光的正中央——
*
哈维坐在水泥砖围墙上,正要点燃香烟时,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一看,从漆黑的营地后方一道娇小的人影跑来。当她跑进从头顶的路灯洒落下来的光圈内后,停下了脚步,嘴里微微吐着白色气息,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妳又来了……」
「啊,我醒来刚好就看到哈维往这里走呀。」让人感觉她好像根本就没睡,一直在等着。今天可能没有那么赶吧?她确实穿好外套才来,就各种意义来看是让人鬆了口气,哈维在内心叹息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和席曼聊了一下才出来。」
哈维回答。在还没被问「是否可以坐下来?」之前,他就抓住琦莉的手把她拉上来。他把收音机取下来还给琦莉,琦莉坐在哈维身旁,将收音机放在膝上,两人的肩膀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俺刚才听说了,妳挺出锋头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