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更换了老旧的走廊灯泡。好像很久以前灯泡就已经不亮了,但要母亲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太危险,而弟弟托比的身高即使站在椅子上也够不到。
还好我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却感到很满足。把椅子搬走后,他又再次回到房间。厨房餐桌上的篮子里放着三颗色彩鲜艳的黄苹果。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他不禁感到纳闷。明明没什么要庆祝的事,家里却买了水果。这个没人出门赚钱的家,经济情况并不宽裕。
他立刻明白了。
「托比!」
他边整理椅子,边叫着在房间角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书的弟弟。他平常明明不看书的——首先,那本集结了「十一圣者的书简」的厚重书籍(很久以前不知是从谁那里接收来的,是这个家里贫瘠的书架上最贵的一本书)对弟弟来说太艰深了吧?再者,弟弟可能也不会对那本书感兴趣,要是他真感兴趣,母亲应该会很欣慰。
托比从书本抬起视线,在他还没说出苹果的「苹」字时,就抢先解释:
「喔、嗯、那个是别人给的,看起来很好吃吧!」
「是你偷回来的吧?」
谎言被戳破后,眼看弟弟的表情越发心虚,他心想:果然没错。「怎样啦!不过是两、三颗苹果,而且我还曾被那家水果店的狗咬过,这样就算扯平了。」托比突然态度大变,嘟起嘴说。
「拿去还给对方!」
他注意要摆出兄长应有的严肃态度,但口齿不清的平板声调却不太具有威严。
「不要紧,不会被发现的,拿去还反而会穿帮,我想要给妈吃。」
「这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你做这种事情,妈也不会高兴的,快拿去还给人家!」他把苹果篮推给弟弟。弟弟虽然接下了篮子,却鼓起腮帮子朝他丢了一颗苹果。
「搞什么嘛!干嘛那么生气!」
咕嘎。
从自己手里传出了一道声响。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之后不再多说些什么的弟弟也屏住了气息。
他低头一看,刚才被丢过来的苹果已经被他用单手捏碎。从指缝间流出的白浊汁液弄湿了地板。他并不打算用力的,但却——
他握着捏碎的果肉,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时,「啊——完蛋了、完蛋了。」托比不断重複着「完蛋了」,像小孩子玩游戏般绕着他跳来跳去。
「我才不管咧,已经没办法还人了,都是哥哥害的!」
「吵死了!」
弟弟鼓噪的声音让他火冒三丈。
苹果篮掉落在地,黄色苹果滚落到他脚边。「咦……?」弟弟靠着墙的身体渐渐往下滑,墙上留下了一道彷佛被砸烂的红色果肉似的斑斑血迹。
他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托比……?」
别那么夸张,我只是轻轻推了推你的肩膀而已啊!你是因为我动作迟缓,觉得很好玩,才想嘲笑我……
但是弟弟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好像也不会笑着说:「啊哈哈!哥哥被骗了!」然后站起来。怎么了?真是奇怪、真奇怪……
「喂!托比……」
插图074
当他小心翼翼要靠近弟弟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母亲正站在房门口,抖动的双手紧握着披肩的一角,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手里拿着捏碎的苹果杵在那里的长男,以及头部淌着血昏倒在地的次男。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妈,等一下,不是的……」他含糊不清的尾音越来越小声,变得像是呻吟一样。向母亲求救而伸出的手,关节突出到变形,绿色皮肤上黏着泥状的果肉,表现出明显拒绝态度的母亲缩起了身体,并用披肩捂住嘴巴。她又要放声大叫……了!
杀了她——
有人在脑袋海里轻声低语。只要在引起骚动前杀了她就没事,只要掐住她的喉咙就能轻鬆解决。就像对付弟弟一样——不要!「啊!」他双手抱住头,想要挥去脑海里的声音,转了一大圈后跑向窗户。
略施了一点力的他蹬地后轻轻跃起,撞破了玻璃窗跳到路面上。被玻璃碎片割伤的皮肤立刻开始再生。撞到对面建筑物墙壁的他,已经不管东西南北,只想九十度转弯冲到外面的大马路。这时,他刚好和一名路过的女孩撞个正着。
对方一看到他的样子,嘴巴就立刻张大成尖叫的嘴形。他伸出手原本只是想捂住对方的嘴,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抓住女孩的喉咙,準备抓着对方撞向墙壁。他吓得赶紧鬆开手,「呜、呜啊!」踉踉呛舱地往后退了几步再转身离去。
等他跑了一段距离后,背后就传来高亢的哀嚎。走在他前方的行人因为尖叫声而吓得回过头,所以这次要在对方大叫之前就解决掉。不可以,不能这样做!动手之前,他立刻改变方向,冲进巷子里。
(救救我、救救我……)
他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几次都碰到行人。每当对方被他吓得惊声尖叫时,他就改变方向逃跑。因为他一靠近人类就可能杀了对方,同时他也很怕自己会这么做,所以只能跑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但到底在西贝里的街道上,哪里才有人烟绝迹的地方?
感到越来越焦躁不安的他环顾着四周。前方的天空浮现出蒙朦胧胧的白色月亮,天空应该出现双子月,但现在看起来却只有一颗月亮,月亮的表面落下两根黑色的针影。
(那是……)
游乐园的钟塔。心脏越来越痛。「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已经和托比约好了,但因为我无法外出,当他约我时我打算就这样拒绝他。但弟弟得意洋洋地把藏在背后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顶只有双眼、鼻子和嘴巴部分挖洞的毛线帽。弟弟说只要戴上这个就没问题了吧!但我苦笑着对弟弟说这样不会更怪异吗?不过我还是和他打勾勾,约好下次一定带他去。没想到弟弟却毫不犹豫地把短小的指头勾在我那皮肤挛缩且扭曲变形的手指上。
「站住!」
随着制止的叫声和几次的紧急煞车声,卡车的车头灯就停在前方。高举长盾的装甲服士兵们陆续下车,他们都已拿好了枪剑。枪剑?他们不是之前的教会兵,手里并没拿着那种被打到会很痛的恐怖大口径枪,这样就没那么可怕了。「呜喔!」他不顾对方的制止,大叫着往前沖。
枪口从排成一列的长盾后方连续喷出火焰,数发子弹贯穿他的身体后,霎时他整个人也飞向了后方。但当他重新站起来时,身上的枪伤早就已痊癒。你们看,这种玩意儿根本就没办法把我打伤——
奇怪?
伤势虽然快要痊癒,但却觉得越来越痛。身体的中心好像被钉入好几根楔子般感到沉痛。细胞接收嵌入肉里的子弹后不断将它塞往体内。痛、痛、痛、痛……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逃跑而已啊!
杀掉他们、杀掉他们——
又听到了喃喃低语。大家都想要杀你,在你被杀死之前只能主动出击——啰嗦!他甩开声音,突破教会兵设的路障,一直线往钟塔的方向奔跑。就算知道卡车和枪声紧追在后。儘管如此,我也不会死,拜託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
我并不想杀人,为了不要杀害任何人,我必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阻碍我,即使要杀死他,我也必须逃跑——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法思考自己的思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哇!」
『哈!』趴倒在地尖叫的贝尔福特头上,一名独脚士兵正运足气息大喊。他挥砍着军刀,将冲过来的黑影劈成两半。但是一、二道黑影消失后,黑影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反而接二连三地从载货台的角落蹦了出来,就像是快要满溢的黑水般,不断沖向躺卧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躯体。
『可恶!真是没完没了。』
士兵的灵体和恶灵们对抗,焦急地冒出这句话。
『喂!你这家伙!』
「啊?」
突然被这么一叫的贝尔福特,抱着头惊讶地回答。
『带着琦莉和俺一起出去!』
「呃……『俺』是指谁?」
『你不知道吗?笨蛋!当然是收音机啦!』
随着怒骂声响起,士兵用军刀朝新蹦出来的影子一挥。贝尔福特被下士这么一吼,「我、我怎么会知道嘛!」几乎快哭了出来。他拚命地爬向床边,抱起瘫软无力的琦莉,并抓起摺叠椅上的收音机吊绳。
全身无力的少女身躯虽瘦小,但感觉却像尸体一样沉重。贝尔福特边压低身体保护少女的头,边闪躲黑影,他钻过门口的窗帘后,从卡车的载货台跳下来。
「然后要怎么办?」
『总之先直直地往前跑!』
「啊?就这样而已!」贝尔福特还以为士兵想出了什么妙招!
从卡车钻出来的恶灵们形成了黑色漩涡,在空中追逐他。他不断回头,抱着琦莉跑过营地的广场。
挂在他手上的收音机喇叭吐出了杂讯粒子,彙集成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在空中形成的巨大士兵瞪着空中的恶灵,嘴巴张得好大。
『全都给俺消失!』
在发出咆哮声的同时,从喇叭飞出一把隐形刀将空气劈开,笔直地插入上空的云雾。「呜哇哇哇……」抱着琦莉的贝尔福特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他拚命保护琦莉,使得整片背部撞击到坚硬的地面,就如同文字的描述,他的魂几乎要飞走了。
「呜!好痛……」
他心想:乾脆真的昏倒失去意识,说不定就不会觉得痛了,但遗憾的是还不到昏倒的地步。虽然背部咯咯作响,但他仍边咳边起身,然后就这么瘫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
空中的黑雾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杂讯残骸。位于冲击波射线上的路灯柱子就像是用糖捏出来的一样,整根弯曲变形。
「太厉言了……」
贝尔福特不禁发出感佩声。
『哈!反正、就……这样啦……』
下士原本得意洋洋地回答,但话说到一半时就出现杂音,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贝尔福特的视线往下移动,看到在脚边的收音机正噗嗤噗嗤地冒着烟,士兵的灵魂也不见蹤影。被拖车群围绕的夜晚广场正中央,只剩下筋疲力尽的自己和沉睡的少女。刚才在这里展开的决死攻防战,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被压坏的路灯柱子。
总之,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情。当贝尔福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时……
「你在做什么?」
从他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吓得他吐出一口气后就不敢吸气。那道声音丝毫不逊于下士灵魂的怒吼,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具有杀伤力的怒气。他仔细一想,趁着大家都不在时,将一个神智不清的女孩抬出来还让她躺在地上,旁人看了会认为自己在做什么呢?
他僵硬地转过头仰望身后——
「您、您回来了。团长……」
他试着陪着笑脸地回答。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板着一张脸的团长重複问了一次。只见团长双手交叉在胸前,彷彿要从上将他团团覆盖住似的站在他背后。
(哈维先生……)
比起刚才恶灵爬出来时,他现在更迫切希望哈维能快点回来。对他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难关,那关係到他明天是否还能继续在这里混口饭吃。
虽然哈维没有收到他的祷告,但在距离更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救世主。
「呜……嗯……」
躺在他膝盖上的少女发出了呻吟声。他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低头一看,少女突然张开紧闭的双眼,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贝尔福特与抱在自己膝盖上穿着衬衣的她对望,这样幸福的姿势不禁让他感到脸红心跳。
「哈维!」
就在少女说出第一句话的同时,贝尔福特被猛地一撞,后脑勺应声撞上地面。他拾起视线一看,团长的鞋尖就在他头顶的附近。
「琦莉,妳醒了吗?不要紧吗?」
团长的怒气缓和了下来,以担心的口吻问道。贝尔福特就这么仰着天空伤心叹息时,琦莉几乎是踩着他的胸口靠近团长。
「团长,请带我去游乐园!哈维还……」
「怎么了?突然这样……」
「团长!」
这时其它声音和脚步声一同闯了进来,在贝尔福特仰望的视野里,出现了既是同事也是损友的瑞特。瑞特才说了「团长」两字,视线旋即落到了贝尔福特的脸上。「……你这家伙在做什么?」、「不、没什么。」贝尔福特敷衍地回答,瑞特则露出诡异的表情。
原本鸦雀无声的深夜营地,似乎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有什么事吗?」
被团长这么一问,瑞特把视线转了回去。
「听说妖怪在街道那里大吵大闹的,引起一阵骚动。」、「妖怪?」、「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妖怪跑进了游乐园,佔据着那里。」失去起身机会的贝尔福特就这么仰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听着瑞特与团长之间的对话。
在他仰望的视野範围里,是一片还看不出黎明来临的徵兆、深蓝灰色的多云天空。
殖民祭第八天的夜晚似乎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
明天就是殖民祭的倒数第二天,原本应该盛大举办特殊节庆的闭幕式,然而现在游乐园可能从明天开始就得停止营业了,虽然现在不是悠哉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但他仍以事不关己的心情思忖着。
他询问自己:还可以动吗?
刚才连同公园的长凳、鞦韆全都撞上自己的背部,一同冲进了那道墙,这让他痛得好一阵子都站不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将埋在瓦砾堆里的背部抽出时,不知骨头的哪个部位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刚才的竞技场之战确实让他受了不少伤,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咳……」
他边咳边靠着墙站起来的瞬间,眼前的影子朝他的颈部伸出了手。他身体往后一退,背部撞上了墙壁,在对方的手几乎快碰到他脖子时,他先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吱噗」一声,从自己的脖子发出了难听的声音。关节突出的畸形手指,连同第一节关节都掐进了他脖子,使他无法呼吸。他咬紧牙关,将肌肉的力量集中在左手,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想掐住他喉咙深处的手,随后就这么与对方在极近距离互相瞪视。
腐烂乾燥的挛缩皮肤,没有眼皮覆盖、整颗外露的眼球。以及不知在哪里受的伤,衣服撕裂破烂,全身渗出焦油状的黑色血液。他立刻明白那是枪伤。「咕呜……」对方发出了不成话语的呻吟。但眼神涣散、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球,透露出他混乱的思绪。
好痛、杀死、人类、好痛、大家、杀死……
若双方要比力气,怎么看都是哈维佔下风——受到那些理性已被腐蚀的家伙们攻击性的支配,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手指慢慢掐进哈维的脖子。
「克……理福……」
他用尽喉咙里仅剩的一点空气,声嘶力竭地叫,对方好像知道是在叫他,吓得抖动肩膀。「呜、呜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同时也放开了他。他立刻用鞋底踹开他,调整好呼吸后的他仍无法立刻行动,边咳边靠着墙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碰到动脉,但脖子就像栓塞脱落般不断冒出血液。若置之不理似乎会很麻烦,因此他集中意识只将皮肤的表面塞住,强迫自己不管右眼深处渗出平时的那股疼痛,最后抬起了视线。而克理福多夫——
「呜嘎!」
抱着头呻吟的克理福多夫突然大叫,转身往反方向跑。在他前进的方向碰到了墙壁,但他似乎看不见似的直接穿了过去,奔向那座机械装置街道。
「等……」
哈维按住脖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克理福,等一下!」
他踩着有些踉跄的步伐,跟着冲出了公园。等他来到马路时,才一会儿工夫,克理福多夫便已经跑远了。背影看起来越来越渺小的克理福多夫,顺手破坏了沿路的东西,他完全不理会弯曲的道路,只是一直线地穿过大街。而他的目标正是街道中央的高台。头顶上的夜空——放眼望去这条街上所有的东西,只有朦胧地浮现于空中的钟塔圆形数字盘并非人偶专用的複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