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靠走道的这一侧、与火车行进方向呈反向的座位——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成了自己的固定座位,琦莉一直观察着坐在包厢靠窗、与火车行进方向同向的座位上——也就是自己斜对面那名红铜色头髮青年的一举一动。坐在窗边的他托着腮帮子,将头靠在车窗上,随意地任窗外风景流过眼前,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才突然从玻璃窗上抬起头,随意交叉着穿着工作裤的长腿,并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当哈维灵活地用左手叼起一根烟时,琦莉赶紧将打火机凑到他眼前。
「来,请。」
琦莉一本正经地说,哈维霎时一脸讶异地往后缩。但她仍保持这个姿势,若无其事地点燃打火机,哈维脸上浮现出複杂的表情,将叼在嘴里的烟头靠近点燃。琦莉内心暗自窃笑——这是回敬你上次的无礼。
『喂!怎么了,你终于变机伶了!』
琦莉获得窗边收音机还算佩服的肯定,便轻轻耸耸肩微笑道:「是吧?」
这是从教区出发后的第四天。一开始,琦莉对于收音机的随便使唤会一一反抗,自从开始试着迎合收音机后,心情也逐渐开朗。她觉得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的这段时间,或许这样比较有趣。下士毕竟还是下士,除了有关哈维的事会唠唠叨叨外,他和琦莉仍然相处融洽。
现在只有哈维无法融入这种气氛,拉着一张臭脸抽着烟。
「不用在这方面机伶,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在贝亚托莉克丝工作的店里和她一起工作过。」
琦莉回答到一半时,哈维不知为何被烟呛了一下。
「……你乱说的吧?」
他重新叼起掉落的香烟,用莫名低沉的声音问道。「是真的啦,虽然没做多久,但真的很好玩。」琦莉说话的同时,将在车站买到的打火机收进了口袋里。哈维似乎非常不高兴地咂着舌,嘴里喃喃嘟嚷着:要是找到那个女的,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平常很难得看到哈维有这种反应,琦莉觉得很有趣便笑了出来,却让红铜色眼眸显得更不高兴。被他这么一瞪,琦莉只好努力憋笑。
感觉现在精神好多了,从教区出发时是那样的不安,自己也做足了心理準备——这将是一次沉重的旅程。但无论如何,他们三人仍然在一起,即使再消沉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儘力去做吧!试着这样甩开心里的疙瘩后,不同于以往的三人关係也让人觉得很新鲜,彷彿重温两年前秋天遇见哈维和下士时那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琦莉仍就读寄宿学校,贝佳也还在她身边。在东贝里的车站遇到哈维他们后,原本只是抱着趁殖民祭假期期间,和他们坐上同一班火车跟去看看,却从此展开了漫长的旅程。她和下士立刻就打成一片,但一开始和哈维却很生疏,哈维也不太理她。虽然对于他们两人仍不熟悉,但每发现一件事,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一些。
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都闪闪发亮;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也都令她兴奋不已。当时她希望这趟旅程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
当时的心情,至今仍未改变。
当她从有厕所的车厢走到连廊时,想起了刚才哈维的反应,自己又笑了起来,刚好和在连廊上擦身而过的男乘客四目相交。琦莉想颔首掩饰,不过却笑得很僵。男人也点头响应,但表情却很怪异。
(好丢脸喔……)
琦莉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离开,但当她想从车厢门进入下一节车厢时,背后却传来近似呻吟的声音。她停下放在门把上的手,回头往连廊一看,刚才和她擦身而过的男人蹲伏在相同的位置。
「请问……?」
琦莉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无法坐视不管,她退回到那名男人身旁,弯下腰窥看男人的表情。只见男人蹲伏的背上下起伏着,痛苦地喘气。
「你不要紧吗?」
「嗯,只是有点晕车……」
琦莉询问男人后,男人轻轻举起一只手,虚弱地回答。她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通知列车长,还是叫和他同行的人过来而感到非常困惑。犹豫不决的她想要先帮男人拍拍背,但男人却摇了摇手拒绝: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
他说完后就自己站了起来,但脚步仍有点不稳。
「你坐在几号车厢?我送你回去好了。」
「喔,我和你同一个车厢。」
琦莉一时之间并不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涵,但随即——
「……那个,是九号车厢吗?」琦莉他们的座位正是九号车厢。
「对、对,没错。」
男人点点头后,就顺道和琦莉一起走回九号车厢。
「你是出来旅行的吗?」
男人穿过八号车厢的走道时,率直地问道。刚才他的情况还那么糟,但现在却似乎完全复原了。琦莉心想: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自己说旅行也算是旅行,只是目的并非这么单纯,所以琦莉只暧昧地笑着点头说:「喔,嗯。」男人笑着回应:「是吗?」
「我也是耶,我和小女一起来的,我和小女都很喜欢旅行。」
「喔……」
「你喜欢旅行吗?」
对方随意问道,琦莉思考了片刻后答道:
「喜欢,我还在想要是能一直坐着火车旅行就好了。」
琦莉露出的率真笑容里,混杂着一丝苦笑。
他们聊着聊着就来到了九号车厢前,琦莉拉着门把打开车厢门时,霎时感觉好像走错了车厢。但确认过门上的牌子后,这里确实是九号车厢没错。当琦莉正感到纳闷时……
「爸爸!」
随着女高音般的开朗叫声,一名少女从车厢中央的包厢座位跑了过来。男人笑脸迎接抱住他手臂的少女。「就是这里,谢谢你。」男人道谢后和女儿一起入座的座位,刚好和琦莉他们的座位背对背。原来他们居然坐得这么近。「谢谢。」和父亲一起挥着手的少女可能只比琦莉小几岁吧,亮色系的头髮编成了两根辫子,不知为何感觉与贝佳有几分神似。琦莉也对她微笑挥手,虽然只是帮了一个小忙,但她感到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将手肘撑在窗边抽着烟的哈维稍稍抬起视线。
「真慢!你在搞什么?」
「嗯,没有,没什么。」
琦莉随便回答后就坐入哈维斜对面的固定位置,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又望向窗外。琦莉对于他只问了一句「你在搞什么?」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满地耸了耸肩。
『哈威。』
窗边的收音机插嘴道。
「是哈维。」
哈维生气地瞪着收音机,像平时一样纠正他。
『历史作业不是你最拿手的吗?与教会有关的事,你更是熟到快烂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就帮帮她嘛!』
「少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哈维立刻扭曲着嘴响应,琦莉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想起:对了!这次旅行的名目是为了写教会史的报告。
写报告好麻烦喔……她想着殖民祭假期结束后就得回寄宿学校,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真是的,居然让琦莉去做这种奇怪的工作……)
他在心中咒骂着,然后拿烟蒂出气,将它塞进窗边的烟灰缸。找到她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不过他也同时发现,光是想像就没办法说赢她,到最后一定又是自己被驳倒。
明明才刚把烟捻熄,却彷彿吐烟似地长叹一口气。
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后,要再次将琦莉託付给她,独自前往首都——这一直是他考虑的选择之一,同时也是最具可行性的选择。但是现在完全掌握不到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所以从西贝里回来后他想行动也动不了,首都行也只能先搁置一旁。找不到贝亚托莉克丝,他的心情一半感到焦急,但另一半却感到安心,因为这样就无需丢下琦莉不管了。其实他是以没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当借口,而暂时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吧……想到这里,连自己都厌恶起自己。
『主人,你最近老是叹气,莫非有什么烦恼吗?』
放在烟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机用痴呆的声音问着白痴的问题。哈维觉得自己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在下的烦恼就是你。」
『欸?俺让主人烦恼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俺只能以死谢罪……』
「你早就死了。」
哈维已经无力搭理,随口回答后就虚脱地靠在玻璃窗上。看惯了这样的对话场景,已经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缓缓倾斜的荒野景色从视觉表面一一通过。他眺望着看起来彷彿画面已经停格的无聊风景,就连脑中的讯号似乎也停了下来。
这时,在视野的遥远前方,他看见一道缓缓摇晃的巨大影子,横亘于北边的断层上空。
他抬起下巴定睛看着,右眼的影像模糊不清,便将注意力集中到左眼的视觉,仔细一瞧——
(那是什么?塔……?)
宛如尖塔状的建筑物,停滞于大气里的砂色烟雾中,模模糊糊地缓缓摇晃着。那里应该不可能出现城镇,坐在同车厢的乘客当中,慢慢也有人发现,便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兴味盎然地凝视着。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吧?
沙……
突然间,从收音机的喇叭传出奇怪的杂音。
「……?下士,你刚才说什么?」
『咦?』
收音机惊讶的声音里,混入了哈维之前从未听过的杂音。仔细一听就能发现,杂音中带着宛如音波般的晃动。这股区分强弱拍的晃动,听起来像某种音乐。「这是哪里的电波?」、『嗯?俺只能收得到跟平常一样的频率……』收音机的回答不太可靠,看来平常游击队电台的频率混入了些微其它电波。
哈维立刻明白了,他把注意力转回乘客们仍窃窃议论着并眺望的断层上方阴影。那座宛如塔一般的建筑物、从游击队电台频道里流泄出音乐的电波、收音机、塔——几个单字排列卡住了他的脑袋。
由于角度的问题,从这节车厢无法看见铁路的正前方,但应该已经慢慢接近下一个车站了。先下车看看……
当他想到这里时才发现……
「对了,琦莉呢?」
『她去上厕所后就没有回来,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那个蠢女孩……』
收音机用从前咒骂哈维的相同口气回答时,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要去厕所找吗?主人。』被这么一问,哈维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于是又再次坐下。现在还有时间,琦莉应该会在火车进站之前回来吧。
他再次靠向窗户,眺望着飘浮于远方的塔影。虽然必须突然改变旅程,但如果这个直觉是正确的(自己的第六感对不论好事或坏事,几乎都没有失准过),他心想:去查查看那道影子的真面目应该是件有意义的事吧!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上帝?」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做有没有注意到……」
哈维将打火机凑近嘴里叼着的香烟,并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他没有予以否认,那副表情反而比较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应的人,表情不禁亮了起来。
「那么你也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上帝嫌路途太远,所以半路折返了。」
当琦莉想要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座位旁。她抬头一看,一位身穿深蓝色高领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啊!」琦莉连忙出示从寄宿学校制服口袋里拿出的车票,列车长略微弯腰看了看车票,微笑着表示没问题。那温柔的微笑让琦莉想起了小时候对列车长这份工作的憧憬,她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响应列车长。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股怀念的感觉,不由得地眼眶发热。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要吃饼乾吗?」
随着一道天真无邪的声音,一只沙沙作响的纸袋从头顶递了过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转头仰望,刚才和她背对背而坐的少女越过椅背探出身子,正看着她。那是一名长得和贝佳有点神似、头髮编成两根辫子的女孩。她笑容满面地拿着饼乾袋,「谢谢。」琦莉也回以微笑,并拿了一片饼乾。椅背后方传来女孩父亲的声音:「这样很危险喔。」但少女似乎不以为意,仅以腹部支撑着自己,宛如跷跷板般摇来晃去,还对哈维爽朗地叫着:「大哥哥,你也要吃吗?」
「不要。」哈维仍在窗边托着腮帮子,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拒绝。
「真冷淡——好无——聊。」
坦白说出内心感受的少女,将手伸进纸袋里,拿出自己要吃的饼乾。琦莉觉得她真的很像贝佳,不禁噗哧一笑。若贝佳也和他们一起旅行,应该也会像这样热闹吧——琦莉不禁想像着这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我好喜欢旅行,我一直和爸爸旅行喔。」
琦莉对吃着饼乾、向她攀谈的女孩笑着回答:「嗯,我也很喜欢旅行喔。」然后也将饼乾放进嘴里。
「大姊姊,你坐了多久的火车呀?」
「欸?那个……」
琦莉想要随口回答,但不知为何脑海里只浮现出模糊的数字,一时之间答不出来。奇怪?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的啊?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的几秒钟,少女不等琦莉回答,就谈论起自己的事:「我啊,我坐了十年左右喔。」、「嗯……」琦莉虽然漫不经心地应和着,但却感到十分佩服。那女孩看起来顶多十岁出头,她可能从很小就开始旅行吧?
「大姊姊,你能跟我做朋友吗?」
「嗯,好啊!」
虽然这段友情只能维持到下火车之前,但和贝佳神似的少女令琦莉感到格外亲切,便高兴地点头。少女也发出欢呼声:
「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大家感情都很好喔!」
坐在其它座位上的乘客们也一一拿着东西过来,将琦莉他们的座位团团围住。不知为何,这节车厢的乘客好像都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大家一团和气,面带笑容地找她聊天。
「我也好喜欢旅行,已经连续坐了十五年的火车。」
「我也旅行了二十年以上呢!」
「是啊!火车真好,坐了好几十年还坐不腻呢!」
琦莉逐一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夸耀自己旅行经验(不过好像都只是在说坐火车的时间)的乘客脸庞,对着他们微笑,但她却感觉越来越恐怖。
她以眼神向斜对面的哈维示意——这些人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就连哈维都一副融入其中的表情说:「我已经旅行了八十年了吧?」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似乎只有自己跟不上他们,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次她瞄了一眼窗边,改对收音机求救。
窗外逐渐看见白色月台和车站,火车快要进站了吧?她不禁稍微鬆了口气。
(欸……?)
但是火车不仅没有减速,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一瞬间就滑过了月台边。这绝对不是废弃的车站,她明明就看到了接送亲友的人们及候车的人们。
总之哪里不对劲,琦莉想离开座位走到走道时,「你要去哪里?」少女拉住了她的衣服。
「怎么了?你不是也喜欢旅行吗?既然这样,只要一直坐着火车就好了呀。」
「旅行很快乐吧?你应该也觉得要是旅行永远不会结束,那该有多好吧?」
「只要你待在这里,就可以这样一直快乐地旅行喔!」
「大姊姊!你不会去别的地方吧?你不是说要和我作朋友吗?」
其它乘客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挽留她。现在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围绕着琦莉,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本以为很亲切的那些人笑容背后,感觉好像有什么疯狂的人正窥视着她。「哈维……」琦莉转向哈维的座位向他求救,但他却悠哉地抽着烟,不可思议似地望着陷入困境的琦莉。
「怎么了?坐下来啦!你不想和我一直旅行吗?」
琦莉确定这一切果然不对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哈维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之前没有起疑呢?眼前的哈维确实有右手臂,这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两年前在东贝里遇到的那个哈维。一开始自己穿着寄宿学校的制服就很奇怪,但自己刚才居然都没有发现。
「你已经无法下车了!我们十年前就已经被强行拖来这里了。吶,加入我们啦!大家在一起才不会寂寞……」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景色也从车窗飞过而被抛到后方。少女及其它乘客们从四面八方拉扯着她的衣服和手,使得她的重心不稳。琦莉拚命叫着现在不在这里的名字——
「哈维——」
那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火车上迷路,真是败给她了。他站在月台正中央,严重妨碍行人通行的地方左顾右盼。下车的乘客和準备上车的乘客形成的匆忙人潮,彷彿碰到了沙洲般分流为二后又再度汇流,一一从他眼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