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保重喔——琦莉双手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并把脸埋在黑色鬃毛里喃喃念道。脖子上那一圈直挺挺的毛外层虽然很硬,但内层却很柔软,吸一口气,便闻到野兽的气味和血腥味。
「琦莉,放手吧!」
听到哈维有所顾虑的声音,琦莉还是又抱了一会儿,才莫可奈何地鬆开手臂抬起头。稍微湿润的黑色鼻头几乎与自己的鼻子相碰,琦莉直盯着琥珀色的右眼和溃烂的左眼。为了赋予哈维眼睛,鬃毛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琦莉垂头丧气地嘟哝着,鬃毛似乎很不高兴地回应,琦莉眨了眨眼睛。
「……谢谢。」接着又改口说道。
「嗯,这还差不多。」
鬃毛鼻子哼了一声,稍微笑了笑,看起来笑得很腼腆。琦莉也微笑以对,站起身并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守在后面的哈维旁边。鬃毛以单边的琥珀色眼睛仰望着琦莉,似乎有点抱歉地耸了耸脖子。现在畸形的翅膀两边都脱落了,肩胛骨只留下龟裂的痕迹和微微突起。
琦莉虽然明白不能提出任性的要求,但在情感方面还是无法释怀,只能沮丧地低下头。虽然她好希望鬃毛也能一起去……
「不好意思,我不想陪你们去首都,也不觉得自己成为你们的伙伴,独自随心所欲地迎风生活是岩狮的习性。」——当鬃毛以一贯的潇洒口气话别时,琦莉惊讶地挽留它,但哈维似乎可以理解,因此没再说什么。轻轻垂下鬃毛给他的暗褐色眼睛,点点头只说了句:「是吗?谢了。」既然哈维已经理解,琦莉也就不能再多说什么。
更何况……一直到最后鬃毛好像还是不承认自己是狗。
「那我走了,你们也要加油。」
鬃毛只淡淡地留下这句道别话语,就摆动着尾巴,以极富节奏感的步调走向山谷里。岩狮般的长尾巴已失去毛皮,骨头外露,像极了一根细长的绳子。
被渲染成黄昏暮色的斜阳从被岩壁包围的狭窄天空照射而下,淡淡地照耀着阶梯状突出的岩棚阴影处。虽然她无法看到峡谷前方,但她在眼底想像着,沿着这条岩棚道路直行便可抵达的峡谷底部,一定还有已化为一棵腐朽大树的电台塔、长久以来守护着铁塔,完成使命的盔甲守护者、以及鬃毛饲主长眠的红锈色墓碑。
背上留着翅膀痕迹的漆黑野兽,与其说它像只岩狮,感觉更像只前往终老场所的老猫。只见它摇着烧焦的尾巴,独自踏着潇洒的步伐,越过岩棚逐渐远去。琦莉在峡谷入口处目送着它,它在岩棚上最后再次转回头。
「那个、熏肉和鹰嘴豆……」
「什么?」
突然传来一道带有怒气的声音,让琦莉不禁愣了一下。
「是我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鬃毛只丢下这句话,就跳起来似地转身跑走。三只兽脚和一只鸟爪交互踩着岩石的走路姿势有点怪异,但是它似乎丝毫不在意,轻盈地跳着岩石而去。脖子上那一圈毛在黄昏色斜阳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岩狮鬃毛,洒着金黄色的光点。
「啊……」
彷彿原本已经脱落的翅膀,一瞬间又长出来了,让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她眨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忍住快要掉落的眼泪。
快速奔跑时残留的光点变成了残影,从鬃毛的背开始牵引着长长的身影,闪闪发光的光点就这么扩散在空气中。散发出金黄色光芒的翅膀,简直就像代替已经脱落的黑色翅膀往峡谷的天空飞去一般,姿态是如此悠游自在。
从峡谷吹来的风吹乱了送行的琦莉和哈维的头髮,低语的风声一瞬间听起来像是电台塔播放出的音乐,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那座移动电台现在仍然停留在峡谷的某处安静之地,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汉……不,稳重的中年助手带着苦笑回应,一旁的年轻台长兴奋地挑选唱片,而脚边就是脖子上有一圈怪毛的黑狗,正在吃着泡在牛奶里的麵包、熏肉和鹰嘴豆的狗食。彷彿守护着他们一般,电台塔的喇叭继续以极小的音量,播放着带有杂讯的弦乐乐音。
一道泪水沿着琦莉的脸颊滑落,随风飞散,变成细小的水滴,融入充满峡谷里的黄昏色光粒子中。
听到收音机微弱杂讯的琦莉醒了过来。她慢慢地将脸从拉到头上的毛毯边缘探出,眨着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从小屋的小窗看到的蓝灰色夜空已经开始泛白。
门口传来夹杂着杂讯的说话声。那是哈维和下士的声音……他们好像就在小屋的外面,她从毛毯爬出来,试着爬到门口。
『你要带俺去墓地?你竟然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俺可还不想退休呢!你这家伙,只要俺一不在,你就会做出一些蠢事……』
「啰嗦!破铜烂铁。这是你故障之前自己说的不是吗?真是的,以为自己复活了,就高兴得唠叨个没完。」
『俺要是不说的话,有谁会纠正你这家伙麻烦的个性?』
「不要一直说你这家伙,叫我主人。」
琦莉正在想着要不要加入他们的对话,但又突然打消念头,抱膝蹲在门前。她把下巴抵在膝头上,轻轻闭上眼睛。这两人家常便饭的争吵,听起来却让人感到莫名舒服。
睡前下士说想要听摇滚乐,于是琦莉转动收音机的频道和天线,但不管怎么调,就是只能听到杂音,收不到游击队电台的频道。这附近除了那座电台塔之外,没有游击队电台播放音乐,真是难受。而且电台塔的音乐已经不会再随着电波送来了。
琦莉思索了一阵子后,外面的对话也停了下来。琦莉等着他们继续说话,但他们好像无话可说,继续沉默了片刻。她心想现在正是好时机,準备定到外面看看时……
「……对不起,下士。」
琦莉听到了喃喃低语声,停住正伸向门的手。
『啊?什么?』
收音机讶异地反问。但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又一阵沉默后,才以沙哑又有些结巴的声音继续说:
「……我没能遵守约定,我有说服琦莉,但最后她还是……不愿意,我觉得她不希望我去。」
『为什么又说些孩子气的话……真是的,你就跟她说你哪里都不去不就好了吗?俺是你们的监护人吧?』收音机回答的声音里夹杂比以前更严重的杂音,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常出现怪声怪调,听起来非常沙哑。
琦莉的心脏怦怦跳,明明是抱着轻鬆心情偷听的,但却听到了不该听的对话。
『不要那副表情啦!好吧,俺会陪你们到最后,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所以拜託你……你这家伙也不要随便死掉喔。』
「嗯……我还可以撑下去。」
哈维背靠着的门内侧传来了声音,他转头一看,门的另一头小小的啪答啪答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轻轻转动门把,往里面一看,天亮前仍有些昏暗的小屋角落,一道瘦小的人影正面向墙壁、毛毯拉至头部躺着。
(被听见了吗……)
哈维犹豫是否要叫她,但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而作罢。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弯下腰把收音机放在她的枕边。琦莉面向墙壁装睡,但当他离开时,他知道琦莉伸手抓住收音机,把它拉进毛毯里。
他又一个人外出。清晨的岩石中层,白浊的冷空气冷度适中,刺痛着皮肤。他俯瞰着山脚下,隐约可以看见笼罩在晨雾下矿山城镇和单轨铁轨的影子,瀰漫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蓝灰色雾霭,开始慢慢泛出砂色。
他打算今天出发。
无论是琦莉父亲的事、犹大所在的实验室、还是贝亚托莉克丝的事,这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全都集中在首都,这样正好。这么一来就没必要再犹豫,必须立刻前往首都……虽然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他的左眼内侧感到闷痛。之前右眼尚未完全复原时,眼前感觉好像罩着一层乳白色薄膜,但现在反而是左眼的视线範围都偏暗。
——那只眼睛应该还可以再使用一阵子。
他在脑海里反覆思索着鬃毛说的话。
不管怎样,你的神经还是会慢慢被侵蚀吧?不久后你应该就看不见了。若只有侵蚀眼睛还好……即使如此,你仍选择为了那孩子,而且坚持到最后,所以这是我给你的饯别礼——
他走下岩石,试着走到山脚下的铁轨。在远处待命监视的卡车内,慌张地动了起来。他们似乎在警戒着为什么哈维要在这样的大清早下来。哈维只是随意下来看看,但对方却那么紧张,他不禁觉得滑稽而笑了出来。
(啊!对了……)
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肩膀也放鬆下来。
他踩着碎石站在铁轨上,凝视着笼罩在晨雾下的遥远铁轨前方。当然,距离过远让他看不见铁轨终点。不过从远方将视线向下拉近,从鞋尖一直到眼前的可见範围内,两条铁轨和规则排列的枕木彷彿在大地上生了根。虽然看不见前方,但至少看得见脚边的路。
是啊,自己应该稍微放鬆心情才对,最近自己似乎为了什么事而焦躁,感觉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旅程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天吧?现在仔细想想才发现,正因为知道有抵达终点的一天,才更不想结束这一切。
这样一想后,感觉努力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决定要尽自己所能去做,所以等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就当作是最后一次旅行,再送下士回东贝里吧。直到那天来临之前……他还不想结束这趟旅程。
「哈……」
他不经意地吐了一口气。白色气息融入晨雾中,随即散去。他把手插进口袋里,跳着等距离排列的枕木,走了一段路。这么说来,在行星上的任何地方,铁轨的规格应该都一样。现在才发现这件事的他,突然觉得莫名地安心。
暂时先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吧!他想在尚能看见时,把走过的路都烙印在脑海里,他希望所有事情都结束后还能回来。
因为他打算回来,而且最好是大家一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