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猫味水泥口香糖
真无聊。
他实在是无聊透顶,所以决定去逗猫。
「要吃口香糖吗?口香糖喔。」
蹲在月台角落的他,试图将口香糖拿给蜷缩在车站墙边窥看自己的难看生物。那家伙一面警戒着一面慢慢靠近,就在自己差一点要抓住牠时,牠却突然转身想逃,于是他赶紧用力抓住牠的后脚。
「喵喵喵——!」
那家伙发出沙哑的叫声并激动地抓挠,他不禁鬆开了手,那家伙也因为贯性作用使然,结果摔得很惨。只见牠喵地大叫一声威吓,随后一溜烟跳上墙壁,逃到车站后方。「啧!我本来要给你口香糖的。」他心想:要是能看到猫全身黏满口香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或许能打发一些时间吧。
他把毫无用处的口香糖放进嘴里,边嚼边低头看着刚才被抓伤的手背。从三条抓痕渗出来的血,慢慢变成如脓般的黑色焦油状并开始再生。由于修复过度,多余的细胞变成了腐肉掉落于脚边,下一刻立即蒸发变干。他看了一阵子便失去兴趣。
他保持着蹲姿转过头去,试图学着猫叫:
「喵——」
坐在月台尽头的少女只是一味地凝视铁轨前方,毫无反应。
「喵——喵——」
少女仍旧没反应。
「我在叫妳,妳差不多可以死心,继续走了吧?不管怎么等,那家伙也不会来,我看他八成被吃下肚了啦!」
当他说到这里时,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她一脸严肃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板着脸看向前方。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又没说要谁陪我一起等。」
哇!这小女孩对待自己和对待艾弗朗的态度截然不同。约雅敬没想到她那么讨厌自己,也只能耸了耸肩。「如果我不和妳一起行动,不就见不到席格利-禄了?护送遭受妖怪集团袭击的大小姐平安抵达首都,最后接受席格利-禄的道谢。若不按计画走,岂不是糟蹋了如此完美的剧本?」他边说着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就像张着大口的食虫植物般再次裂开流脓。他舔舐伤口,焦油血液和细胞的化脓味道,与嘴里的口香糖混合在一起。
他不经意地抬起视线,这时琦莉又转过头来。
「你去见那名叫席格利-禄……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格外严肃。
「要杀他吗?」
「若这样妳会怎么办?阻止我吗?」
他把这个似乎问过艾弗朗的问题抛给琦莉。她先是半瞇着眼瞪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回前方如此答道:
「不会。」
琦莉从这一刻开始便不再开口说话,继续盯着铁轨前方看,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绝对不走的态度。这里是平常只有货运列车会通过的冷清月台尽头。直线穿越荒野的铁轨消失于地平线,只见地平线那端砂色热气蒸腾,接着开始慢慢泛出了黄昏的红铜色。看样子,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
「啊——我去散步好了。」
约雅敬叹了口气起身,他一站起来,腐肉就啪答啪答地从右手掉落至脚边。他咂了咂舌,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
琦莉觉得铁轨前方似乎有人影,一瞬间充满期待地站了起来。但她发现那是早春热气造成的错觉后,失望地重新抱膝坐在月台边缘。
无人的寂寥月台只停靠着一节火车头,年轻的实习驾驶员为了请求救援而前往某处,跑进车站后好一阵子都没回来。
听说这座单调无趣的车站只供往来山脉沿线矿坑的货运列车卸货,以及矿坑的矿工上下车,所以只有一间钢筋和白铁皮组合而成的简单房舍。这座车站过去在「西北矿山区」仍为首都资源库而兴盛时,应该也很热闹吧?但现在不要说旅客了,甚至看不到矿工的身影,感觉非常冷清。车站的后方应该就是矿工居住的村子,一整片杂乱无章的贫民窟沿着山坡而建。听说这块区域就是为首都提供劳力,但却无法住在首都的人们所居住的贫民窟。连接山脉与「门之镇」之间的水路好像也横卧在这一带的地底下,整体散发出一股老旧的水味。
水味里淡淡飘散着过去经过这里的人们所遗留下的思念。
车站这种地方,经常残留着许多人的思念——刚来到新城市时雀跃不已的心情、不得不留下最心爱的某人而离去的心情、想去某个地方又去不成的遗憾心情、以及持续等待未返家亲友时的心情……
聚集低矮建筑物的贫民窟对面,矗立着首都大门所在的城墙。通过那扇大门,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从城墙对面的斜坡就能看见深灰色尖塔林立的都市样貌,对于将首都的教会总部视为最后朝圣地而前来朝圣的人们而言,这里是既庄严又令人敬畏的地方。那些被污浊废气笼罩的高塔,看起来死气沉沉,简直就像一群墓碑。
是谁的墓碑呢……
希望不要变成琦莉最珍惜的人们的墓碑。
琦莉如此思索的同时,突然用力按住心脏一带。
(哈维、下士……你们平安无事吗……现在人在哪里……)
她设法让自己不要担心害怕,只在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哈维说过的话,使自己尽量不要往坏的方面想。
在东贝里的转运站塔达伊那边,不是有间房子吗?
虽然现在很髒乱,但稍加整理后应该还可以居住,我想要住在那边——
口气有点随便是他说话的习惯,说话时平静稳重的低沉声音沁入她心坎,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喵。」
琦莉突然听见脚边传来叫声,低头一看后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双腿坐着的月台下方有几只猫。有白色、黑色还有花纹猫,总共有四、五只,牠们在琦莉的脚边徘徊,然后跳上月台。
「你们要、要做什么……」
她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却不自觉地开口询问猫咪。
这些疑似野猫的猫,全都又脏又瘦。对了,刚才火车进站时,也有看见猫,她想起年轻的实习驾驶员曾向她说,好像有人会餵食食物,所以野猫都会聚集在这附近。但就算如此,野猫应该不会这么毫无警戒地聚集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吧?
其实那些猫并非聚集在琦莉身边,她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还有一个人——可是刚才自己身边明明没有半个人啊。琦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转头看向身旁。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她并肩坐在月台的尽头,漫不经心地低头俯视着脚边那些猫。
琦莉不禁大胆地直盯着那个男人,男人也转头面向她。当两人四目相交时,对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立刻淡淡笑着说:
「妳好。」
他稳重自然地打招呼,琦莉也连忙回应他:
「你、你好。」
那是一位笑容十分亲切、身材消瘦的年轻男人。从他身上穿的工作服看来,应该是矿坑的矿工吧。
那些猫并不是聚集在琦莉四周,而是聚集在男人四周——猫儿们在他脚边徘徊、撒娇、挨着他坐下,或是一脸安心地用后脚搔着耳朵。男人发现琦莉不可思议的眼神,露出了苦笑。
「之前我曾餵过牠们一点食物,牠们就这样围着我了。」
「喔……」
琦莉不置可否地点头,原来喂猫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
难道他看出了琦莉的内心话?只见他孤独地垂下视线说:
「我已经不能再喂你们了啦……你们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他伸脚一踢,作势要赶走这群猫。但是那些猫却毫无防备地走到男人身边,以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
琦莉想了想,把自己的包包拖到膝上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到了随身携带的肉乾袋子。她将肉乾撕成小块撒在脚边,猫儿们则是警戒地抬头望着琦莉。不过,当那只最大的白猫靠过来吃了肉乾后,其它的猫也跟着聚集过来。只有一只最瘦小的黑猫一直在远处警戒到最后。但过了一会儿,牠可能是饿得受不了,也慢慢走了过来,从其它猫的缝隙间钻出头来,开始吃着肉乾。大家似乎肚子都饿了。
男人低头看着那些猫吃东西的样子,对琦莉笑了笑。
「谢谢。」
「不客气。」
琦莉也害羞地笑了。
「这些猫很喜欢你呢!」
两人看着正在吃肉乾的猫儿们时,她面带微笑地说道。男人则露出困惑的奇妙笑容说:「我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拿吃剩的东西喂牠们,我并没有打算要一直照顾牠们……但不知为何,牠们却很喜欢我。」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嘟囔念着的男人,让琦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为何,她觉得以前时常看到这个表情。是谁呢?到底像谁呢?
(啊!是哈维……)
她立刻发现这男人身上重迭着初次见面时的哈维影子。
只因为一时兴起去管閑事,就被这名麻烦的女孩缠上,让他一开始也感到非常困惑。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丢下琦莉不管……所以说,眼前这只最小的黑猫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啰?她不禁如此思考。也许是因为身材又黑又小、不爱理人,这些特徵很像以前的自己。
她和男人就这样并肩看着啃咬肉乾的猫儿们好一阵子。天空也逐渐由砂色转变为黄昏色,度过只属于两人和猫儿们的安静时光。矗立于身后的机械都市不时传来彷彿低沉地鸣的锅炉声,微微地渗入了空气中。
不久后,那些猫吃完了肉乾,也没对琦莉表现出感谢的样子,又聚集在男人身边开始撒娇。男人有点无情地晃动着脚。
「我已经没办法照顾你们了,你们去别的地方,走开!」
他想要把猫赶走,但猫儿们可能以为他在跟牠们玩,闪开后又扑了回来,看起来非常开心。其中那只小黑猫还扑向男人的脚,但身体却直接穿越男人的脚,结果摔了一跤。牠站起来后,不可思议似地东张西望。
猫儿们……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不知道他只是飘浮于这座车站里的种种思念之一。
「你们为什么不走啊……不一定非我不可吧?其它人也会喂你们的。」
他低头叹气说道:「真糟糕啊。」琦莉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露出笑容。男人对她投以埋怨的眼神,她才赶紧改变态度,说了声对不起。
「那个……我觉得牠们很喜欢你。」
「要是一开始喂牠们的不是我,牠们也不会非我不可了。」
「但当初就是因为你喂牠们啊!」
男人听到她的回答后,似乎倍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而琦莉也有点讶异自己竟然会说出这句话。她思考了一下刚才自己那句话的意思,接着又说:
「或许不是非你不可,或许其它人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但因为当时出现的是你,所以那些猫就是喜欢你……这样不可以吗?」
男人愣愣地盯着琦莉看,她这才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丢脸。「这是理、理所当然的事吧……」而且还越讲越小声。被猫儿们包围的男人盯着她看了半响后,表情才缓和下来,消瘦的脸上浮现了微笑。
「对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就是因为那个机缘吧。」
这位感觉和哈维很像的人对她笑了笑。她只觉得一阵揪心,便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但不知是否因为餵食肉乾,才终于得到牠们认同,琦莉这时才发现那些猫在她脚边撒娇。
「啊!牠们也喜欢我了……」
当琦莉高兴得拾起头来时,已不见男人的蹤影。
一阵风吹过只剩下琦莉和野猫群的月台。北方初春时节的风仍然带着寒意,但那阵风却像男人留下的微笑,令人觉得莫名舒服。
她盯着刚才男人所在位置好一会儿,才再次将视线转回铁轨前方。
自己在车站内一直等待着某人的心情,也和这些无家可归的猫儿们一样。
那位十四岁女孩宛如那只孤单又其貌不扬的黑猫,她之所以会跟着不死人和附在收音机上的凭依灵旅行,其实都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要是没有当初的偶遇,她的人生可能会完全不一样,自己现在可能仍在东贝里的寄宿学校里过着单调的生活。或许会遇到其它人,去别的地方旅行。或许会有其它人成为琦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或许一开始不管是谁开启这个偶然机缘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带她离开那间无聊的学校宿舍就好。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们。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早已无可取代,即使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也会不惜挺身保护。他们从最开始的可有可无,变成其它人无法取代的存在,如此明显的变化应该不是一瞬间发生的。
所谓的机缘应该就是这样吧——那男人说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要回去找他们吗……)
之前她也曾这样一个人抱膝坐在寂寥的车站里,当时在她身边的不是猫,好像是狗。而且还有一个人推了她一把,对她说只要去找不就行了。那就是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帽子的老站长。站长告诉她: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默默等候。但是,妳还可以去找他啊。
(要回去找吗……)
琦莉再次思考,不过……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然后——
然后……哈维最后到底说了什么?琦莉忆起了被风声淹没前所听到的微弱声音。
然后——
大家一起回去吧!
※
以前不知是谁告诉他,杀死越多敌人越好。最初记忆里的那个人长相太过平淡,已然不复记忆。但自己按照那个人所说的,杀死了很多敌人,果真受到褒扬,所以就更加卖力杀人。自己还曾因为杀死最多人而沾沾自喜。
「还不够……」
他用手指刮下沾在军刀上的敌人血液和油脂并舔了舔。那天他杀死的人比平时少,让他觉得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即便如此,自己杀死的人数应该还是遥遥领先其它人。然而那一天却听说有个家伙杀死的人数比自己多,他心想:到底是哪个家伙?应该是个粗暴又愚蠢的彪形大汉吧?
他舔着军刀上的血思索时,一辆卡车随着轰轰作响的引擎声突然从旁边沖了过来……结果自己就这么被撞到了。
部队的其它家伙都目瞪口呆地在远处观看,屁股跌坐在地的约雅敬更是惊讶地抬起视线。卡车捲起漫天尘埃,直冲向另一头后才停下。这时,一名块头高大的长宫踉踉呛呛地从副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你下次不準再开车了,艾弗朗。」
他听见长官说话的声音。
那家伙从驾驶座上下来,面无表情地略微歪着脖子。
「压到了什么吗?」
「我……」
约雅敬自报姓名地站了起来之后,那家伙才转向他。即使刚才差点压死人,那家伙也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态度。
那家伙有一双讨人厌的红色眼眸和一头红髮,从第一次遇见他就留下极差的印象。
「咳咳、咳咳……」
他蹲在车站后方的墙边,把从喉咙往上冒的东西和口香糖一起吐了出来。掉落在他膝前的黑色内脏碎块和口香糖混在一起,像生物般地扭动了一下,随后就变干了。他额头抵住墙壁,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右手紧握着几颗小石子般大的水泥碎块。被紧握于掌中的水泥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陷入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掌皮肤里。
他将依旧紧握住水泥块的拳头放入口中,咬破皮肤。腐烂的皮肤一下子就被扯下,接着又用臼齿咬碎手上的肉和水泥块。
臼齿髮出了崩落的声音,他才突然回过神吐出肉块和水泥块。
「可恶……」
约雅敬以额头摩擦墙壁,沿着墙边慢慢倒下。嘴里渗出了水泥和血的味道,不但无法中和呕吐物的噁心味道,反而更凸显那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