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3Mother
「他」在浓雾笼罩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不知该往何处的「他」,只是像野生动物一样,被成为自己粮食的猎物所吸引,继续移动。
噗通、噗通带着琥珀色光芒、脉动的石头成了「他」的粮食,使他身体变得更强大。每次吃进石头,「他」的脑海里都会响起某人的哀嚎,求救的痛苦哀嚎、呻吟声在脑袋里重叠,越来越大声,找不到将「他」往雾外引导的声音,「他」找寻着声音,依旧在雾里徘徊。
刚才「他」只听见一个呼唤的声音,那应该是他的名字吧?在模糊的意识里,「他」摸索着想起了当时被叫的名字。
犹大
当那道声音触及意识表面时,头脑里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迸裂。
硝烟沉澱的白色校园、已经变成半废墟的灰色建筑物、半毁的水泥围墙、变形的单杠、冒着烟的砂坑、弓着背蹲在校园角落堆着石头的红髮少年、还有另一名看着这一切的少年,以及从远处观望的「他」。
部分记忆恢複了。没想到那些少年们长大成人后,这次竟然以「他」伙伴的身分再次见面。「他」感到非常自责,夺走孩子们年幼的生命后,还想要使那些存活下来长大的少年们变得和自己一样。「他」下定决心要成为他们诚恳实在的长宫,不过「他」的罪孽并不会因此而消失,虽然「他」已经替自己判了罪,但那是即使赌上可称之为永恆人生也无法弥补的罪。
噗呜
在意识的角落,听见宛如指针超出刻度的低沉声音。他的意识里捕捉到一个和「他」心脏产生共振、比他那已经变得非常肥大的心脏还要巨大的能源块。如果把它吸纳进体内,「他」会更加成长,且能增长知识,或许就能从这团迷雾中走出来。
「他」慢慢迈开步伐。就像是接近同极的磁石,「他」感受到些微的反弹力道,拖着由电缆线、配管、尸块组成的肉体,朝向模糊浮现在意识中的能源块前进。一步、一步,阻碍自己的人一律砍倒、吃掉,变成「他」身上的肉。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样子的丑陋,没有发现自己的模样已经和「他」的名字一样,变得非常丑陋畸形。
「他」的名字是背叛救世主罪人的名字,背负着一生罪孽的罪人之名。
※
「感觉如何?席格利大人?」
有人对着躺在床上醒来的席格利-禄说话。席格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后,或许是因为平日戴的眼镜不见了,所以使得他看不清楚,他瞇起眼睛用严肃的眼神仰望着那个人好一阵子,表情才终于和缓下来。
「是尤利乌斯吗?这里是?」
「治安部的临时总部,我想父亲也会马上回来。」
尤利乌斯镇静地说,以免刺激伤员。不过房间外的士兵们来来去去、匆忙模糊的吵杂声不绝于耳。从周围的气氛就可以轻易察觉到情况不妙吧。
「小女和他呢?」
席格利不知该如何称呼哈维才好尤利乌斯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尤利乌斯也是只会称呼「他」为「那家伙」或是「你这家伙」)。
「他去寻找他们的同伴,之前住在席格利大人官邸的那个女人。」
「同伴吗?是吗」
席格利像是在嘴里咀嚼这句话似地复诵着,「他们是、小女的同伴吗?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宝贵事物,我女儿却拥有了」听见他自豪似地自言自语。
「席格利大人。」
尤利乌斯犹豫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席格利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听说大圣堂发生骚动时,您脱口而出我父亲请我转告您的话呢。」他听到了这样的报告。听说身为长老会第十一大老、传道部最高阶神官席格利-禄发疯了,痛骂一般信徒,还粗鲁地批评长老会。
过了一会儿后
「哈哈哈!真痛快呢!」
席格利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尤利乌斯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尤利乌斯大人,令尊回来了。」
一名出现在门口士兵传来报告。方才房间外乱成一团的骚动现在变得安静下来,由于信赖产生了适度的紧张感及恰如其份的安心感。尤利乌斯所尊敬的父亲总是带给部属们最高昂的士气。相当于治安部最高责任者地位的那位长老,成为之前长老连续死亡骚动下的牺牲者而过世身亡,继任长老人选在一团混乱中仍悬而未决,现在由第二负责人父亲担起实质的总指挥权。
钻进作为临时医务室的小房间狭窄门口后,带着长枪、军刀的父亲出现了,他身上的士官外套下则是装备齐全的装甲板等豪华武具。象徵教会兵的纯白外套不但被火把烧焦,还被黑色焦油状体液弄髒,只见他用手套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显露出疲色。看到尤利乌斯和席格利后,露出平时开朗豁达的笑容。
「席格利,幸好你平安无事。」
「也不能说没事。」
席格利自嘲地说,他护着抬不起来的右肩要从床上坐起来时,尤利乌斯赶紧伸手帮忙。「头和四肢都健在就是平安无事了。」父亲毫不留情地大笑,席格利也轻轻噗哧一笑。
「哈哈!说的也是死了很多人吧?」
席格利最后冒出一句沉重的话,现场空气顿时变得有些凝重。
「现在状况如何?」
「如你所见,情况不妙。」父亲放下武器,同时一脸严肃地回答席格利的问题。「留在市镇的市民都去避难了。但是圣堂的某处似乎还有一群人留在里面,我已经派人前去救援了。」
「那些妖怪呢?」
「还是一直不断出现。」
父亲脱口而出后,突然瞪着席格利看。
「你应该知道吧?席格利,那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父亲提出的这个严厉质问,可视为对席格利的谴责。父亲露出了平日不常见的锐利眼神,如果部属,一定会吓得脸色发白、愣住不动。但是席格利并没有移开视线,一脸认真地回答:
「部分长老们想要製造不死人,那些是失败的作品。」
「制」製造不死人!听到两位大人的对话后,不禁想要插嘴的尤利乌斯被现场的气氛震慑,噤声不语。似乎早已料到的父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瞪着席格利的视线仍未鬆懈。
「你没有参与吗?」
父亲像是要确认似地问道,席格利直视着父亲点点头。
「我没有参与,可是」
「可是你袖手旁观。」
「对。」
席格利承认后,父亲的拳头掠过尤利乌斯眼前,精準地一拳揍上席格利瘦长的下巴。席格利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到床边的墙壁。
「父、父亲!」
尤利乌斯冲进来想要扶起他,但席格利却挡住了他的手。「没关係。」他边擦着破掉的嘴角边起身。「还好没有眼镜,否则一定会破掉吧?」对于席格利无厘头的回答,父亲也洒脱地回应:「那可真是幸运啊!」然后轻轻晃了晃拳头。受影响的只有尤利乌斯一人,两个当事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
「自从发生雪莉的事后,我已经很久没挨你的拳头了吧?」
「因为不能揍长老哩,这一拳包含了累积至今的份。」
「可是我现在还是长老啊」
席格利耸了耸肩说。
「长老个屁啦!」
父亲莫名趾高气昂,对他狠狠地吐嘈。
「报告!」
一名士兵从房间门口跑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士兵有点胆怯地低头报告:
「据报来路不明的巨大能源块破坏动力塔闯了进来,而且动力塔已经有一部分开始停止供给动力。」
「动力塔?」
当大家都惊讶地面面相觑时,房间里的灯光突然熄灭。眼前瞬间被黑暗包围,只能勉强看见屋内人们轮廓的阴影。这股彷佛突然被抛到空中的恐惧,使得尤利乌斯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刻已经是深夜时分,对抗妖怪若没有灯光将是一大致命伤。
「赶快去把所有的光源都找来!火把、灯笼都可以!」
即使这种时刻也能保持镇定的父亲魄力十足地发言后,士兵就开始跑了起来。
现场可以听见士兵们骚动的声音,而远处不知哪儿传来了野兽咆哮的声音。
「尤利乌斯,你待在那里不要动,席格利就交给你了。」
「父亲」
父亲拿起武器后就转身跑出房间。无法阻止父亲的尤利乌斯目送他离去后,也伸手四处摸索,跑到面向屋外的窗户。他看见士兵们在火把的火光一晃一晃照亮的塔下,沿着墙壁奔跑。
被火把照亮的屋外景色,让他感到背脊发冷。
总部塔已完全被妖怪包围。摇晃的橙色火焰映照着为数众多的黏稠、腐蚀的肢体,妖怪们身体向前倾,慢慢左右摇晃着,一步一步接近塔。
那一天是首都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天,即将成为世界末日的一天仍未结束。
据说那一天是这座建于墓碑上、从未显过神迹的神之都市出现真正奇蹟的一天。
※
琦莉从一旁俯视着贝亚托莉克丝死状极为凄惨的遗骸,用手指梳理她那即使剪短也十分漂亮的髮丝。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在心中对她说道。
(我不会放手的,今后也绝对不会放,因为这是贝亚托莉克丝教我的,谢谢)
琦莉最后轻抚她的脸颊,然后将哈维的大衣覆盖在她的遗骸上。
她发现附近有一间似乎是绘画收藏室的小房间,便将贝亚托莉克丝的遗体搬进那里。许多未装框的大幅宗教绘画布就这么靠着墙边。瀰漫着油画气味的房间和席格利的家和自己出生的那个家里的气味一样,让她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因为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情变得很複杂。
「要把贝亚托莉克丝放在这里吗?」
琦莉转头问道,在靠近门口墙边等待的哈维点点头。
「呃,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过压着胸口蹲下的哈维,说话时仍显得有点痛苦的样子,要移动更是显得困难。但是哈维的意识已经不在这里,而是看着其它地方犹大离去的方向。即使已经看不见那名老友兼仇人的男子背影,他仍从这里远远凝望着。
琦莉心想:其实哈维已经原谅了犹大吧?哈维世界里的犹大是位守护着庭园墓碑,过着平静日子的鞋匠、是个后悔自责的罪人,而那个世界的少年并没有责怪犹大。哈维应该不会主动对老友下手,也不会做出自相残杀的事情。
不过哈维压抑自己的心情,想要和犹大做个了结。那并不是因为仇恨,而是为了让老友可以终结自责的人生。
琦莉琦莉仍然不打算原谅父亲。可是她也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对父亲的抗拒越来越薄弱。也许现在只是在赌气,其实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吧。就像哈维原谅犹大一样,琦莉也可以原谅父亲吗?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她想和那个人说说话。和母亲雪莉一起旅行的那个人可能会知道,母亲是如何看待父亲席格利的呢?已经不恨他了吗
琦莉垂下视线、陷入沉思,下定决心后抬起头来。
「哈维,你还是很难受吧?我去拿水过来。」
琦莉突兀地开口说道,哈维一脸讶异地眨着眼睛。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
「没关係,刚才我发现附近有一个地方有水,我马上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好好休息。」
琦莉压住正要起身的哈维肩膀,有点强硬地让他坐下。哈维想要反抗,但身体显然不听话,又再次坐了下来。琦莉蹲在哈维前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断裂的金色发束和红铜色石头,塞进哈维手里。
「那个,我想要请你将贝亚托莉克丝送我的护身符修好,我会利用这段时间取水回来,这样可以吗?」
琦莉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很牵强,但她仍心惊胆战地等待哈维的反应。
「我知道了。」
哈维虽然皱起眉头,但超乎自己预期地爽快点头,琦莉如释重负地鬆了一口气。
「那我马上回来,下士也交给你了。」
琦莉取下收音机吊绳交给哈维,说完后就走出收藏室。她左顾右盼外面的柱廊,确认没有故障不死人徘徊的身影后,对着留在原处的哈维轻轻挥了挥手,便关上收藏室厚重的门。
她不时留意自己独自走在鸦雀无声柱廊上的脚步声,一面迈开步伐。
(对不起,哈维、下士)
她在心中双手合十对两人道歉。
琦莉心想:就像接触哈维内心世界那样,或许她也可以接触到那个人的内心。如果能和他的心对话,或许能让那个人回心转意。这样一来,哈维就可以避开必须与他最重要的老友犹大做一了结的处境。如果可以,她不希望哈维去做那件事。因为伤害别人的同时,自己一定也会受到伤害。
然后她想要问一问那个应该很了解母亲的人。
母亲是否已经原谅父亲了?
我可以原谅父亲吗?
哈维将左手握着的鬆开金色发束和小石头举到自己眼前。
「那家伙要我这个独臂人怎么修理这玩意儿?」
哈维半瞇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将那东西塞入口袋里。
他的背靠着竖立在墙边的绘画,视线则看向横躺在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遗体。永眠于画得十分精緻的大幅宗教绘画前的她,看起来真的宛如差丽天使绘画中的一部分。
沙哔
收音机发出微弱的杂讯催促着。哈维望着宗教绘画里的天使,低声回应:
「我明白了,下士那家伙小看我的第六感吗?」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们认识几年了?编出那么白痴的借口就一个人冲出去,那家伙脑袋里想的事让人一眼就看穿。「混蛋!抢了我最后的工作」哈维喃喃自语地发着牢骚站了起来。虽然全身感到疼痛,脚步也略显不稳,但仍扶着绘画站了起来。
「对不起,碧。我们就此告别了。」
他又再次看了一眼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虽然她已经没有气息但身体仍然柔软,看起来就像只是暂时睡着了。最后哈维轻轻合上她的眼睛,和她告别。
※
「他」吃下巨大能源,接着吸入体内。虽然「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不过意识不但没有成长,反而一直扩散,距离要追求的答案仍然好远,因此「他」更加搜寻能源,但「他」已经感觉不到比自己更巨大的能源。
「他」那变得肥大的身体已经重得走不动,每往前走一步,那些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就会痛苦地呻吟痛哭。身体各部位拖着的电缆线被拉扯,让「他」感到非常疼痛,就彷彿全身被支解得七零八落。啪答、啪答,每走一步,腐烂的尸肉就会从部分身体剥落。可是「他」仍一心寻找下一个能源,「他」心想:为了维持巨大的身体,自己需要更多的能源。
但是自己为什么必须变得那么大呢?「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他」希望能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