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风吹在乾燥的大地上,茶褐色的砂砾在空中飞舞。旁边的同事皱起眉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也许是砂砾吹进嘴里了吧。远远地围成一圈观看的本地居民战战兢兢地向那个同事投去了夹杂着厌恶的视线。
和平常一样的光景。
不速之客的心境。
这个国家的旧体制已经崩溃瓦解,由联合国主导的新政府已经成立。可是治安方面还是残留了很多令人不安和动蕩的因素,复兴状况也不尽如人意。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手里拿着枪,在这个小镇上巡逻,以维持治安。
同事咋了一下舌,小声说了一句平常的口头禅。
真是让人不爽。
他好像讨厌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
无论是气候。
还是人。
甚至包括本地语言的语调。
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头痛,好像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躁和厌恶,只要看到稍微有点可疑的人物他就用枪口对着别人,用恐吓的口吻破口大骂。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伙伴中有好几个人都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丧生了。我也赞同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讨厌这一观点。
可是,我不像他们对任何人都无差别地仇恨。我知道这样的话倒是会比较轻鬆,可是我还是做不到。
那个原因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如果跟同事们说了的话,我肯定会遭受私刑拷问的。
事实上,我很喜欢这个国家。
我的这个发现已经通过书信传达给我的恋人了。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相信吧。并且,会对此深有同感吧。
夕阳,即使在异国也是很美丽的。
夜空,跟灯光绚烂令人目眩的故国相比,更加澄澈美丽。
因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些话,即使在信里我也没有写过。
我发现了那件事之后,不由得哭了起来。
就跟看到你流泪时一样。
现在世界上所发生的事,真的是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我切身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家人朋友,还有你,肯定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这不像你的风格来阻止我吧,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们肯定认为我这种软弱的部分,不适合这个战场所以才会阻止我哭泣吧?
在旁边走着的同事,对着朝这边瞪视着的本地居民稍微举起了枪口,好像是为了恐吓他们。本地人脸色变得苍白移开了视线,快速消失于建筑物的背面。同事看到这一幕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咳嗽的响声。
对于他来说,枪口所对準的那些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人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名为敌人的靶子了吧?
我朝四周看了一眼。
我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我心里有些安心,可是同时,我又被一种非常悲伤的感情支配。
一到这个时候,我肯定会想起在故乡的你的脸庞。
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阻止你的眼泪才来到这里的,自从我把枪口对準不认识的人之后已经过了大概半年。
我仍然还活着呢。
2
听说上司传唤我,回到大本营之后我立刻走向上司的帐篷。
那个上司一旦发起脾气就非常恐怖,可是平常倒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而且很坦率的好人。那个上司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面有难色。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在生气,看起来好像在为什么事深深地苦恼着。
我保持直立不动的站姿,等待上司先开口。于是上司张口就问,你是不是有个未婚妻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上司在说正事之前先聊家常这是很少见的。肯定之后有很难说出口的话吧?
我感到了有点不安,不过还是必须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先是肯定了自己有未婚妻这件事,然后告诉上司说打算在这个国家的任期结束之后就回到故乡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我感到自己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不过那个上司是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责备部下的。不仅如此,也许还会说两句祝福的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上司脸上浮现出比之前更加冷峻的表情,一直保持沉默。
我感到有些危险的因素在内,正打算开口说先不要聊家常了,您还是进入正题吧的时候。
从帐篷外传来了说话声。
我们正在谈话。一般的上司都会说过会再来吧。可是这个上司却让刚才说话的人进来。这个行为更加加剧了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
进入帐篷的人是个熟人。他担当着把从祖国寄来的信件包裹传递给士兵的任务,也就是军队里的邮递员。因为我频繁和恋人保持书信往来,所以理所当然地和这个邮递员很熟悉,有恋人书信的时候他还会取笑我两句。
他好像是来送写给上司的信件的。他用很乾脆利索的动作把信交给上司之后,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用有些踌躇的眼光扫了我一眼。
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在用有些兴奋的声音问那个军中邮递员,有没有我女朋友写给我的信啊?。
因为上司在面前,所以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封信。因为正在谈话,所以他好像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把信交给我,因为这个上司人很好,即使在谈话中把信交给我也应该没有关係吧,他好像在作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才把信递给我。
我笑着接过信,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疑惑。
因为那封信有些奇怪。白色的简单信封上只写了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姓名,贴着的邮票周围镶了一圈白边,除此以外是纯黑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邮票。
我有些惊讶地皱起眉头,上司脸上的表情更加严峻,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朝来送信的部下问了一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问的竟然是我手里拿着的信是什么时候寄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信上没有盖邮戳。听到邮递员说可以根据写信的日期倒着推算一下,上司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好像找到了一线希望一样。命令我们离开帐篷。
还没有听到正题就被命令离开帐篷,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送信的那个军中邮递员也不明所以,朝我耸了耸肩。他好像还有别的工作,所以立刻离开了。
我觉得上司的态度有些异样,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獃獃地伫立在帐篷外。正在此时,我听到帐篷内隐隐传来上司用无线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的话语中,夹杂着飞机事故,遗体身份的再次确认之类的危险单词。
到底在说什么事呢?
我虽然很想知道详情,可是偷听上司用无线电话对讲的内容要是被发现的话肯定要受到惩罚。而且我也想儘快看到信的内容,所以停止了这个有间谍嫌疑的行为,立刻回到自己的帐篷。
***
不由得一阵苦笑。
我虽然声称自己是广义的记者,可就算是说恭维话也无法称讚我具有小说家的才能。因为在写不熟悉的题材,所以导致头有点疼,像是被煮过了似的。也许选用第一人称本来就是个错误吧。好不容易通过採访获得的信息,这样的话根本无法很好地利用。
啊,现在就是感叹自己的愚蠢也没有什么用。不管怎么说,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还是先複习一下採访时做的记录吧。
首先是第一点。
当採访那个军中邮递员询问他关于那个贴了黑色邮票的信件时,他也说不太清楚。
看起来他也觉得那封贴有黑色邮票的信有些可疑。确实如此。那个军中邮递员说
如果是按照正规渠道从本国寄来的信的话,按理说里面不可能夹杂着没有盖邮戳的可疑信件。即便如此,因为寄信人和收信人都是曾经见过的熟人,所以也没有细加考虑就把信交给了士兵A。
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信存在了。
不过要说明这个怪异的事实也很简单。某个人在将要投递的信件和包裹中混进了这封信。
到底是谁?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除了这个疑点之外,目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在脑海中认真考虑。就是关于那个士兵A直属上司的证言。
那个上司的证言如下。
他得到了这个士兵A的未婚妻遭遇飞机失事而死亡的消息。为了躲避湍流而脱离了轨道的飞机失蹤了。三天之后,在无人岛发现了飞机的残骸,据说其中的乘客名单上有士兵A的未婚妻的名字。
话虽如此,机体由于遭受了坠落的冲击破损得很厉害,而且最后燃烧了起来。确认遗体的身份是件很困难的事,上司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看到递到士兵A手中的信,上司开始猜想,也许那位未婚妻由于临时有什么事,并没有乘坐那架飞机,死亡信息也许有什么差错和误会也说不定。所以,才申请再次确认遗体的身份。
那个上司为什么会做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点,我好像有些明白其中的原因。通过採访进行接触之后,我发现这个士兵A比我想像中更爱依赖人、爱撒娇。如果未婚妻已经死了的话,不要说在这个战场,即使在故乡他说不準也活不过三天。那个上司正是因为看出他脆弱的一面,所以才想极力否定这个士兵的未婚妻的死亡事实吧。
这真是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
士兵A正是为了未婚妻度过和平的每一天所以才来到了战场。可是那个未婚妻却在明明已经确保了和平的故乡丧了命。
真是的。
现在的世界,到处都有人死亡。
3
庭院里开放的绣球花非常漂亮。
那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故乡今年的雨季已经到来。
雨的味道仍然让人觉得很亲切。
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起来令人觉得很舒服。
像这样完全显露出她感性一面的书信,在向我传达故乡和平的风景。
啊,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你特别喜欢雨。
普通人看到下雨都会觉得心情抑郁,可是只有你觉得很兴奋,看似很高兴地一直仰头看着天空。
雨啊。
在这个国家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雨。因为本地的气候向来如此。可是对于故乡频繁下雨的我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信的最后写着你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啊。那句话可以说是套话,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因为她写的信最后一句永远都是一样的。
不要生病哟。
不要受伤哟。
她只写关心我身体的话,关于生死的话,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说过。
我可以猜出其中的原因。
我也许会死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所以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国家仍然处于激烈的战争之中,她还是拚命地拒绝我也许会丧命的这种可能性,而只是强迫自己去担心我也许会因为不注意而生病,由于运气不好而受伤这样的事。
正因为如此,她从来不写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
迄今为止。
我挠了挠头。她心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能使心境变化的事?
一定要活着回家乡哟。
我想,那是包含了她所有的思念的话语。
我对着信,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没关係的。
我一定活着回到家乡。
回到你的身边。
那个时候,如果我的努力稍微取得了成效,你的眼泪能够稍微得到抑制的话。
我一定会履行和你的约定。
在小小的教堂,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我开始遥想那一天的情景。
在乡下的山丘上,小小的教堂。
参加婚礼的只有亲戚和好朋友。
外面下着雨。
你笑着对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也浮现出笑容,同意你说的话。
在下雨的日子举行的,简朴的婚礼。
那是,我一直想守护的,平淡的日常生活
4
枪声响起。
有人负伤。
黑烟升腾起来,视野变得模糊。
因为这儿的治安相对较好,所以我们有些大意。我们的部队遭受到武装团伙的突然袭击,我们被迫陷入血淋淋的防卫战。援军还在两个阵营以外的远处。我不是出于想打倒敌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自卫,而只是由于压倒性的恐怖感而扣动了扳机。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哟。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