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杀人之后,月亮才变得如此美丽吗?
抑或,是月亮的美丽点缀了杀人者的双眼。
我沉浸在这种莫名思绪的海洋中,眺望着漂浮在春霞中的朦胧月亮。
月亮真好。
不管在哪儿,它总是与我保持着一个非常适宜的距离,注视着我,温柔地照亮我。月光中没有煞风景的好奇心,也没有蒙昧的观察目光。有的,只是银色的证明的洞悉——
「我曾经问别人。」
幼年时代,我仰面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公园的滑梯上,对月独白。
半年前,我第一次杀了人。
我虽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却知道她的假名。前畑顺子,她非常聪明,并且有着任谁都无法抗拒的美貌。对于我来说,她的光芒太过耀眼,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她抱有期待,认为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问或许能就此解开。她是我第一个发问的对象。
——结果却非常悲惨。
倒在地上的她明明如同月亮般美丽,但从伤口流出的血却像泥水一样浑浊,这让我无言以对。如果所有骯髒的血能全部流尽的话,她一定能变得像月亮一样雪白漂亮。但她却只是在泥水中翻滚着,最终也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曾经问别人。」
我再次这样对月亮独白。
第二个被我问的人,我同样不知道她的真名。不过她对其他人说,她叫早坂美纪。
假名会制约原本的能力。她明明是那样一个才气逼人的人,却还是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看着她用不成声的哀鸣不停地喊着这句话的同时,我觉得她很可怜,但也感到相当的不愉快。我没有问她那种问题,而且,我并不掌管着生杀大权,她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係。
——明明说着不想死,但她却乾脆利落地死了。
然后,今天。
我向第三个人发问。她叫吉野静香,也是个带着假名活着,并带着假名死去的人。这三个都是又聪明又漂亮的人,但没有一个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在这个世界上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我静静地呼吸,只有眼中朦胧的月色是那样温柔。
我真想就这样注视着月亮直到它消失,但我不能这样做。虽说今天的牺牲者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但之前两人的尸体被媒体宣传为杀人狂罪行的证明,如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他们找到第三具尸体,那我一定会惹上不少麻烦。
虽然并不情愿,但我还是决定回家。正当我从滑梯上坐起身的时候,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公园中,一个少女如同鬼魅般出现了。
少女的穿着有些奇特,头上戴着一顶平顶帽,肩上背着一个单肩挎包。她的这副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老电影中的邮递员,更令人感觉怪异的,是她手中那根比她个子还高的手杖。
一般来说,她的这身不同寻常的穿着才是最夺人眼球的,但在我看来,最令我诧异的是少女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有着精緻脸孔和银丝般头髮的少女,甚至给人以月之精灵的感觉。
——问问她吧。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我从未想到会在一天之中问两个人,但她身上比月亮更强大的引力魅惑了我的心。
我当即开始判断现在的状况。现在,她正站在跷跷板前注视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米。如果贸然行动的话,只怕会引起她的警惕,还没等我走到她身边或许她就逃走了吧。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眼下最适合邂逅、而又不会令对方抱有警戒心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呢?
思考片刻后,我静静地微笑起来。如果对她说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疑,如果装成一个战战兢兢地将她错认成杀人狂的小市民,又显得有些扫兴。所以,微笑才是交流的第一步,先用开玩笑似的语气从询问她这身奇装异服着手吧。
这时,少女首先开口了。
「——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是被你杀死的,吉野静香写的信。」
我的微笑凝固在了嘴边。仅仅是形式上的勾起唇角,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发现过的虚假的温柔笑容——立刻染上了残酷的意味。
我急忙举起手掩住嘴边,剋制住大笑的冲动向少女问道。
「……你说我杀了谁?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或许我的反应与少女预期的不同,她微微皱起了眉。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少女淡淡地接着说道。
「不需要什么证据。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我所投递的是死后文——来自亡者的信。」
听了这句话,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不是不相信,也并非在嘲笑她。死后文这种事真假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她很了不起。于是,我决定要问她那个问题。
「明白了,我现在过去。」
我缓慢地走下了滑梯,向少女的方向走去。随着距离愈来愈短,我伸出手隔着裤子确认着口袋中折刀的感触。
我走到离少女只差一大步的距离停下。少女轻轻伸出手,将死后文向我递了过来。
就在我抬起手作势要接下信的时候,忽然第三者的声音从身边响了起来。
「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我总觉得有些居心不良,文伽认为呢?」
我不禁睁大双眼。这类似于少年的声音,如果我没有幻听的话毫无疑问是从少女的手杖中发出来的。正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之际,被唤作文伽的少女「啪」地鬆开了手。
我注视着眼前的死后文轻轻下落,在它还没到达地面之前我急忙伸出手抓住了它。
「居然这样对待别人的信,太过分了——」
我边说边抬起眼,但面前已经不见文伽的蹤影。但她清澈的嗓音却在我身边幽幽地响了起来。
「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如果你没能抓住的话,我会用真山的力量让它在落到地面前静止的。」
听了这话,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居然被她看出来了。)
文伽的行为和我打算做出的行为是一样的。在接下信的一瞬间故意鬆开手,让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如果她愿意替我拾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不管她採取怎样的行动,我都会趁那机会从口袋中取出折刀。
文伽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只是个死后文的投递员,并不打算因为你杀了人而责备你。只是,你接下了吉野静香的死后文。希望她最后的『思念』能够传达到你的心中。」
留下这句话,文伽原本就稀薄的气息从公园中完全消失了。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起来。
「……文伽。啊,这是你的真名吗?」
我撕开手中死后文的信封,想确认里面究竟写些什么。信封中便笺上的文字有些歪曲,或许是由于寄信人在写信时无法抑制心中的激愤吧。
为什么你非要杀了我不可?
我还有许多想做却还没做的事。
我才刚向喜欢的人告白。
如果你的良心有哪怕一点的不安,希望你现在立刻向警察自首——
读了这封信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叹了口气,因为我本以为她会用这信来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静静地闭上双眼,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吉野静香最后的样子。
血从身上的伤口进出,她踉跄着倒在了地上。我记得仰天喷出的鲜血,似乎将月亮也染红了一般。彷彿那血也沾湿了我的手臂一样,我到达公园以后不停地洗手,但那种被泥水般的血黏附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手臂上仍有看不见的乾涸血迹在啪啪作响。
我抬头仰望天空,忽然眯起了双眼。映人眼帘的,是带着月晕的朦胧的月亮。我向它伸出双手,吟诗般编织出话语。
不管怎么擦。
不管怎么擦。
同胞的血都束缚着我。
乾裂的是谁的血?
乾裂的是我的心?
啊,朦胧的月亮啊。
看着我。
用你虚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谁?
哈哈哈,笑声融化在空中。只有天上的月亮散发着冷冷的光芒。
***
教室里从一大早就充满了骚动的气息。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半年前,离这里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有高中女生被残忍杀害。两个月前,又发生了附近短期大学的女大学生被杀事件。
而今天早上。
同班同学吉野静香失蹤这一话题如同罹患率极高的传染病一般席捲了校内。看着静香空蕩蕩的座位,会害怕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细心倾听,能听见与静香关係不错的朋友用「说不定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这样的说法来安抚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但说出这话的人也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良好的愿望罢了。大家都清楚,只是不敢说出口。所有人心中都在这样高呼。
静香那样的人会离家出走?不可能!
她被杀了!
被杀人狂杀死了!!
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我急忙遮住嘴。太可笑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同学们真是太可笑了。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里面装着那个信封。
如果我现在把这封信——静香写给我的信——公开给这里的所有人,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呢?
会对我的行为感到愤怒吗?
会因为信中的内容而嚎啕大哭吗?
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种非常愉快的感觉。我死死咬紧了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正当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忽然有人将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只见是同班的河合阳子。刚才安慰其他同学的就是她。
阳子微笑着,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对我说道。
「怎么了,渡?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吃早饭?」
「啊?啊,嗯,没事的。」
我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这样回答道,但也没忘记在里面加进一点忧郁。将自己演绎成一个为同学的失蹤而心痛的人物,是为了不让周围人察觉到我的异常必不可少的行为。
阳子似乎完全被我的演技迷惑了。明明我都没提到静香的事,但她还是努力劝慰我道。
「不必担心静香。你想,我们这种年龄会有很多烦恼不是吗?有时候确实会想要离开学校和家里,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一般来说离家出走这种事我们只会想想,不会真的去做,但静香这个人比较冲动。只是这样而已,对吧?」、
我对于这样的阳子很有好感。阳子和静香是很好的朋友,她明明已经为静香担心得要死,却还有这份心思去安慰别人,对她的坚强我甚至觉得有些尊敬起来了。
我指着阳子的头髮说道。
「你今天把头髮扎起来了啊。」
阳子平时都是披散着头髮,但今天却不同。静香的父母因为女儿昨晚没有回家而给那些和女儿关係好的同学打了一圈电话,阳子在来学校之前就预测到了今天学校的气氛吧。我想之所以会改变髮型,是因为她决心不能被这种气氛吞没,想要一如既往地继续学校生活,才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吧。
「是啊,我有点想改变形象……是不是很奇怪?不合适的话我还是放下头髮来算了。」
见阳子犹豫地噘起了嘴,我摇了摇头。
「不,没这回事,很适合你啊。」
要是平时的话我不会说出这话,但今天心情着实不错。接着我将手放在嘴边像是要说悄悄话,阳子见状,疑惑地弯下了身子。于是我半开玩笑地告诉她。
「我觉得很可爱。」
「——啊!?」
听了这话,阳子的耳朵顿时变红了。她瞪着我,结结巴巴地喊道。
「什、什什么嘛!渡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为了掩饰害羞,阳子「砰砰」地拍了拍我的背。疼,真的很疼。
终于,恢複了平静的阳子大大喘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本是想来安慰你的,没想到反倒是你安慰了我。谢谢你,渡。」
阳子的双眼有点红。是昨晚为静香的事哭过,还是因为没睡好呢。虽说也可以和她聊聊这个话题,但她一定会用「一直在複习所以睡眠不足」这种理由来搪塞。
我们的这番对话在同学们眼中似乎显得不太合适,有些人向我们投来了责备的目光,彷彿在说,都现在了还有心情嘻嘻哈哈的。但阳子应该不会在乎那些人吧,相反,她肯定认为只有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让大家的心情不再沉重。对于她高洁的人品,我不禁感叹起来。
……啊,很好。
你太棒了。
我一边笑着和她交谈,一边将手伸进了桌子里。手指触摸到的,是利兹公司制的锋利折刀。
我想像着,自己将刀从桌子中取出,然后飞快地插在她的心脏上。在那一瞬间,头脑聪明的阳子在明白过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我想像不出。
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她会说些什么呢,我想知道。
出于好奇心。
——我想杀了你。
由于杀人犯还未被抓住,所以社团活动被限定了时间。在美术部顾问江口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之后,我收起画架,开始为回家做準备。
正在这时,一个已经打完招呼离开了美术室的后辈又回到了教室,并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
「曾我前辈,教室外面有位大叔,说想找曾我前辈……」
「大叔?不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