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房间里,经常进行着色相的判定。
对客户——评价对象的心理倾向实时解析,播放的音乐和内部装潢投影做出与此适应的改变。基本上都是用投影再现出观叶植物。叶子会随着空调和时间的变化摇动,看上去和真的完全一样。
公安局内的谘询室。
八位谘询师交替着,对职员进行着24小时的精神护理。今天的担当谘询师,是一位叫向岛的。给人温柔感觉的眼睛,形状很好的细眉,轻飘飘的捲髮——匀称的长相——所谓匀称,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接受了「作为谘询师合适的长相」的整形手术。所以,谘询师经常有差不多的长相。进入2200年,使用人工肌肉和克隆万能细胞的简易整形手术急速地发展。只要你想,可以在20分钟内回覆本来的容貌。
「……情况变差了呢。」向岛说。他的手中拿着能实时更新最新情报的电子病历卡。
客人是公安局的监视官,宜野座伸元。厚生省干部课程的有利候补。但是父亲是潜在犯。而且曾是宜野座搭档的监视官中,也有一位因为犯罪係数的恶化而降格成执行官。在电子病历上标记着「要注意」和「重要精神护理对象」的标籤。
「这样啊……」虽然宜野座装作无表情的样子,但从他的声音中渗出一种紧张感。简直就像被通知病情恶化时的患者一样。
「色相属于蓝色範围,犯罪係数恶化了7点……这是无法视而不见的数值。」
「…………」
「客人的隐私很重要。但是,那你是公安局的刑事,这里是公安局的设施。如果继续恶化的话,我就有报告的义务了。」
「我是有打算用补给或是治疗系的装置进行压力护理的……」
「药品和机械都是有限界的哦。你应当用更单纯和有效的方法。」
「那是?」
「对亲近的人,倾诉烦恼。」向岛露出了最适合这种场合的笑容。适当的话语,适当的表情。「恋人和家人怎么样?」
「我没有恋人。家人的话……只有父亲还活着。」
虽然电子病历上记载着各式各样的情报,但是公安局监视官的私人情报是被限制的。特别是家族和恋爱相关的,因为关係到监视官的搜查和人身安全,被当做极密事项处理。只有直接询问客人才行。在这方面,「与过去一样」。
「你这个年龄的话,父亲可以说是理想的谈话对象哦。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就试着聊聊吧?」
「就是有啊。」宜野座说。
向岛保持笑颜,微微倾斜着脑袋。「嗯?」
「特殊情况。」
2
公安局的圣域——最上层——局长事务室。坐在办公桌前的禾生壤宗,和正坐在她面前的宜野座。
「我读过报告书了哦。」
禾生坐在椅子上,摆弄着过时的玩具——魔方。宜野座稍微有些在意。局长的魔方,所有面所有块都是同样的颜色。每一块里都嵌入了灯光,禾生每动一次就会发光。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条件、什么规则的游戏。
「虽然常守朱监视官做出了证言……但那些话真的值得信任吗。」
在禾生的声音中,没有包含任何感情。
「现场检证做的非常认真。」宜野座也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掺杂多余的感情。「距离对象不到八米,同被害者的位置关係也很明确。犯行明显就在常守监视官的面前发生,但支配者没能正常运作。」
犯行——槙岛圣护做出的杀人行为——被害者是常守朱的朋友,船原由纪。
「被害者好像是常守监视官关係很好的有人吧,会不会是因为太惊慌而造成支配者的操作失误呢?」
禾生局长这么说。嘎嚓嘎嚓,非常大的扭动魔方的声音。
「她不会无能到这个地步。」
「她经验不足,你以前是这么报告的。」
「但是她的素质是真的。她作为搜查官的能力,是被西比拉系统的适性诊断证明过的。」
「虽然怀疑西比拉系统判定的报告,就是你们提出来的么。」禾生将魔方静静地放置在桌子上。「……如你所知,刑事课监视官是通往厚生省干部的职业。升迁的条件是,纯凈的色相和50以下的犯罪係数……但是要在刑事课任职五年仍满足这个条件非常困难。统帅执行官、处置兇恶犯罪的任务会带来很大的压力。超过100的危险值变成潜在犯的例子,也并不在,少数。」
宜野座轻轻皱眉——话题变了?
「宜野座君,你离规定的任期还有两年吧。但是你的色相检查的结果似乎并不出色呢。当然最近你一直在做一些激烈的任务。
「这是什么——」虽然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宜野座注意到这不是禾生所期待的反应,他将说了一半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我信任精神护理的功效。虽然出现了一时的边缘数值,但我并不会不安。」
禾生满足的轻轻点头,
「宜野座君,我对你有着很高的评价。忠诚心、判断力、执行力都很优秀。」
「……过奖。」
「还有一项。如果能确认你对职务的理解力也很完美的话,就能证明你对未来的厚生省也是不可欠的一员了吧。像你这样的人才,让你在过于残酷的现场疲于奔命,真是愚蠢的行为。」
「这是……」
「我呢,认为那种墨守成规的採用基準是不能得到必须得到的人才的。作为公安局长,对于部下的任期也能争取个特例,嗯,只要在许可权内。」
这些话能让宜野座上钩吧,禾生想。精英之路什么的听上去好听,其实就和马戏团养的猴子一样。想要得到好饵食,就得要有相应的技艺。
「你认为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种安定的繁荣,实现了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现代社会?」禾生说。
「我认为是……厚生省的,西比拉系统。」宜野座回答。
「正是如此。人生设计,欲求实现,现在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人们在烦恼之前都选择信任西比拉的判断。这样的话谁也不用再烦恼,只用享受幸福和满足就好。我们成就了一个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前例的富裕和安全的社会。」
「……正因如此,西比拉不能不完美。」
「是的。西比拉不允许犯错。这是理想。但是试想一下,如果系统是完美无缺的话,那一定都不需要通过人手来运用。只要让无人机搭载支配者在市内巡迴就好了。但是公安局存在着刑事课,你们监视官和执行官,作为西比拉的眼睛,手握着支配者。你思考过这个的意义吗?」
「这个……当然……」
宜野座并没有考虑过。西比拉系统的存在不就是让人不要思考多余的事吗?越是思考多余的事,色相会越浑浊,犯罪係数会恶化。西比拉系统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们应该是「构造上被限制思考」的世代。局长想对我说什么?
禾生继续说。
「……不论再怎么周全的系统,应对不测事态的安全策略都是必要的。在万一之时,通过柔软的处置补完机能的不全……像这样将準备都包含进去,系统才能成为完美的东西。『没有一点失败的完美』是不可能的。『用失败装饰成功的完美』是可能的。对系统来说,比起完美的机能,被信赖为完美更加重要。西比拉就是通过这种确证和安心感,现在仍给人们带来恩宠。」
禾生操作办工桌上的控制台,文件被全息投影了出来。
「本来这是不允许监视官阅览的机密情报……因为信任宜野座君才给你看的。不许外传哦。」
「这是……」
「某个男人的逮捕记录。他没有测量犯罪係数就被逮捕了。不过记录上嘛,记载的是自愿同行。」
投影上浮现的脸部照片——这是。
「藤间……幸三郎!?」
不可能忘记。佐佐山被杀、狡啮降成执行官的原因,「标本事件」。他不是下落不明吗……
「他是三年前震惊社会的连续杀人的最重要嫌疑人。」
与无法掩饰动摇的宜野座相反,禾生淡淡地继续说。
「押解藤间的刑事课二系被下了彻底的缄口令。你们一系不知道,是当然的。而且,和藤间有关的监视官执行官,不是出人头地了就是返回设施了,现在只有数名留在刑事课。」
「什么!?为了这个男人,我们是多么的……」
「和这次的时间一样哦。」禾生再次拿起魔方。「事实上的现行犯,所有的物证也都指向他,但是支配者对藤间没有反应。他没有达到犯罪係数的规定值。我们将这种稀少案例称为『免罪体质者』。」
「免罪……体质?」
第一次听说的辞彙。不能在这个社会言说的存在。
宜野座的脑子中,塞满了狡啮冥思苦想的表情。他的努力,现在,在这个瞬间被践踏殆尽。——不,正确的说,是一直被践踏着,终于被宜野座发现。
「这是色相扫描的测量值和犯罪心理不一致的特殊事例。我们预测出现概率为200万分之一。」禾生咔嚓一声,转动了一次魔方。「关于槙岛圣护,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这个男人和三年前的时间相关的可能性很高吧?藤间和槙岛。正是因为集结了两个免罪体质者犯下的罪行,所以那个事件的搜查才会进展异常艰难。」
咔嚓,又转动了一次魔方。
「这次的槙岛,不能说比逮捕藤间时还难。在现场面对他的监视官是单独一人,而且又是个新人,真是不幸啊。」
有可以预防的不幸,还有不能预防的不幸。——这样的话语,到了宜野座的嗓子边。免罪体质者,如果知道这个词的话,甚至只是听过这个词,常守会选择完全不同的行动吧。
如果是狡啮或是征陆,这时一定会对禾生大吼「别开玩笑了」吧。所以他们是执行官。宜野座一边诅咒着自己的窝囊,同时也带着感谢,终于问出「藤间幸三郎……怎么样了?」
「虽然公开宣称是失蹤了,我也不打算在这里说些什么其他的评论。重要的是,不会再次有因他的犯罪而产生的牺牲者出现了,这个事实。」
「……他只是消失了。既没有暴露西比拉系统的盲点,有没有动摇她的信赖性,消失了,不见了。你们是系统的终端。人们只有通过终端才能认识系统,理解系统。系统的可信赖性,取决于终端如何正确严格的发挥机能。如果你们刑事怀疑支配者,就是最终所有的市民怀疑这个社会的起源。……你能明白吧?」
「…………」
接受禾生的言论,作为刑事——作为人,可以被原谅吗?被藤间和槙岛杀害的人们的立场呢?在遇见遗属的时候要做什么样的表情?说到身边的人,还有常守。下次遇到她的时候,用什么表情面对?什么态度?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以职场前辈的身份行动吗?
做得到吗?不。只能这么做。
潜在犯的儿子,为了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宜野座深呼吸——
「……提出的报告书有不全之处。常守朱监视官在单独行动的情况下,是否正确地使用了支配者,还需要再次慎重地检证。」
「好吧。给我在明早前再次提出。当然,你也需要準备让你的部下能够接受的说明……做得到吧?」
「请交给我。」
「宜野座君。你果然是如我期待的人才。」禾生少见的微笑起来。
「…………」宜野座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是被表扬而开心的时候。
「逮捕槙岛吧。早一天也好,要将他从这个社会隔离。……但是不要杀他。即时量刑、即时处刑是有西比拉时代的制度。如果你们独断的杀人的话,是对系统的偏离。这是不被允许的。」
「……了解。」
「逮捕那个男人后,直接带到厚生省就好。之后就什么都不要在意了。槙岛圣护不会再次威胁社会。和藤间幸三郎,一样。」
3
公安局内,执行官用入院设施。可变型病床被作成了可以靠背的形状,狡啮以舒服的姿势看着书。全身仍然都是伤——这是和泉宫寺死斗的结果——,所以全身缠着绷带和纱布。子弹全部都被手术用机器人以0.01厘米都不差的精确度取出了。受伤的肌肉和肌腱,在体内被微缩机器人重新连接了起来。如果是数十年前,想完治枪伤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用上现在的再生医学的话,连一星期都用不了就可以完全康复。
一脸疲倦的朱进入了病房。
「……你好。」
「啊。」
就像看到镜中的自己一样,狡啮想。就像看到佐佐山尸体后的自己的脸。「友人被杀的刑事的表情」——简直就是绘画的标题。
「在读书吗?」一边说着,朱将水果和饮料放到狡啮床边的桌子上。
狡啮正读的书是昆拉德的《黑暗的中心》。
「电子书籍,入院中不会方便一些吗?」
「纸本书更合我的身体感觉。」放进书籤,关上书本。「让你特意跑一趟真对不起。」
「不……反正我也被说要稍微休息一下。」
「……葬礼呢?」
「前天就。」
狡啮想像着——都内的火葬场。因为土地不足而作成的清洁的共同墓地的光景。抽泣的遗族和友人们。在那之中陷入后悔的常守。
「……这样啊。」
「…………」
奇妙的空白。尴尬的沉默。
「……对不起。让槙岛圣护逃掉了。」
朱开口了。打破沉默,大抵是伤得更深的人的任务。
「这不是你的责任。奇怪的是支配者。不是吗?」
说其他的也没用。狡啮在这时候变得感情用事责怪朱很简单。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朱不可能无视犯罪係数而杀人。某些情况下,就算是对方犯罪係数很高,她也会对杀人这件事踌躇吧。所以她才是色相清澈犯罪係数也很低的「监视官」。不把错算在别人的身上,这是狡啮的信条。槙岛就在附近。——没能站起来杀掉他,是自己的错。在泉宫寺丰久身上花了太多时间,是自己的错。
「那把枪本身好像并没有什么缺陷。详细的部分,现在宜野座先生正和上边交涉调查。」
「那家伙已经关係到好几件事件,但没有一次露出马脚。」狡啮的眼神变得兇险。「可能有什么内情。……对于我们这些完全依靠支配者的人来说,出乎意料的秘密。」
「……还是老样子呢。」朱绽放出放心了的笑容。「狡啮先生,明明受了重伤正在疗养中。」
「……你也是,比想像中恢複得更快。」
当然不可能真的恢複了吧。这点狡啮也明白。但是,「看上去恢複了」也是很大的安慰。
「不能一直情绪低落。不逮捕槙岛圣护不行。这是朋友的仇。」朱说的每一个词语,都像是一根根针重重地刺入自己的身体。「……对我也是,对狡啮先生也是。」
「……是啊。」
朱回去了。监视官的工作应该非常多。对现在的狡啮来说,休息就是工作,所以他压抑住立刻飞身出去搜查的心情,一心读书。通过读书,可以整理自己的头脑。他重新读了一遍好久没读过的《黑暗的中心》。然后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于连?索达尔正在勾引人妻的时候,这次是縢秀星来了。
「好呀!狡酱身体好吗?」
「我已经没事了。医生不让出院。」
「取出弹头明明连一星期都不需要。」
「三天就够了。因为我平时是为什么一直锻炼的。」
「啊,对对。可爱的护士小姐,有吗?」
縢擅自坐在病房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