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消息吗?这也太久了。」
「这事急不得啊。」
「你去看看。」
「刚不是看过了吗。状况没什么变化。」
听着铜迷毫无兴緻的回答,隆青心中焦急,敲叩凭几。
「您不必如此担心。」
「你怎么能肯定?」
「谁知道呢?奴只是随便安慰安慰,您要问理由,奴也说不出啊。」
「……朕早就在想,你当差整天弔儿郎当,居然能爬到皇帝贴身太监的位子上。」
「这呀,都是钱的力量。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铜迷厚颜无耻般笑道,隆青见此,不觉哑然,靠上椅背,叹了口气。
朝议刚毕不久,便听人来报,说尹皇后将分娩。今月正是临月,何时临盆也无甚奇怪,但真到了时候,还是令人惊慌失措。听说尹皇后已入了产房,有太医产婆照料,隆青便去了晓和殿,处理政务。想着很快就会传来吉报。
不料,过了正午,也毫无音信。隆青渐渐坐立不安,但即便奔去后宫,也进不了产房,进了也派不上用场,便照常听毕日讲。翰林官退下,已是黄昏时分,可吉报犹未到。隆青心中不安,遣铜迷前去查看,一看,知是难产。
「皇子总出不来,皇后娘娘很是痛苦。」
隆青急忙赶往后宫,进了恆春宫。听得产房之内,尹皇后号叫之声,及众产婆拚命鼓励之语,产房之外,几位玉梅观女道士正诵经,祈求母子平安。隆青至客厅等待。已是晚膳时间,却毫无饥饿之感,便将其推后。话虽如此,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等。
——安柔妃产了死胎。
数日前。安柔妃未至临月,却觉出分娩之感。众太医竭尽全力,安柔妃饱受折磨,却未听得婴孩之哭声。
后宫不幸无绝。生产犹甚,堪称灾祸。
「给皇上请安。」
蔡贵妃及许丽妃各携自家妹妹而来。数人极尽媚态,共行万福礼,隆青便命其入座。妃嫔举动芳香,各自入席。
「哎呀,凌宁妃没来啊?」
「皇后娘娘生产,她不到场,是何居心?」
「肯定是骄傲自大。自恃是纯祯公主孙女。」
「都怪皇贵妃娘娘惯着,她才越发放肆。」
「说到皇贵妃娘娘,她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娘娘。」
蔡贵妃装模作样、环视客厅之时。匆忙足音闯入厅堂。隆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便见一人跪在足下。是皇贵妃李紫莲。
「恭喜皇上。是位皇子。」
「是吗……!平安生下了吗。」
安心先于欢喜,涌上心头。未及咀嚼其味,不安一闪而过。
「皇后呢?没事吧?」
「没事。如今,正抱着皇子殿下。娘娘说想儘早让皇上知道,妾便速速赶来。」
「那就好。赏太医和产婆。」
「皇上稍等。妾去抱皇子殿下。」
「好……不,朕亲自去看。」
隆青冲出客厅。产房前女道士劝谏,言「产房不凈,天子不应入内」,但隆青置若罔闻,闯去房中。众产婆正收拾,大吃一惊,欲平伏拜礼。隆青道句先忙,匆匆进了里间。借华灯之光奔去榻前,怀抱着皇子的尹皇后见状便慌忙欲垂首。
「别动。不必起身。」
止住褥上欲行礼之尹皇后,隆青坐上寝榻。苍白额上汗似珍珠,隆青以手巾轻拭。
「皇上看看。皇子像玉似的。」
隆青小心翼翼窥看,怀中皇子目透惊奇,望向父皇。真是奇怪。令尹皇后那般痛苦之物,竟有如此可爱面容。
「你做得很好。朕要谢谢你,皇后。」
「这都是李皇贵妃功劳。从刚开始就陪在妾身边。」
「是吗。那朕可得好好赏皇贵妃。」
「妾只是陪在娘娘身边。皇后娘娘很坚强。」
寝榻旁侧,紫莲大方微笑。
「不,我多次觉着,力气要耗尽了。觉着不行了,就要放弃了。但多亏你鼓励我……」
二女相视一笑。
「怎么了?你们在笑什么?」
「妾将昏厥之时,李皇贵妃在妾耳边说。」
——皇贵妃娘娘这么痛苦,皇上却正悠哉悠哉用晚膳。还看月轮班的戏。
「一听正演『飞琼娘』,妾马上醒了。」
尹皇后爱戏,『飞琼娘』乃其心爱戏目。
「妾还未看过月轮班唱的『飞琼娘』。一想被皇上抢先一步,妾便觉着不甘,窝心得很。若在这里筋疲力尽,可就看不成最喜欢的戏。凭着这不甘,挺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倒是妙计。」
「这话只在这里说,皇后娘娘对皇上——」
「啊,不行,李皇贵妃!这话你得保密。」
尹皇后连忙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紫莲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皇子殿下的眼角,和皇后娘娘一模一样。」
「哎呀,是吗?」
「温柔模样和他母后毫无二致。嘴角倒像皇上。将来定是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男子。」
紫莲向着新生皇长子微笑。如对亲生之子。
「你刚想说什么?」
为令尹皇后休息,出了产房,隆青小声询问紫莲。
「妾不能说。妾答应皇后娘娘保密。」
「不告诉皇后便好。」
「请皇上别撺掇人做坏事。妾怎能背叛皇后娘娘。」
「但这不令人在意吗。皇后对朕……怎样?」
「还请您忘了吧。没什么重要的。」
「那,朕命色太监去查。」
「啊呀,太夸张了。您可别做这丢人事。」
「都怪你不告诉朕。你说,朕就送你西域的名贵染料。」
「真是可叹。天子竟贿赂妃嫔。」
「大宦官曰,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你可愿将秘密卖给朕?」
「是是,皇上。奴替皇贵妃娘娘卖吧。」
铜迷得意一笑,插言道。
「奴去查看情况时,皇后娘娘正尽情痛骂皇上。皇上这蠢货!废物!狗东西!忘八蛋!这还是轻的。各式各样骂人话,实在是不堪入耳。」
「……这是皇后说的?」
「娘娘似乎也不很懂得其中意思。想来是看戏学的。娘娘年少时,常去市井戏楼。」
这看的什么戏,大致能猜到了。
「皇后这般名副其实的贤淑女子,竟会口出恶言骂朕,真是有趣。这可让朕越发期待,轮到你时,会怎样了啊。」
「妾……吗?」
「生产之时,你会怎样破口大骂,把朕骂得体无完肤呢?」
紫莲双目连眨,朱唇绽开笑容。
「妾对巷间詈词,可比皇后娘娘熟悉,您还是别听为好。」
「不,朕一定要听。」
「这可难办了。您定会后悔的。」
紫莲苦笑,笑含几多达观。那寂寞之色,一时令隆青注目难移。
紫莲似已放弃。无论是身孕,抑或是怀抱亲生爱子。这令隆青痛心不已。有些不同于怜悯,或是罪恶之感。隆青想实现她之愿望。想看看为人之母的紫莲,那满是慈爱的微笑。
直至崇成年间初,每逢十月,皇上行幸历代皇帝心爱之避寒地,累山。其时不止后妃皇族、高位高官,亦有周边诸国朝贡使节团随行,阵仗甚大。其于佳绝温泉所度如梦般数夜,一切开销,出自天子所有之金花银。累山行幸耗费莫大宫廷钱财,实乃历代皇帝头痛之因,至崇成朝终于废止。
虽无缘汤烟之梦,但朝贡使节团一如既往,享优厚招待。外朝设宴之盛况,种种游戏,一展大凯之富饶,与传统之文化,令远道来朝之异邦人,耳目为其倾倒。
今夜亦庆皇长子降生,于铁绀色夜空之上,放飞烟火。列席者皆于宴之盛时,走出正厅,行至广场。
「皇上,凌宁妃说想拜见鬼渊晋王。」
行万福礼毕,紫莲开口道。
隆青身旁,为一肤色浅黑之健壮青年——鬼渊晋王,凌炎鹫。身着之衣为龙狮相瞪之锦袍。袖口立领皆綉精緻纹样,左右腰至足边切痕以白貂毛皮镶边。腰缠蹀躞带,上垂香囊鱼袋、饰刀诸物。白金长发複杂编结,垂于背,头戴一黑橡色貂帽。
「凌宁妃是晋王的同胞妹妹啊。兄妹多年未见,随便谈吧。」
「谢皇上。」
炎鹫双拳相合,行鬼渊式揖礼拜谢。目送隆青离去,紫莲向凌宁妃招手。凌宁妃独立于貔貅青铜像之侧,忽地绽开笑颜,女郎花色双袖如蝶翅翻舞,飞奔前来。
「阿兄!」
凌宁妃以飞扑之势,抱紧炎鹫。
「你还是这样毛燥,阿孋。父王还说,你进了凯帝后宫,该成了个娴静妇人,可你真一点没变。」
以健壮双臂稳稳接住妹妹,炎鹫快活笑道。
「内心姑且不论,模样倒是成熟多了。出落得如此标緻,我都不认识了。」
「真的?都认不出是我了?」
「嗯,丝毫不认得了。直到你向着这边飞跑。」
二人以凯语交谈。除特定场所,宫中禁用胡语。
「不过,真令我大吃一惊。你穿凯衣装,居然如此合适。」
「是皇贵妃娘娘为我挑的。你看,连鞋都是凯式的。好看吧?」
凌宁妃提起玉虫色长裙,露出冬蔷薇刺绣绣鞋。
「这可不体面,妹妹。不能给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自己的双足。」
「这有何妨。虽说是男子,但也是我阿兄啊。」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要好兄妹,也该知男女有别。」
「真麻烦。别讲宫师的大道理。」
「宫师若是在这里,看见你抱住晋王,早就火冒三丈。众目睽睽,该谨言慎行。」
「是是。」凌宁妃不耐烦般放下裙摆。
「家妹不懂礼仪,实在令人羞愧难当。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凌宁妃很是彬彬有礼。是大凯规矩有些过严。说实话,我也觉着麻烦,但毕竟皇宫眼目众多。」
「确实。我入朝这些日子,总觉着拘束。彷彿处处受人品评,一举一动僵硬如木人。」
「还望您不会觉着不舒服。大家,都兴緻勃勃,想一睹晋王尊容。选作倖容公主驸马的异国太子,是何等玉树临风,简直成了议论之中心。」
为凯与鬼渊两国修好,朝廷决定下嫁公主。新郎为下代鬼渊王凌炎鹫。选女虽一波三折,但最终选中了倖容公主高妙英。
年二十一,与二十五岁之炎鹫般配;泼辣性格适于草原生活;善骑马;未婚夫去世已过三年,考虑上诸原因,得此结果。提出下嫁之时,倖容公主很是苦恼,但由李太后说服,决意远嫁异国。
「阿兄运气真好!倖容公主长相漂亮,人又极好。长于马术,又善弄弓矢。虽然公主说最近未去狩猎,水平或有下降,但似乎将参加来月之游猎。我也要出场,与公主竞争。今天无法为你介绍,实在遗憾。公主刚派人来报,说本该来赴宴,但突发急病,无法出席。她说一直想见阿兄。因为我说阿兄是鬼渊第一美男。虽想帮你画幅肖像,但我不擅绘画对吧?会弄出和阿兄天差地别的怪东西。阿兄你画得好,可愿为倖容公主画幅自画像?」
听着凌宁妃喋喋不休,紫莲与惜香彼此相望。
约莫二月前,宫中管马之御马监禁止凌宁妃入马场。其理由为,凌宁妃日日乘马,马乏累不堪。自然,这不过权宜之计。是紫莲欲笼络人心。
凌宁妃最爱骑马,受此禁锢,恼羞成怒,欲向隆青哭诉,言自己受了不当待遇,但本该为其传话的铜迷,单单厚颜无耻收了贿赂,对其所託之事敷衍搪塞,置若罔闻。又与其他后妃素无交情,无人可与之商谈,结果只能拜託紫莲。凌宁妃窘迫一般到访芳仙宫,紫莲一如失和之前,对其盛情款待,言将助她。
「正好我也想试试骑马。你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