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我,并不相信真的有天堂或是地狱的存在。
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要我说天堂跟地狱在哪里的话,那是——
「阿守,已经早上啰!」
因为声音很靠近,所以我马上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变成夜晚了。
在黑暗的房间里,少女苍白的脸望着我:
「太阳已经暖洋洋地升起来啰!」
她说着这句话,但视线却微妙地缺乏焦点。
毛燥的头髮、乾燥的皮肤、獃滞的表情……
如果是在白天的阳光下看到的话,她那个样子就像是被丢弃的娃娃,或者是尸体一样。
但是,此刻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淡淡月光,让这些细微的部分带着些许迷濛,也得以让她还保存着几分生前的样貌。
「……娜琪……」
她面向着自言自语地念出这个名字之后就陷入沉默之中的我,她——娜琪……缓缓地皱起眉,歪着头:
「阿守,你还记得我们的秘密约定吗?」
她伸出苍白的手,握住我的手。
她那小小的接近室温的手掌,有点冰冷,也很柔软。
——彷彿是月光般的触感。
我不自觉地产生这种想法。
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照着娜琪的表情,她轻轻地露出了小孩般的笑容:
「嗯……就是今天喔,我们约好了要去游乐园的日子喔!」
昨天、今天、明天……还有往后的每一天都一样,但是对她来说,「今天」就是「要去游乐园的日子」。
死人,复活了。
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在医学上只能称作「遗体」。但是她却彷彿还活着,能够自由行动与说话。
他们会动,但跟直正的生命活动有着微妙的差异;不妨说是经过某种化学作用才形成的。
另外,他们还会说话,但并不像是人类在正常的生活或思考下所说出来的话,而是在死后,为了不断重複那已被刻划在肉体中的记忆而说的。
就像要上发条的娃娃或是录音机,都是没有生命的,而他们……也是没有生命的……
听说是如此。
至于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从以前就出现各种的假设——
有人说,是附着在金星探测船上的病原体所造成。
也有人说,是新的星球爆炸了,产生不知名的放射线才会这样。
还有人说,这是一种印度内地奇特的水土病原——
可是,实际上并没证实有病原体或是放射线之类的东西。大家只是各自解读,针对自以为知道的「未知东西」猜测举例而已——说穿了,根本没有人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跳脱思考的包袱,纯粹以直觉反应的说法,说不定还比较接近真实面向。「地狱里的锅子堆放得太多了,所以,死者都冒出地面来了……」类似这种说法,听起来也许很无厘头,但却有着奇妙的说服力,虽然是半开玩笑但很多人嘴上都这么说。
不过,如果很严肃地将这件事情说成是「审判日终于来临」的话,就会让人很难接受,不论是基督徒或是无神论者,也会愁容满面地摇头。
毕竟,如果要认真思考世界末日的事,就彷佛在思考着自己的死亡,这对一本正经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事吧。只怕人类的意识,大概还无法去思考自己「已经死亡」的事情。
真要说起来,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许真的是理所当然也说不定。因为,一般来说,哪个人会在死了之后还会去思考呢?
可是,这种像是「正常」但明明就是不正常的状况,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走在街上的死人们,对于自己已经死亡的事情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而此刻,与我手牵着手的娜琪,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跟娜琪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小学的时候——那是个死人还不会活动的年代。
我当时很喜欢爬树(我喜欢高的地方),当我正要从头开始一棵一棵地爬完附近高中校园里所种的橡树时,途中却被爸妈正巧发现制止了。从那之后,我就时常在半夜里偷偷跑到校园里去爬树。通常都会在当晚就被爸妈逮到,回到家之后就是挨一顿痛骂,不过,我一点都不在意,还是偷偷溜出去好几次。
最后,我终于爬完了学校里所有的树,而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锁定附近那栋被称为「宅邸」的大房子的柿子树。
那是个月色明亮的夜晚。
我没有想要随便爬进别人家里的念头。但我认为是这棵柿子树的树枝,自己越过围墙长到街道上来了,那么就算顺着树枝爬进了别人家的院子里,因为「是在空中的关係,所以应该不要紧」吧。
我助跑后爬上高墙,站在围墙上,有根树枝就长在我手构得到的地方,接下来就简单了。
我顺着树枝忘我的一根接着一根往上爬,没多久就爬到二楼的高度了。
二楼没有灯光的房间,窗户是敞开着。
真是不小心,我心想,正当我想要向里面窥视的时候,正好跟探出头来的女孩四目相对。
当时我心里想着完了,我一定会被当成小偷,但那个女孩睁大了圆圆的双眼冒出一句:
「……彼得潘?」
「啊?」
我爬下树枝时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响,就这样来到了庭院。
「宅邸」里亮起灯光,开始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惊慌地攀爬过围墙来到外面。当我回头看的时候,那女孩正站在二楼的窗户边,轻轻地挥动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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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想着好可爱的女孩喔!
之后,只要一经过那「宅邸」,我总会不自觉习惯地望向那扇窗户。不过,在白天的时候,那扇窗户总会拉上蕾丝的窗帘。后来我听说似乎是因为那女孩不能照射到太强烈的阳光。
另一方面,为了弥补这一点,那女孩经常会在月色明亮的夜晚打开窗户望向窗外。每个月总有个一、两次,我就在这样的夜晚,攀爬上柿子树跟她见面。
只要能顺利地爬上枝头,就可以接着爬到接近窗户约一公尺距离的地方。我们就在这种伸出手来似乎可以碰触到,但实际上又接触不到的暧昧距离下谈起话来。
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谈过很多话。
她的名字叫作「娜琪」。
也不知道她是罹患了什么难以医治的疾病,一直都在自己的家里疗养。
从外表上看来,我还以为她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但其实她比我大两岁——
就算上了国中、甚至成为高中生之后,我对她的了解也仅止于此而已。
在某个满月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爬上她窗边的树枝跟她见面时,她微笑着对我说:「我跟你现在这样的情境,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那口齿不清,彷彿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说话方式,即使在我历经高中联考并取得轻型机车驾照,或是跟学妹第一次接吻(虽然不久前我才被那女生甩了)等,这些一点一滴逐渐改变的成长过程中,也都丝毫没有改变过。
而同时我也察觉到:「啊……原来她是这样的女生。」不过,因为其实也没有特别想要进一步交往的想法,所以并不十分在意。
因此,我不经意地回她:
「……不对,我想罗密欧并没有爬树吧。」
听到我这种像是泼冷水的话,她倒是响应我:
「啊……说的也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窃笑:
「那应该是彼得潘啰!」
而当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叫我「彼得潘」这件事。虽然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不过,心情上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
然后——
「吶……彼得潘,你什么时候要带我到外面去呢?」
娜琪如此说道。
「阿守,快点啦!快点啦!」
娜琪拉着我的手离开她家,我们走在夜晚的路上。
她就像小孩那样牵着我的手,并用全身的力量使劲拉着我。可是,她跟一般活生生的小孩又不太一样,动作很缓慢,每次一被她拉着往前走,她就会往前摔倒。所以,我又会稍微用点力将她拉回来,慢慢地走着。就这样一拉、一回,再一拉、一回——两个人之间取得了默契般的节奏,就像是拔河拉着绳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走呀,走呀,走着——我们配合着彼此的步调,娜琪一路上笑着。因为实在是很好笑,所以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我们两个成为一体,就像是奇怪的生物踩踏着奇妙的步伐一样,彼此牵着走在明亮的月光下。
商店街上的蔬菜商还有鱼店的老闆正开始往路上洒水,準备要开店做生意。
对死人来说,黄昏就是早上。
「来哟,来看看喔。」
不管这些店家是否很卖力地吆喝,我们只是以淡淡的微笑致意响应他们拉长的招呼声。就这样,我们俩还是一拉、一回……走向车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周围出现了也是要前往车站的人潮。
偶尔还是会看到步伐很快像是还活着的人,奇妙地从人潮中浮起来,看起来好像鱼一样。
这一大群死人,就像是流动的大河般缓缓地移动着。
这时候正是死人通勤的尖峰时间。
工作到死的人们,就算死了还是想要继续工作。
生前原本在公司上班的职员,今晚还是会继续到公司上班;而原本是学生的死人们,今晚也还是要继续到学校上课。
——可是,这些被唤醒的死人,该怎么称呼他们呢?
世上有很多种说法,像是「还魂」、「活死人」、「死人复活」等,这些可怕的名称都有人在使用,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的兴趣……
但我个人觉得「Repeater」比较合适。
日文的意思是「重複者」。话说回来,在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人生中的「某一天」,就像是刮伤的唱片一样,不断地重複着。
——就在那个满月的夜晚,彼此约定好的我们在下一个周末的一大早碰面了。
这是娜琪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里,而她的打扮却是穿着像睡衣一样的运动服,外面罩着一件毛线衣,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戴着一顶棒球帽,还穿一双帆布的胶底运动鞋,简直就像是一副刚起床要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的样子。
……她打算就穿这样上电车吗?
我原本有点抱持着约会的心情,老实说,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阳光好温暖喔!」
她很开心地说着并伸展双手,那个样子实在是很可爱,我又开始有兴緻了。
不过,在阳光底下的娜琪,比我想像中的还更娇小。
她的言行举止也像个小孩一样,就连身高跟脸蛋,也不过就像是个即将读国中的女孩子,
实在很难想像她居然会是个将近二十岁且比我年长的女人。
我们就照她所希望的,决定先到游乐园去玩。
就好像小时候跟父母亲去游乐园一样开心。
「虽然我不敢坐云霄飞车之类的东西,不过呢,我最喜欢坐摩天轮了。」
坐在电车的座位上,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啪哒啪哒地晃着双脚,如此说道。
——也不知道从那天之后,到底经过了多久。
是几个月呢?还是已经好几年了?
在死人群中生活,对季节变换与昼夜更替的感觉已经麻痹了,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而在死人面前一旦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不自觉地对于事物的态度跟关心就逐渐磨灭了。
虽然我还活着,但越来越接近成为死人了。
已经往生的娜琪和活像个死人的我,就这样融入死人群中,坐上了电车。
电车里大约挤进了七、八成的人。而这个时间的乘客,大部分都是重複者。
我跟娜琪坐在座位上,被抓着吊环的死人们包围着。
虽然这种感觉很像是置身在鬼怪片里一筹莫展的场景,但这些重複者却不像鬼怪片中那些妖魔鬼怪会袭击人类,也没有散发出死尸般的恶臭味。
既然如此,说不定就不能将他们归类为是有害的怪物,如果要去斩杀这些只不过是如同生前一般过日子的他们,将会让我产生有种近似要我去杀人般的强烈抗拒感。
就算勉强做得到,但是要把「活着」走动的东西抓起来、绑起来、砍成一块一块烧成灰烬——这种艰辛费力的事情,不论是谁,应该都会马上想要放弃不干吧。
所以,在人世间所有的街道上,其实都有死人徘徊着。现在就是这样的年代。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象,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
这个世间,其实可以说是早就已经配合着死人的节奏在运作了。就因为这些重複者们不断重複执行的情境,才能勉强维持着这个社会的运作。
这个社会中,死人的比例其实正逐渐增加。而现在,我们也正坐在死人所驾驶的电车里,飞进入死人所开的店,吃着死人所提供的食物生存着。
——不知道是在哪个神话还是传说里有着这样的说法:「一旦吃了死人国度里的食物,将永远无法离开那个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早就已经无法挽回了。因为持续吃着死人国的拉麵以及死人国超商便当的我,身体机能说不定早就经由新陈代谢作用成为半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