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路可经常作梦。
内容大多是有关往日的回忆,但正因为是梦,经常相当纷乱,也有许多不自然且引人注意的部分……
像是她本来应该在跟菲立欧一起玩耍的,不知何时又变成在姐姐身旁度过下午茶时光;原本她人是在神殿,下一瞬间又移到在阿尔谢夫所住的、令人怀念的家里去了——
那天夜里,乌路可梦见的是比较常作的梦。
那是在建于距离王宫有一段路程的閑静之处、骑士团宿舍——
菲立欧就在那环绕宿舍周围的森林深处。
他拿着与其幼小身躯所不相称的剑,在阳光下反覆地练习挥剑。
乌路可在树荫下远远地眺望着他的样子。
这深深镌刻在她幼小记忆里的场景,是在阿尔谢夫时所发生的事。
菲立欧并没有注意到乌路可的存在。
乌路可能够听到剑刃破风之声。
风轻轻吹动……
乌路可一边透过树荫下的细缝看着菲立欧,一边慢慢地绕着他走。
不知为何,这气氛让她觉得不敢向他出声。挥汗如雨地在努力练剑的菲立欧,在她眼中十分耀眼。
在神殿长大的乌路可并没有正式地锻炼过身体,她甚至想,这种事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呢?
不过菲立欧对这种锻炼似乎乐在其中,表情相当认真——要不是乐在其中,应该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吧!
乌路可并未拥有能让自己如此热衷的某种事物。对身为神官的学习,她虽然并不讨厌,但也觉得相当无趣,那已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义务。
乌路可一边眺望着菲立欧,一边在树下走着,终于在某棵树下站住。
头上有着刺耳的声音。
乌路可瞬间把视线从菲立欧身上移开,仰望头上——
那里有个昆虫的巢。
那时乌路可还不曾见过「蜜蜂」这种昆虫,她虽然知道这是种可以让人搜集蜂蜜、对人来说相当方便的昆虫,但关于它们具有的毒针及其危险性,她却缺乏相关的知识。
乌路可抱着好奇心凝视着头上的大蜂巢。
大量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蜜蜂交错飞舞着。
年幼的乌路可歪着头仰望它们。
比蜂巢更高的树枝上有几只鸟,那是像老鹰一样大的黑色鸟类,漆黑的羽毛与泛着黑光的尖嘴,给人不吉祥的印象。
它被称为玄鸟,但在阿尔谢夫一带生息的算是极小的品种,据说在北方的山岳地带,有种比人和熊都还要庞大的玄鸟。
神殿对这种鸟甚为忌讳,认为它会召唤不幸,但乌路可却觉得在树上的它们很美。
不知为何,这些鸟一直看着菲立欧。
不久,它们高亢地鸣叫一声——在它们飞起时,枝桠纷纷落下。
乌路可慌慌张张地躲避。
落下的枝桠有几根弹到其他枝桠上,然后拍打到了蜂巢。
乌路可眨了眨眼……
吊在枝头的大蜂巢左右摇晃,大量的蜜蜂从下方的巢穴飞了出来。
乌路可吓了一跳,用手遮住自己忙往后退。
昆虫的翅音大到近乎吵杂的地步,让乌路可心生胆怯、想要逃跑。但是才跑了几步,她的脚就被树根绊住,当场跌倒在地。
蜂群正要逼近时,响起剑刃破风之声。
菲立欧那被汗水濡湿的背,出现在她眼前。
「乌路可,不要动!」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着剑。
剑光闪动中,不时有小小的蜜蜂被挥落,但蜂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形成黑色群块,包住了菲立欧的身子。
乌路可高声惨叫。
下一个瞬间,菲立欧以单手轻轻地将乌路可的身子负在肩上,一溜烟地开始跑起来。
他穿过森林、飞跃过小河,跑进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然后菲立欧关上门,把乌路可放在地上。
乌路可这才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可怕,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恐怖,但乌路可确实感受到了「恐怖」。那逼近眼前、黑色的蜜蜂複眼,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你没被刺到吧?」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乌路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菲立欧像是放下心般地微笑,然后开始揉起自己的手腕。
菲立欧被蜜蜂蛰到了,他捏着伤口、逼出毒液,然后开始用桶子汲取井水清洗。虽然疼痛让他稍稍皱起了脸,但还是面带微笑:
「站在那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喔!乌路可。威塔神殿没有蜜蜂吗?」
「……是、是……不,应该是有的,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蜂巢……」
乌路可终于如此回答,声音还有点发颤。
——菲立欧的微笑突然间凝固了,他变成了一尊石像,肌肤也转为黑色。
乌路可茫然地看着他的样子。
脚下的地面变为沼泽……
浑身僵硬的菲立欧正在沉入沼泽,乌路可慌张地想抓住他的手,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动弹不了,也无法接近他。
菲立欧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却变为「现在」长大后的样子,乌路可也是现在自己的模样……
菲立欧单手持剑,继续往下沉。乌路可虽然拚命地伸出手,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变为石像的菲立欧,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哀伤。
那笑脸让乌路可感到有如胸闷般的痛楚。
她一再地叫唤着菲立欧。
世界转为漆黑一片,沼泽不断扩大,菲立欧连脸部都沉人沼泽中,只剩下手还露在外面。
乌路可伸出手,但够不到他,真叫人悔恨、哀伤。
乌路可惨叫起来。
沼泽转为血色。
到处都有尸体浮上——
那是脖子或手臂被斩断的司祭们……
其中还有受了灼伤的菲立欧。
乌路可闭起眼睛,遮住耳朵,当场跪坐下来,开始大声哭泣——
*
乌路可半弹跳般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坐起身,激烈地喘着气。
全身都因冷汗而湿透了。
心跳快得让人讨厌,而且心跳声相当大,乳房下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简直就像存在于体内的其他生物一般。
乌路可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讨厌的梦,但她这几天来都作一样的恶梦。
睡乱了的蓝色秀髮贴在冷冷的肌肤上。乌路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以手梳理着头髮。
她的眼角浮现泪光……
梦里的最后光景,是几天前在佛尔南神殿的祭殿所见到的——
那是突然自御柱现身、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将在场的神官和卫兵们一一杀害的场面。
乌路可从祭殿逃出后,两腿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于是菲立欧就像以前一样,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场所。
只是——被蜜蜂垫到时,他一直在乌路可身边,但在佛尔南神殿时,他却立刻奔回成了战场的祭殿。
当乌路可再见到他时——菲立欧已是身上包着绷带,躺在床上。
菲立欧紧闭的双眼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乌路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背上突然感到极强的一阵寒意。
他的伤势本身极为轻微,虽然可能也有脑震蕩,但总之现在已是平安无事。
乌路可当时确实感到「恐怖」——那种恐怖跟蜜蜂的恐怖相比,本质上又不相同。
——菲立欧在乱来。
这才恐怖!
她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无法挽救,而且他会永远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他是一国的王子,理应藏身在安全之处,战斗交给部下们就好了。但依他的个性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如果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菲立欧总会毫不在意地乱来。他这样的个性除了吸引人以外,相对地也带有相当危险的意义。
乌路可对此感到不安,因此硬是要与他同行。
具体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但她身为威塔神殿的司祭,再加上神姬之妹的头衔,说不定会有机会能够保护菲立欧。
从恶梦中惊醒的乌路可,为了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用两手抱着自己的身体。
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的晨光透过蕾丝窗帘淡淡地洒进室内。
乌路可一边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下床、走近窗边——
掀开窗帘,透过晨霭看到的是一片浓烈的绿意。
这里不是神殿,而是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位于阿尔谢夫王都的宅邸。
乌路可现正与菲立欧一起住在这座宅邸。身为王子的菲立欧,本来应该住在城里一角,但当下是万事微妙的时期。
表面上,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菲立欧现在正在这屋子里「静养」。
他与袭击神殿的谜样敌人战斗、并因此受了轻伤,为了治疗伤势,所以要静养——其实菲立
欧的伤势以擦伤和轻微烫伤为主,并没有静养的必要。
也就是说,静养只是个藉口,其实是为了小心起见——毕竟他尚未正式证明自己与国王的死亡无关,也就是说,他还不算清白。此外,为了封锁政治行动也是理由之一……于是,菲立欧回到王都后,并非住在城里,而是一直待在威士托的屋子,度过葬礼前的日子。
据说已有菲立欧与威士托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事件中涉嫌重大的无稽之谈,但身为嫌犯之一的威士托,不但没有闭门不出,反而忙于与有力的贵族们交涉。
其中的差别,就在菲立欧与威士托在阿尔谢夫存在感的差异。
窗下树木开阔之处,出现这两人的身影。
他们手拿着剑,面对面瞪视着对方。
虽然脚下渐渐移动,但却是极为缓慢的移动。
乌路可一边凝视着他们,一边开始更衣。她脱掉借来的睡衣,穿上神官衣饰,整理好头髮、在镜子前确认仪容后,又再度走近窗边——
虽然她已更衣完毕,菲立欧和威士托的样子还是没有改变。
乌路可纳闷不已,他们看起来虽像是在切磋剑术,但却只是摆出姿势、相互瞪视罢了。
她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看到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餐厅里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并从宽阔的窗户眺望着菲立欧两人。
乌路可小声地对他们打招呼:
「早安,莱纳斯迪大人、黛梅尔大人。」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金髮青年一看到乌路可,就堆起满面笑容:
「啊!乌路可大人,早安,您睡得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你们在看什么呢?」
肌肤黝黑的女子苦笑道:
「正如乌路可大人您所看到的,我们在看菲立欧大人和威士託大人交手。」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动啊——」
莱纳斯迪耸耸肩:
「一旦到他们的段数,我们就看不出所以然了——要是他们赶快打起来,应该会拚出个胜负才是!只是不知道哪一方会赢就是了。」
乌路可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