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街道的平原,已经被人马所淹没。
在抡刀舞剑的两军士兵头上,无数箭矢交错飞舞着。
激烈碰撞的刀刃发出锵然巨响,长枪此起彼落地挥舞,军马宾士其间。
菲立欧正在距离稍远的位置凝视着这一片激烈混战的光景。
一边是王宫骑士团的人马,一边则是贝尔纳冯所率领的佣兵部队,他们各自成了两边的中心部队,带领着部下作战。而包围在他们的周遭、正在作战的,则是才刚徵召过来的士兵们——
虽然其中也混杂有部分志愿兵,但是两边人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那些几乎未曾接受正式训练的外行人。虽然第一天有很多人在战斗时慌了手脚、无法作战,但是随着日子的经过,如今他们已经能很快地对指挥官的号令有所反应。
(只要在指挥上没有出错,应该勉强能够一战——吧?)
菲立欧的感想就是如此。
这里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管辖的领地。
一个星期前,他们自王都脱逃——在菲立欧等人晚了一步、好不容易终于和先回到这里的拉希安会合之际,拉希安已顺利地进行徵兵,加上来自各个村落的志愿兵,阵容已逐渐成形。
而在这几天的训练之中,士兵也逐渐地增加,目前总算已确定有约上千人的人数。
菲立欧凝望着对峙的两军动向。
早已习惯于和平的人民,能够作战吗?
——这件事一直让他很在意。
村子里血气方刚、对自己的肌肉很有自信的力士们,似乎率先响应了拉希安的徵兵。这些以狩猎为业的人们,比起城里的士兵更擅于使用弓箭。
但是这并不代表在真正的战场上,他们就可以发挥实力。
(还是只有让王宫骑士团当前锋,先「製造出」气势来才行吗——?)
菲立欧一边想着,一边转身离开演习现场。
此时训练也正好告一段落,士兵们奉命稍作休息。
菲立欧正打算回到拉希安的宅邸时,有一人骑马来到了他的背后:
「菲立欧大人,如何?这些人临阵磨枪的结果还算不赖吧?」
在马背上发声的,是身为一军指挥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新兵训练主要以他为中心。这个半张脸上留有烫伤伤痕的独眼青年显得特别有活力。
菲立欧仰望马上的人,点点头道:
「是啊,相当不错,让人无法想像竟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训练出来的。」
虽然话里带有些许场面话的意味,但这感想大致上还是发自真心。事实上,贝尔纳冯的操练技巧是很不错的,因此几天前看起来还手忙脚乱的士兵们,现在的行动看起来已整齐划一许多。
以贝尔纳冯为当家之主的李斯特霍克家,在军阀中也特别以专长「训练士兵」而闻名。据说是因过去的一名当家相当热衷于军事演练,而他所传下来的心得和笔记,似乎也已流传到现任的当家手上。
如今的演习场面,可说是拜这名祖先的智慧结晶所赐。
担任教官的贝尔纳冯一派天真地挺胸说道:
「我说得没错吧?虽然人家说阿尔谢夫的人民生性沉稳,但肉体上可不比其他国家的士兵来得差,不足的只是经验和战斗心而已,而要补足这些,就要看指挥官的本事了。」
菲立欧露出了苦笑。他虽然对贝尔纳冯没有恶意,不过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很享受这场战乱一样。
贝尔纳冯虽然让人觉得很可靠,但也有点孩子气——这倒不是说他还不成熟,只是比起无所事事地度日,他更热爱付诸行动。而他专注于训练士兵,也纯粹是乐于发挥自己的长才,并不是为了其他原因。
「真不愧是军阀贵族,你比克劳斯卿更适合当指挥宫呢!」
接任军务卿的「敌方」指挥官——克劳斯·桑克瑞得,是个看来相当稳重的青年。虽说同样是军阀贵族,他与贝尔纳冯的个性就有相当大的差异。
但是贝尔纳冯立刻摇了摇头:
「菲立欧大人,您误会了,千万不可以小看那个男人。」
贝尔纳冯在马背上低声说道;菲立欧觉得奇怪,便抬头看着他。
「他是个危险的男人,相较于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天我们之所以能够离开王都,全都是因为卫兵们太过大意。要是那个男人完全掌握了指挥权、而且花时间将态势调整到万无一失,当时结果会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喔——你对他评价很高呢!」
菲立欧觉得很意外,他认为克劳斯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文官人才——毕竟把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在短短几年问培育成大公司的就是克劳斯。而且从外表和身段来看,也让人觉得他似乎不适合当个武官。
贝尔纳冯边皱眉边下马,拉着缰绳走在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大人。那个男人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军师』喔!」
「……军师?」
贝尔纳冯点点头,大大地叹了口气说:
「是的。虽然他现在因为亲人的死而失去理性,但说到放眼大局、拟定战略这些方面,我可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当年他把才干发挥在商业方面,结果成就了今天的桑克瑞得贸易公司。」
贝尔纳冯的声音僵硬,连听他说话的菲立欧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前几天我们从王都脱逃,那根本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对手的战力只有那些没有觉悟的卫兵,而我们这边则是饱经历练的佣兵。而且就算放手不管,我们也只会逃走而不会攻击——因此卫兵会有那种见风转舵的心态也是理所当然。当时那种规模的战斗,并不能发挥克劳斯真正的实力。一旦那个男人握有重兵并确立起战略与指挥系统,才是他真正『恐怖』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道。
菲立欧也有所感叹。虽然他无意看轻克劳斯,但再怎么说他还是对二哥雷吉克怀有较深的警戒心;如果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实力真的如贝尔纳冯所评价的一般,那就更麻烦了。
拉希安·罗姆的宅邸已近在眼前。
正因为他是握有实权的贵族,其宅邸也相当宽阔豪奢,但却不具备作为要塞的格局。虽然他们无意在此进行防卫战,不过它确实是一座易攻而难守的宅邸。
他们穿过大门,来到了前庭,贝尔纳冯在此将所牵的马交给了负责管理马廄的人。
在前方不远处,玄关沉重的门缓缓地开启了。
出来迎接菲立欧两人的是两位少女,她们可能是从宅邸的窗口看见他们回来的。
一位是扎起一头天蓝色秀髮的少女司祭乌路可·迪古雷。
另一位则是有着一头让人联想到暗夜之黑髮的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发色恰成对比的两人,一左一右地迎接菲立欧和贝尔纳冯。
菲立欧分别看了看两人,发现她们脸上带着浓浓的不安。
「我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乌路可表情奇异地点点头:
「菲立欧大人,欢迎您回来。我刚刚正要去叫您呢!西瓦娜大人刚刚才来到这里……」
丽莎琳娜也接着开了口:
「听说部分贵族正要奉王命领军进攻这块领地……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不过——」
听到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表情一凛:
「哥哥终于有所行动了啊!贝尔纳冯卿——」
菲立欧低声说道,转向眼神严肃的独眼男子。贝尔纳冯以不屑的表情说道:
「是啊,菲立欧大人!我们去见拉希安大人吧!」
进入宅邸的两人快步地走着,两位少女也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女鍊金术师西瓦娜是帮助菲立欧逃出王都的恩人,她让菲立欧平安地与佣兵部队会合,并搭乘玄鸟隐藏行蹤。但或许是因为她从事谍报工作的关係,菲立欧尚未能真正掌握她的本性。
他只知道三件事——
她的立场是为佛尔南神殿的高司教工作。
同时,她也跟潜伏于榭卜拉兹山地的北方民族有所关连。
还有,对菲立欧来说,现在她似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她所属的组织究竟规模如何、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行动的?还有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属于反抗雷吉克体制这方的势力——至少这点是不会错的,只不过现在还有很多疑问……
菲立欧等人走进拉希安所等待的接待室。
拉希安和银髮女子相对而坐——
年约五十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与御柱的守护者西瓦娜,一齐把视线转向菲立欧两人。
拉希安一如往常地穿着贵族般的服装,而西瓦娜则乔装成一般的旅人。
「哎呀!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中毒后身体已经完全恢複了吗?」
西瓦娜转头一看到菲立欧,就微笑地说道。看到她那一点都不紧张的样子,菲立欧不禁呆了一下。
「——是啊!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倒是西瓦娜你总算回来了。那边的状况怎么样?」
「以我的角度看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拉希安代替银髮女子低声说道。看来西瓦娜似乎已经向拉希安报告过了。
菲立欧等人陆续入座,过了一会儿,小个子商人洛西迪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相较于在场的其他人,他的地位虽低,但在经济方面却是强而有力的支援者。
拉希安环顾众人,像是要让大家更能清楚理解般特意放慢了速度说道:
「先从坏消息说起——部分军阀贵族们似乎接受了雷吉克大人的敕命,已经开始採取行动。也就是说,对方是以『讨伐有叛乱徵兆的拉希安与四王子』之敕命作为号召,他们计画回到领地、组织士兵,再向此地进攻。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集结在国境附近的塔多姆士兵似乎正渐渐增加——以上是来自西瓦娜小姐的情报。」
听到拉希安的话,菲立欧咬紧了牙关。塔多姆已经不只是蠢蠢欲动,而且愈来愈大胆露骨了,似乎正专心一致地磨刀霍霍对準阿尔谢夫而来。
拉希安似乎想安慰一脸严肃的菲立欧,开口说道:
「目前虽然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破国境,但倒是有不少令人讨厌的小动作。再接下来是好消息——以卡洛司家为首的部分贵族,已经公开表示要加入我们这一方了。」
听到拉希安这带来好消息的话语,大家一起鬆了口气。
以达斯堤亚为首的卡洛司家与军务卿桑克瑞得家、外务卿罗姆家一样,都是阿尔谢夫建国以来的有力贵族。因为当家已被当作人质囚禁起来,其他人原本还在思考高举反旗是否妥当,但目前似乎已在拉希安的说服下同意出兵了。
「目前雷吉克大人在王都约有四千人左右的兵力,而这里的兵力则只有我领地内的一千多名士兵,以及王宫骑士团一百骑、佣兵部队一百人——光是这样看起来似乎十分教人担心,但是若再加上以卡洛司家为首的诸侯兵力,应该可以确保有三千人到四千人左右的程度。只要有这么多兵力,想救出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卿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无法逮捕雷吉克大人,只要能救出那两位,应该就会有许多正举棋不定的诸侯决定加入我们这一边。只要达斯堤亚卿平安无事,应该也可以整合已故的正妃派系才是。」
拉希安如此断言道。虽然菲立欧知道要安心还太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放下了心中的一颗大石:
「在这种情况下,卡洛司家能有所行动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拉希安卿,辛苦你了。」
「不,我只不过是写信而已。只是诸侯人数太多,让人有点伤脑筋就是了——」
面对菲立欧的安慰,拉希安报以苦笑。
拉希安似乎在先菲立欧一步回到领地后,就马上写信给了诸侯们。
信中的要点如下:
「关于暗杀军务卿的事件,达斯堤亚卿和正妃都是无辜的。」
「这起暗杀事件是出自于邻国——塔多姆的阴谋。」
「雷吉克王子因吸食鸦片过量而导致精神错乱。」
「而且,雷吉克王子可能并非已故先王的亲生子嗣。」
「本人与菲立欧王子为了救出达斯堤亚卿、平息国内混乱,必须阻止雷吉克王子。」
——拉希安公开传达给诸侯们的,基本上就是这些讯息。
然而,他还隐瞒了好几个事实:
暗杀军务卿的行动可能与雷吉克本人有关。
邻国塔多姆与雷吉克似乎在暗地里有所勾结。
还有菲立欧曾经亲自潜入王城里——
他之所以不公开这些事实,是有苦衷的。
事实有时比刻意捏造的说法更接近谎言,要是他大声宣扬「雷吉克杀了母亲与心腹大臣」、「登上王位的人是邻国的傀儡」这种一点真实感都没有的事实,反而很有可能损及发言人本身的信用。
讽刺的是,雷吉克这边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并未宣称「是菲立欧暗杀了正妃。」假设菲立欧当时遭到逮捕而被杀,或许可以把他的尸体当作证据向诸侯展示,但是身为关键人物的菲立欧与拉希安已经会合;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国的王子连部下也没带就潜进王城,这种事就算是一般人也只会当作是谎言。
事实上,杀了正妃等人的也不是菲立欧,而是塔多姆的暗杀者。当菲立欧侥倖存活下来之际,雷吉克也只能放弃这个如意算盘了。
「雷吉克并非王室血脉」——关于这件事,拉希安也只说了有此「可能」,而避免妄下断语。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大声主张这种近于诽谤的言论,要是弄巧成拙,将很有可能让拉希安失去诸侯的信赖。所以明知道这样做很卑鄙,拉希安在信中还是把这个说法的来源记在被囚禁的达斯堤亚卿头上。从雷吉克逮捕达斯堤亚的经过来看,这种作法多少具有说服力。
另一方面,雷吉克竟与邻国塔多姆暗中勾结,这点连置身事内的菲立欧等人都很难置信。
不管他们是否掌握到关于这件事的证据,都很难不加以隐瞒。
这件事实要是被人发现,确实会成为把雷吉克赶下台的绝佳理由。但这样的说法一开始就不会受到人们相信,就算有人相信,结果也只会让贵族与人民对王室的信赖消失殆尽,还有可能影响到其后的施政。万一有贵族为求自保而投靠塔多姆,国家也可能因此而陷入严重的混乱。
中央的官员大致上对王室都是忠诚的,但是远离王都之地的贵族中,也有人对目前的境遇感到不满。即使他们没有胆量起兵叛乱,但为了保住领地和性命,还是有可能与塔多姆私通。
拉希安最想避免的正是这件事,菲立欧也是如此。他们都希望能在伤口还未扩大之前,儘快地收拾这场混乱。
拉希安凝眸说道:
「那么——当前的问题就是雷吉克大人与我们之间的战争。承接了王命的势力不久就会组织成军、攻向此处吧!在我们被包围之前,必须迅速地压制王都。」
菲立欧点了点头,在场的所有人也以沉默代替回答。
「加入我方的卡洛司家势力已经朝向这里而来了,明天应该就能跟我们会合才是!同时,我们也要準备出发,一边向王都进军,一边与其他地方的部队会合。」
拉希安看着菲立欧,无声地询问着:「这样可以吗?」而菲立欧亦强而有力地回应道:
「现在正是时候!要是我们再等待下去,那些优柔寡断的诸侯中可能会出现更多支持哥哥的人。而且要是彼此的战力增加、让战乱继续扩大,那就正中塔多姆下怀了。」
听见菲立欧的话,拉希安也深深地点点头:
「对我们不利的也正是这一点。虽然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来调整战力以取得『胜利』,但是这样一来,就很有可能发展为让国家分裂的大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