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还真是有趣啊——
身为来访者之一的南瓜头邦布金,独自在屋顶上眺望着月亮。
透过眼洞射进南瓜头下的月光,是相当冷冽的蓝色。月亮本身是凹凸不平而歪斜的,跟邦布金所知世界的月亮完全不同。
虽然有此「细部」的差异,但在这个世界语言可以相通,动植物也相当类似。即使有不同的部分,但类似之处实在太多了。
(虽然穆司卡教授说不可能——但这里真是平行世界吗?否则——)
邦布金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南瓜头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样都好。
反正不管怎样都好。
他如此对自己说了好几次。
对他而言,只有「现在」才是重要的。
他跟凡尼斯那种人不同,在原本的世界并没有人在等他回去;跟穆司卡不同,不会为了意识到曾经犯下的罪而恐惧;他也跟依莉丝不同,并没有对谁特别抱有恨意;更不像西亚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不像卡多尔那样没有自我意识。
——我是个半调子的男人。
邦布金横躺在屋顶上伸展细长的手脚,长袍的下摆摊展开来,夜风轻拂其上。
吾人名为「南瓜」。
身为万圣节的大王,亦是召唤死者之火的灯笼。
那起源是在居尔特——
那时的灯笼只是普通的灯笼。而在南瓜上凿洞来当作灯笼,则是在万圣节风俗传入异国之后的事。
——真是半调子的事情。
并不是窜改自古以来的作法,只是将形式改变为南瓜,装成召唤死者的火——真是再滑稽也不过的举动。
「噢,噢——」
邦布金对着月亮吟咏道:
「——月亮啊!飘浮在吾人头上的月亮啊!汝所倾注的光乃是反射日光。汝并无发自自身的光芒,只是反射在星星内侧的阳光而发光罢了——若是没有闪耀的太阳,汝的身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存在将永久被埋没——」
「——虽然跟平常一样,我还是问一声好了: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天窗的另一头传来少女的声音。
邦布金讴歌道:
「嗯,一点问题都没有。一到夜晚,我的心情就会自然地亢奋起来。我对自己的这种性质也有所自觉。这一点的狂言妄语,请你听听就算了吧!」
「那我就这么做吧!」
这名少女——依莉丝一边厌烦地如此说道,一边瞪着邦布金。一头剪得短短的黑髮像是才刚洗过,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总之,你也该进来了吧!你在这个地方吟诗作对,会让我很伤脑筋的。这里是我们的藏身之处,你要是太吵,可是会给邻居添麻烦的喔!」
邦布金所躺卧的屋顶,在这一带是最高的。虽然几乎没有被周围看见的危险,但声音可能会因为风的传送而被人听见。
「嗯,失礼了。夜风太舒服,不免让人心旌动摇啊。」
「每次你心旌动摇都要讴歌的话,别人怎么受得了!」
「我又没有其他兴趣,就请你原谅我吧!」
邦布金摇摇头,脑袋碰撞着天窗窗框回到了室内。
他从南瓜眼洞所窥见的视界里,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其他伙伴应当都在别的房间,只有穆司卡外出了——
他拜託卡西那多,在骑士的带领下窝在街上的图书馆。神域之街的图书馆是只限学生、神官,以及持有神宫介绍信的人才能使用的设施,一般人是无法进入的。
穆司卡很珍惜搜集知识的时间,这几天都睡在图书馆里。像是猎人安朱所不知道的学术知识等,似乎都是他感兴趣的对象。
「好学的智者大人今晚也不在吗?」
「他不在正好,要是教授在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依莉丝的口气相当冷淡。邦布金把一只手贴在南瓜头的额上,夸张地仰向天花板说:
「噢!真是可叹啊!你竟然这么说重要的伙伴——」
「以我这种人看来,教授他人太好了。」
依莉丝乾脆地回答,打开了连接邻室的门说道:
「我们在做过分的事时,要是那个人在的话,一定会阻止我们的。」
房间里有两个女孩。
一位少女的一头天蓝色秀髮因汗水而紊乱,还被绑在椅子之上,肩膀激烈地上下起伏——
另一位是个黑髮小女孩,正凝视着这位少女。
「西亚,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喔!」
依莉丝对着小女孩说道。被这么一说的西亚,以快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她的头髮原本是闪耀的金色,如今为了小心起见而染成了黑色。
「依、依莉丝……这个姐姐——」
西亚颤抖着声音说道。依莉丝报以凄绝的微笑:
「请继续,西亚。如果不『彻底』处理,卡西那多司教可是会生气的喔!」
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对这声音有所反应,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那充满疲劳神色的眼眸颤抖着,似乎完全无法对準焦点。她的太阳穴上贴有电极线,而线的另一端则与西亚的手环相连。
少女激烈地喘息,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着。这时,椅子与绳子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站在墙边的青年开口说道:
「——到底是西亚偷工减料呢?还是这女孩精神力之强出人意料呢?真是微妙啊!」
青年凡尼斯以清朗的声音说道,并凝视着依莉丝:
「小姐。我并不是反对你——不过我还是觉得要让穆司卡教授知道这件事比较……」
依莉丝背对着他说:
「那个人是站在丽莎琳娜那一边的唷!而且他对这个国家太过同情了。要是听他的意见,只会造成我们跟卡西那多司教之间的隔阂而已。」
听到这番话,邦布金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穆司卡是个好人,这虽是事实,但以有良知的人来说,他并不属于很稀少的一类。相对地,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女孩想法之扭曲,对邦布金来说反而「稀有」到近乎滑稽的地步。
跟她有着同一张脸蛋的另一位少女,也是像穆司卡一样有良知的人。人在成长过程中似乎也是会有所改变的。
「——邦布金,有什么好笑的?」
「噢!噢!依莉丝啊!这个女孩好像在说什么呢!」
邦布金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指向椅子上的少女。
少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啊…………啊……你……你……们……这种人……唔……」
颤抖的嘴唇一边滴下口水,一边挤出了呻吟般的声音。
依莉丝直眨着眼说:
「——真是惊人。都第三天了,居然还能说话?她的精神力真是……」
连邦布金也极为感动。
那个少女似乎是叫做乌路可。
因为全身是汗,那薄薄的夏衣整个都贴在她的肌肤上。从她的身体曲线看来,已经是无法称之为孩童的年龄了。
如果她确实在精神上是成熟的「大人」,对于西亚所施加的特殊精神侵蚀,也许可以抵抗到某种程度。
但是,处于小孩与大人交界的少女,竟然可以抵受西亚的攻击,这就令人瞠目结舌了。
「嗯,身分高贵的少女,跟一般的小姑娘还是不同的吧?」
「你是在挖苦我吗?」
依莉丝瞪着邦布金。他开玩笑般夸张地挥舞着双手。
依莉丝走近绑在椅子上的少女,以指尖抓起她纤细的下巴。
少女失去焦点的双眼浮现了泪光,面红耳赤,有种像是跑得很累般的深刻疲倦感。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依莉丝笑着。
乌路可的嘴唇颤抖:
「……你们要是……对菲立欧大人……做出什么……唔……啊……唔……」
她在激烈的喘息中,艰辛地如此说道,但声音却突然中断了。
虽然没有人碰触到她的身体,但西亚却碰触到了她更为敏感的「意识」。邦布金虽不曾体验过,但看来这过程以拷问而言是极为有效的。
「……你是想说,要是我们『做出什么事,你不会原谅』吧?不过,光是说不会原谅,其实你什么都无能为力呢!」
依莉丝无情地转过身去:
「西亚,我再给你一天,你要好好处理。要是你手下留情,可是只会加长她的痛苦唷!」
依莉丝笑眯眯地说。
西亚吓得缩成一团说:
「可、可是——」
「你只要遵从长宫的命令就好了。没有人这样教你吗?还是你希望我重新教导你呢?」
受到依莉丝威胁的西亚,无可奈何地继续执行作业,她一在从手环延伸出去的电极注入意识,乌路可的身体就大大地弹跳了起来。
她的呼吸立刻变得更为急促。
邦布金默默地看着这光景。
至今都在纵横沙场的邦布金,很少经历这种檯面下的事。
他心想,欺负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虽然他认为直接杀了对手才是对战士的礼貌,但同时也明白光是这样无法使策略成功。
依莉丝应该有她「这么做」的道理吧!
——邦布金在南瓜头下思索着。
「……邦布金,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你也跟凡尼斯在适当的时间换班吧!」
「嗯,了解。」
依莉丝转过身,正要离开房间。
邦布金在她身后问道:
「依莉丝,噢!依莉丝啊!汝的策略果然建功了吗?」
依莉丝只把脸转过来,反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策略是什么意思?」
「汝不是代替这里的这个女孩写了信?写给她朝思暮想的人——那不是汝的策略吗?」
「啊!」依莉丝点点头说:
「是啊!根据从这女孩口中问出来的内容,丽莎琳娜好像成功获得王子大人的好感,一直跟在他身边……要是丽莎琳娜看到那封信,就一定会来到这里才是。这样一来,就省去我们去找她的麻烦了。不过,就算她没看到那封信、没到这里来,到时再由我们去找她就好了——那种东洒不能称之为策略。硬要说的话,只是个小小的陷阱。」
「嗯——如果丽莎琳娜看到信,就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吧!但是这么一来,阿尔谢夫的王族不就也知道了吗?这样真的好吗?」
依莉丝微笑了。在常人眼里看来,那是让人感到一阵寒意的冷笑。
「……所以那是个测试呀!」
依莉丝以手梳过短短的黑髮,背对着邦布金说:
「卡西那多司教和神殿的人,真的是在保护我们吗——这测试就是为了判断这件事。若是阿尔谢夫啰嗦,在其影响互下卡西那多司教重新思考我们的事,我们就不要再与他们合作了。」
邦布金歪着头。他夸张地加大动作,还撞上了墙壁。
「嗯,依莉丝唷!容我问一个问题:那真的有测试的价值吗?」
「……你想要说什么,就说清楚。」
这略带严厉的声音,让邦布金耸了耸肩: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一试。他们需要我们的知识,这是确实的。而要是这知识没有价值,他们可能早就把我们当作罪人,引渡到阿尔谢夫去了。但既然我们拥有知识,就不会演变成那样——我是这么想的,有什么不对吗?」
依莉丝还是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试试看。」
她留下这最后的回答,就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