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整个壁面的荧幕上,丽莎琳娜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高画质的庞大画面播映出自己接近等比例的身影,简直就像隔壁还有一个房间。 
丽莎琳娜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直凝视着纪录影像。 
画面里出现的房间,是坚固而无机质、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房间。连採光的小窗户都没有,门扉就像金库用的一样厚。简面言之,那是一间隔离室,用来暂时关住在研究所遭逮捕的犯人或异常的人。 
因为这个性质,这房间其实不能随意使用——但对丽莎琳娜来说,却是早已待惯的场所。 
画面中,被关起来的自己四处张望,在室内来回走动,以不愉快的眼神望向镜头。 
与影像中的自己视线相对,丽莎琳娜就会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是跟有着相同面孔的众多姐妹们一起长大,对于他人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这件事面言,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 
只是,在影像中的自己,正是丽莎琳娜本人——她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对这件事觉得有点矛盾。 
那种状态称为「升华」。 
从外部对脑部施加强制命令,创造依高层的意思而行动的士兵——就是这种技术。而丽莎琳娜就作为该技术的实验体,对脑部施以了外科手术。 
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士兵」的重要性随着兵器的进化而减弱。但即使如此,也并非进入完全不需要人来作战的局面。 
像是窃取敌方机密时—— 
镇压某机构但不得破坏时—— 
锁定特定个人进行袭击时—— 
在混乱中一边辨别敌我、一边作战时—— 
还有,从强化的敌人手中保护我方的机密、据点和重要人物时—— 
也就是说,对于人类士兵的要求,品质比起数量还要重要。 
以少数士兵更有效率地完成任务,以少量的损害创造最大的战果,这早已是军方的方针。 
在这些情况的背景下,丽莎琳娜等人诞生了。 
也就是说,升华为强化士兵的其中一策。而那种研究,产生了违法的複製人丽莎琳娜。 
在其他研究所先做出成果后,一同生活的姐妹们都已遭到处分,但丽莎琳娜则幸运地得救。 
成为实验素材的丽莎琳娜,其升华极为不完整,因此她不接受外部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是当她在遭逢危险、或极度疲劳时,就会以逃避行动的形式擅自升华。 
当姐妹们在她周围开始被杀那时也是这样。 
丽莎琳娜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获救了。 
她没有当时的记忆。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荧幕中升华的自己。 
(如果我有意识——) 
自己是否能够解救大家呢?至少救出一、两个人也好—— 
她常这样想。也许不能救人,连自己都会被杀。或者就算有意识,可能也会因害怕而逃出去。升华中应该要失去恐惧等感情,但与其称丽莎琳娜为失败案例,还不如说更接近一只野兽,对恐惧反而更为敏感。 
获救至今已经六年了,丽莎琳娜还会作恶梦。 
十四岁的自己,看着八岁的伙伴们。 
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的她们,在眼前陆续被「处理」掉。 
当没有继续实验的意义时,她们对研究者来说就只是曾犯下罪行的证据罢了。所员们为了湮灭证据,将她们一个个带出去,注射安乐死的毒药。 
丽莎琳娜看着它发生。独自一人——直到在注射前因升华而逃脱,她只是看着它发生。 
后来她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 
「应该是——不记得了。」 
伙伴们在丽莎琳娜面前被杀。 
那并不是记忆,而是在知道实际上发生什么事之后,经推测而产生的光景。抛下同伴、一个人独活的罪恶感,将那种幻影深植在丽莎琳娜脑海里。 
荧幕中,自己升华中的身影——那近似野兽的自己,对丽莎琳娜来说,就像是已死的伙伴们对她下的诅咒。 
丽莎琳娜无言地继续看着纪录影像。 
「——接下来你只是稍微徘徊了一下,睡着了而已。看这个也不怎么有趣吧!」 
丽莎琳娜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 
在文件和光碟散乱的办公桌前,有位懦弱、像是个好人的中年男子正弯着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就现在而言相当珍贵,印刷在纸上的资料。 
他有点娃娃脸,有着温和的气质,前不久还自称「拉米埃尔斯·卡契斯」。在移籍到研究所的现在,则改名为埃尔西翁·埃鲁。他也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流亡人士,甚至开玩笑地说过「没有五年改一次名字,就会觉得有点不安」。 
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向这位身为优秀研究者的义父。 
从荧幕的影像记录中播出了义父的声音: 
『冷静下来,丽莎琳娜。我知道你想出去,但现在不行。乖乖睡觉。』 
那是祈求般的音调。 
画画中的丽莎琳娜在义父说话时一直瞪着摄影机。发出话声时,那里应该映着义父的脸。 
丽莎琳娜的「升华」很容易因恐惧而扣下扳机,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感受性强的关係,常会因为畏惧虫、黑暗和响声而升华,受到些许刺激就会失去理性。 
义父虽然想把丽莎琳娜体内的升华系统转为正常,但经过这些年,癥状虽然有所改善,却还不到完全康复的程度。 
丽莎琳娜的升华并没有特定的原因,是在前研究所也曾因误差而发生过的失败案例,所以也无法确定是否能治疗。 
对丽莎琳娜而言——就算不能治癒,也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一定是死去姐妹们的「诅咒」—— 
「……爸爸。」 
丽莎琳娜再次将视线转向纪录影片,对不知到底是在整理还是分散资料的义父问道。 
一身白衣的义父,还是弯着背,不经心地转过脸来。 
「嗯?怎么啦?」 
「我有点在意……升华中的我,说不定讨厌爸爸?我那样瞪着你——」 
从画面中自己兇恶的眼神中,丽莎琳娜感觉到那种气氛。 
身为义父的埃尔西翁,声音里带有些许困惑: 
「这怎么说呢……你在更小时,升华时总像只小猫一样地黏人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对我是这样。如果其他所员想靠近,你就会四处逃避,很伤脑筋哪……」 
如此回答的义父露出了怀念的苦笑。 
「每次你升华时,我总是扮演制止的角色,说不定现在我也被讨厌了。可能你心情好时,会再黏着我玩耍——不过相反地,就算是被你杀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脑波是很稳定,但毕竟是失去理性的状态。」 
那虽是带着玩笑意味的话,但丽莎琳娜笑不出来。 
在她升华时,丽莎琳娜的意识跑到哪去了呢——如果哪天睡醒发现自己杀了义父……光是想像就让她不寒而慄。 
义父则毫不在意地笑着: 
「反正也不会特意做什么危险的事,今后有关升华的实验还是在隔离室做吧。还有,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不觉得升华中的你讨厌我。」 
「可是——影像中的我,看起来很不开心。」 
丽莎琳娜凝视着画面说道。 
在黑暗狭窄、用厚厚的墙壁包围住的房间里——自己不安地看着相机与周围。 
那表情是阴暗的。 
埃尔西翁按住了额头,蓝色眼眸困惑般地游移不定。 
「嗯,确实是如此。升华中的你与其说不开心,倒不如说很寂寞吧!一定是——因为你想从那个房间出来,想要『自由』吧!」 
义父很抱歉地如此说: 
「逃出那个狭窄的房间——你也许是想寻找伙伴吧。不论是谁都讨厌独自一人。」 
埃尔西翁温和的脸庞上有着微笑,搔了搔脸颊。 
若自己会想从研究所逃出,丽莎琳娜本身也觉得不太好,因此升华中的隔离处置是理所当然。只是,对于义父指出她想找伙伴的这点,丽莎琳娜却不太明白。以刚刚所看到的记录影像来说,她一味地逃离除了义父以外的职员。到了最近,即使面对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愉快。 
画面中的自己,不久后就在房间的床上像猫一样蜷曲成一团。 
那是大约十个小时前的记录影片,丽莎琳娜曾睡着,过了一会儿又醒来,而她的升华状态也就此结束,像是藉由睡眠再重新设定一样。 
义父整理文件告一段落后,大大地伸了懒腰。 
「我想要找出改善你因精神理由而发生升华的状态,可是……对我来说似乎很困难。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不能再让你置身危险,进行不合理的研究,而且说不定你也在某些地方看开点会比较好。」 
当义父说着以身为一个研究者而言相当不负责任的话时,桌上的通讯终端机响了。 
埃尔西翁操作附有机臂的基板,打开了回线。丽莎琳娜也回头看着画面。 
画面上出现的是穿着白衣的秃头巨汉。 
『埃尔西翁博士,抱歉打扰您休息。』 
通信对象是丽莎琳娜也很熟悉的研究者,他的男中音强而有力,就算距离很远也听得到。 
「啊,是穆司卡啊?怎么啦?」 
义父轻鬆地回答。因秃头的关係,穆司卡显得较为老气,但其实他才刚满三十岁。 
穆司卡的境遇跟丽莎琳娜有点类似,听说他也曾是肉体强化实验的实验体。他虽然不是複製人,但父亲是略为超出常轨的研究者,穆司卡身为他的助手兼实验体,也接受了极端的强化。 
结果,穆司卡得到了超乎常人的肌力。 
然而,他本身真正的才干似乎不在于战斗方面。 
继承了父亲的研究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他还没有出类拔萃的实际成绩,但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教授的地位,目前以学校派任的方式在这个研究所担任所员,执行医疗工作的勤务。 
在通讯终端机的另一头,穆司卡浑身僵硬: 
『博士。刚刚军方派遣的人员已经到了,他们要求立刻与博士会面——』 
「啊!是巴克莱德上校吗——那么,由我去见他比较好吧。」 
埃尔西翁的声音听起来提不起劲,可能是他不太想见的对象,但义父在这里是知名的研究者,也不方便拒绝对方。 
埃尔西翁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丽莎琳娜也以助手的身分跟在他身后。 
走廊两侧无机质的墙壁还是全新的,闪闪发光。 
丽莎琳娜一边快步前进,一边窥伺义父的侧脸。 
他那温和的表情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跟军方的人见面,眼神有点凝重。 
「爸爸,巴克莱德上校是……」 
「哦,他是个大人物唷,是我讨厌的那种个性。已经几年没见了呢……反正他应该没变吧。」 
埃尔西翁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消除紧张,同时说道。 
军方的重要人物很少来到这间研究所。 
自从三年前发生那场不祥的「魔术师灾厄」,让研究所的周边都市消失以来——掌权者们就不愿靠近这里,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发生「那样的」事故。 
像上校那种具有崇高地位的男人会特意来到这里,应该是体制与方针发生变化。 
是军方的人士在背后支持、并加速进行关于「魔术师之轴」的研究。而研究所的主导者——恐怕已经内定换成这位巴克莱德上校了。 
说来,从几年前这间研究所与巴克莱德旗下的某研究所合併,并大大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就应该看得出一些徵兆了。 
之后陆续发生「灾厄」及研究者失蹤等事,而高层似乎也纷纷扰扰——终于连巴克莱德也正式开始採取行动。 
对丽莎琳娜等人来说,那正是令人不安的要素。有军方撑腰的研究所,无论如何都具有较易容许非人道或是过度激烈地进行研究的倾向。像埃尔西翁这样良知派的研究者们,虽然也反抗他的行动,但身为被僱用的研究者,能做的也有限。 
丽莎琳娜走在走廊上,突然看见了一名奇妙的男子。 
该名男子身材瘦长,还戴着模拟南瓜的头套—— 
那异样的姿态,让丽莎琳娜不禁呆立当场。这个男子就像警卫一样地站在他们正要造访的第二接待室正面。 
其眼睛和嘴巴的部分,凿有像在模仿万圣节南瓜灯笼的孔洞。那并非真正的南瓜,应该是某种机械,但颜色和形状简直跟真正的南瓜没两样。 
这名万圣节装扮的南瓜头男子,转向走在走廊上的丽莎琳娜等人说: 
「唉呀!这真是——您就是那位盛名远播的埃尔西翁博士吧!」 
那让人联想到舞台演员、明朗而豁达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义父边走近,边毫不客气地向他伸出手: 
「嗯,我是埃尔西翁,但这名字应该还不是那么广为人知,因为是这一阵子才改的。那么你呢?」 
即使面对那异样的男子,义父仍是淡然以对。他看起来虽然懦弱,却不为半吊子的事所动,或者可以说是单纯的迟钝。 
南瓜头将头左右摇晃,那像是装可爱的动作,反而让丽莎琳娜不舒服。 
「吾人名唤邦布金,是巴克莱德上校的护卫,在万圣节跳舞的南瓜之王。」 
「咦?这不是本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