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鍊金术师
少女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倾盆大雨淋湿了全身。
她的身体冰冷,伤口却很热,体温极高,活下来的机率却非常低——在这绝望的状态下,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快死了吗……)
这位少女——「安洁莉卡」的思考已经接近麻痹状态。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她罕见地得了流行病,一边发高烧呓语、一边藏身在隐匿地点,此处却遭到拉多罗亚秘密警察的强行入侵。
她也不知道同行的伙伴们现在怎么样了。
总之,安洁莉卡从窗口被人丢出来,抱病逃进大雨中。
她总算甩开了敌人的追捕,但其间也在数度交手时受了伤。因流血和高烧的关係,最后终于动弹不得,于是在几分钟前倒在石板路上。
当她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石板时,已经是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手脚原本就因发高烧而完全使不上力,现在更是完全麻痹。拚命的逃亡耗尽了体力,令她连动动手指也办不到。
连她自己也很惊讶——生了病又身负重伤的自己,竟然还能逃到这里。
敌人的目的应该是安洁莉卡的几位上司,她才十八岁,敌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算让她逃走也无妨。她认为这就是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脱的理由——只能说是她运气好。
不过,最后她也就这样死在路边,好运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了。
时值深更,没有任何人会经过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的这条小巷。
在不断倾泻而下的大雨中,她的身体愈来愈冰冷,应该撑不到早上了。
(我会这样死掉吗……)
安洁莉卡模糊地这么想。
至今,已有许多伙伴在拉多罗亚这块土地丧命。
她的伙伴们,也就是吉拉哈的间谍「无名氏」。
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生存在国家暗处的义务,这个组织没有明确的称谓,他们自己也没有本名。
当然,他们有个人的称呼,但会依不同的任务「改变名字」,为了习惯这一点,他们从小就每半年改名一次。
安洁莉卡觉得改变名字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
若硬要找出什么意义,只能说这就是他们这群被称为「无名氏」之人的传统。
这个传统的目的是——他们刻意以跟一般人不同的方式来制约自己,藉此与檯面上的世界划清界线。
上司要求他们,每当潜入敌境时,就要变成过着不同人生的另外一个人。
约在半年前,她为了在此地进行间谍活动,而被赋予「安洁莉卡」这个名字。
这半年间,有几位伙伴遭到杀害、下落不明,据点也更换了好几次。
然后——说不定今夜她自己也终于要被召唤到那些已故的伙伴身边去了。不过,若要问她是否已经完成使命,可以无愧于伙伴们,答案却是否定的。
(真可悲啊……我……好不容易被派到这里,却什么都没做。)
保护国家并不是件风光的事,像他们这群名字不为人知的人,一直在人世暗处、历史的阴影中保护吉拉哈。
安洁莉卡对身为无名氏感到很骄傲。
正因为如此,她还尚未建功,就不得不在此处含恨而死——这个情况让她觉得非常遗憾。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接受那么严格的训练呢?
而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呢——
她还没能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就要在此终结生命了。
(投胎转世时……如果能活得更有意义一点就好了——)
在发高烧及淋雨的情况下,安洁莉卡闭上了眼,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无底深渊之前——她突然想到,不知道自己死亡的模样看起来会是如何?
*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安洁莉卡作了个梦。
她不太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似乎梦见有关小时候的事,又像是梦见在回味来拉多罗亚以后进行间谍活动的日子。
在梦中,她总是埋头进行任务与训练。
过去的她,总因为出色的容貌而比其他人醒目,这点让她感到很痛苦。在无名氏的任务中,能否藏身并潜伏在人群里,是一个很重要的成功因素。
虽说如此,有时容貌出色也有好处,若要扮成旅行卖艺的舞者或歌手,安洁莉卡往往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她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派遣到拉多罗亚,也是因为期待她能伪装成艺人,在拉多罗亚国内探索巡查。
(我没能……派上用场啊……)
耀眼的光线照在安洁莉卡的脸上,让她睁开了眼。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但身体十分倦怠,衣服也因为流了好多汗而贴在肌肤上。以人死后的世界来说,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实在太清晰了。
「……唔……」
安洁莉卡对着光线眯起眼,想坐起身却使不上力。
同时,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在非常柔软的床上,棉被甚至仔细地盖到她肩膀处。
而照耀在她脸庞上的,是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这里是……?」
她仰望房间天花板,此处对她而言明显是陌生之地。她立刻发现,这间寝室虽不宽阔,但装潢朴素而乾净,像是古老宅邸的一隅。
安洁莉卡下意识地摸索着她从不离身的短剑。
(……啊!在遇袭时用掉「……我现在手无寸铁了吗?)
身上穿的睡衣也不是她自己的。
她落入敌人手中了吗?还是受到伙伴的保护?或是让不认识的人给救了呢——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反覆思索这三种可能性。
如果她落入敌人之手,那现在应该身陷牢狱之中。而如果受到伙伴保护,自己所睡的床和房间也未免太高级了点。
窗外甚至有宽阔的庭园,给人的感觉很明显地与市街上狭窄的出租屋不同。
从这状况看来,很有可能是某个善意第三者——而且是经济宽裕的人正好救了她一命。
而此时开门的声响,证明了安洁莉卡推测无误。
「……啊?你醒啦?」
一位宛如熊般高大的巨汉大剌剌地走进房间,同时惊讶地说着。
她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男子朝走廊粗声叫道:
「喂!把修奈克叫来!睡美人醒啦!」
从男子毫不客气的口吻中,便可听出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刚好经过的有钱人救了我一命——吗?』
自己与拉多罗亚站在敌对的立场,却让拉多罗亚的有钱人救了一命,这还真是讽刺。
了解状况后,她也自然而然地展现演技。
「请、请问,这里是……?」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装出不安的表情向这位男主人问道。
男人严肃的脸庞露出笑容:
「这里是我家,我儿子从马车车窗看见你倒在路上。像你这样倒卧路边是件怪事,我本来想置之不理——但我儿子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说他要亲自照顾你,就这样把你带回来了。他虽然是我儿子,但还真伤脑筋哪!」
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他当着安洁莉卡的面老实说出「本来想置之不理」这种话,看来个性相当直率。
「……谢谢你,看来是你们救了我……」
安洁莉卡一本正经、怯懦地躺在病床上道谢,她心里的盘算是——如果装作弱者,让对方掉以轻心,她就能在这里待到体力恢複为止。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所做的事确实配得上让你致谢呢!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我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把你捡回来还为你準备睡觉的地方,甚至请医生来帮你打点滴,可以说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过——我本来是想见死不救,所以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要谢就谢我儿子吧!」
这番话的内容虽然是硬要别人感恩,却并不让人反感。
安洁莉卡在过去从未遇过这种个性的人。
接着,巨汉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凝视着她:
「真是的,保护『无名氏』女子,要是一个不小心让秘密警察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听到此话的安洁莉卡差点咂嘴出声。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也就是说,我落入敌人手中了吗!?)
这里原本就是敌国的首都,自己的真实身分在此地被人识破,也就意味着双方站上了敌对的立场。
「咦?我知道你的底细,让你吓了一跳吗?我懂那种感觉。那天夜里,秘密警察在那附近搜捕间谍的风声我也有所耳闻。在那种状态下,你浑身是血地倒卧路旁,我大慨也想像得到是什么情况。还有——你一直说着有关神姬和吉拉哈的梦话,就让我更加确定了。」
男子戏谑地笑着,安洁莉卡则是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不出——他们有何目的、为了什么而保护身为敌人的她。那应该不是出自「因为你倒在路边,所以才救你一命」这种基于人道关怀的理由。
男子彷彿察觉到安洁莉卡的不信任感,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不必紧张,我不会把你交给秘密警察。我讨厌那群人,再说我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话让安洁莉卡颇感意外。
她依旧不发一语,仰望这位中年巨汉。
他的堂堂举止也好,凝视人的眼神也罢,很明显地是个狂放不羁的人。
「……你是谁?我不认为你只是个好管閑事的有钱人。」
她下定决心如此问,男子则轻轻地哼了一声:
「连无名氏也不知道我是谁吗?嗯,因为我还算年轻吧……我叫达古雷·巴托鲁,是这个国家的议员。」
男子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相对的,安洁莉卡则是一时间瞠目结舌。
在拉多罗亚是由人民透过选举选出政治家。这对安洁莉卡等人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国家就是如此将各地的代表人集合到中央,经由合议来进行政治事务。
眼前的男子,正是透过该机制选出的其中一位政治家。
她也听过达古雷·巴托鲁这个名字。
他本人虽然谦称还「年轻」,但他是目前的执政党——金线党的中坚分子,既是议员,也是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女婿。
虽然他有时言行举止稍嫌偏激,让有识之士颇不以为然,但他也无懈可击,并未发生过什么重大丑闻,而且一再当选,可说是一位实力派政治家。
『这个男人就是……』
安洁莉卡感到困惑不已,并盯着眼前的巨汉。
达古雷深思地抚摸下巴:
「……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我虽然不认得你的脸孔,但从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她以冷漠的口气淡淡地说道,达古雷听了浅浅一笑:
「因为我和杰拉得元首在国防政策上的立场完全对立,而且新闻媒体也会以可笑的手段煽动群众,所以就以这种奇怪方式出名了啊。其实我无意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安洁莉卡发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身为议员,为什么要救我?这样做是在保护敌国的间谍……」
达古雷抖着肩膀笑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说要救你的是我儿子修奈克,要问就问他吧!好啦——」
从铺着地毯的走廊隐约传来脚步声。
「……他正好来了。」
出现在达古雷所开启的门前的,是一位看起来还像个孩童的少年,那聪明伶俐的脸庞,一望即知出身名门。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向这位一脸稚气的救命恩人点头致意。
少年立即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