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对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而言,义父埃尔西翁·埃鲁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是第一个把丽莎琳娜当做「人」看待的成年人。
过去她都被以编号称呼,而赋予她「丽莎琳娜」这个名字的也是他。
对于与许多姐妹一起被当成实验动物而「创造」出来的她而言,与这位义父之间的记忆弥足珍贵。
因此,当义父在原本的世界失蹤时——她心中充满了绝望,真的想一死了之。
之所以没有寻短,是因为抱着一丝希望,心想「义父说不定还活着」。i
然而,这位义父等于已经确认死亡了。
当她来到这个世界时,虽然还抱有一丝希望,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而关于那个神似义父的梅比斯,根据赫密特所言很明显是敌人,而且看起来也比义父年轻得多。
或许他也跟赫密特一样承袭了义父的血脉,碰巧因为隔代遗传才会如此相像。
『父亲他在这个世界……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呢……』
丽莎琳娜想着此事。
赫密特曾说:「他应该过得很幸福。」
她对此事感到很开心。
不过另一方面——她只要一想到在义父所拥有过的「幸福」中没有自己的存在,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
在得知这个事实后,她曾在菲立欧面前哭了出来,这是因为希望他能够安慰自己的寂寞。
如果丽莎琳娜在这个世界没有遇见菲立欧,也许真的会被这份寂寞给击垮。
她也已察觉自己的懦弱。
ga正因为如此,她想要变强,同时也觉得不怕挫折的菲立欧和乌路可非常耀眼。
而他们的光采,甚至刺痛了她的双眼。
『我在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
丽莎琳娜总是如此自问。
她抛弃了有着相同脸孔的姐妹们,独自苟延残喘。在原本的世界犯下杀人重罪后,又逃到了这个异世界。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几乎都在随波逐流。
但这次她打算自行做出决定。
离开菲立欧等人,前往拉多罗亚,对付死亡神灵——发现这是自己该背负的责任后,她下定决心踏上这次旅程。
『那为什么……』
丽莎琳娜抱住自己的腿,在摇晃的马车中低下头去。
在离她稍远的马车货台一角,穆司卡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很困难的书。
这辆载货用的马车并没有座椅。板子上堆着货物,穆司卡也靠在货物上。
在不久前,丽莎琳娜还跟菲立欧等人同乘一车。
菲立欧和乌路可并肩睡着了,丽莎琳娜对此光景感到不快,因此逃到这辆马车来。只要能逃离菲立欧他们,到哪里都好。
『我已经——厌倦为了这些事而烦恼了……』
这是丽莎琳娜的真心话。
现在的她希望能专心致力于任务,更想快点进入拉多罗亚,好与菲立欧等人分头行动。
只要能离开菲立欧,也许自己就能忘了他。
默默地看着书的穆司卡,突然抬起头来。
丽莎琳娜小声地对他说:
「教授——我打扰你看书了吗?」
「没那回事——你要不要也看些什么?」
穆司卡指向放在手边的书堆。
丽莎琳娜沉默地摇了摇头。穆司卡喜欢的书,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书,对她来说都太难懂了。
穆司卡闭上了嘴,再度将视线放回书本上。
*
在缓慢越过山坡道的运货马车里——
穆司卡一边感受到丽莎琳娜低落的情绪,一边埋头阅读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有关鍊金术的书。
在这个世界,鍊金术似乎处于与科学似是而非的立场,其内容未必仅聚焦于「製造黄金」,本质上是一门摸索「变化」的学问。
这本书当然提及将铁变为金、将卑金属变成贵金属这类的变化,同时也饶富兴趣地探讨「时间的变化」。
『时间流动的速度并非所有地方都相同,时间不断变化,总是宛如波浪般起伏并改变速度,但包含人在内的所有现象也会跟着时间一起移动,因此让人无法察觉其变化。最后就产生了错觉,认为时间的流动速度一成不变。』
读完这一节的穆司卡,不禁「嗯」了一声。
他心想,这真是奇妙的思考方式。
越接近光速,时间的进展就越缓慢——若书中内容只是这样的意思,那他还可以理解,然而内容却并非如此。
书上说——时间一边起伏,一边改变速度。因为人也随着时间移动,所以无法察觉其变化。
(以这个论点来说,「时间」的定义并不明确,而观测者也不存在了……)
如果所有的事象都随时间一起移动,那就无法观测时间的起伏了。认为「这种起伏并不存在」本来是很自然的想法,何况在讨论孰是孰非之前,穆司卡就连「时间之流」到底是否会产生这种起伏都无从判断。
他所擅长的领域是人体,尤其是偏向有关强化人体的知识。
他大可以将这本书当作是一个住在文明落后世界的疯子所写,通篇是疯言疯语——但即使如此,穆司卡还是颇感兴趣地继续读下去。
『我们无法观察自身所在之时的时间起伏。如果只考虑我们所在的世界,时间的起伏本身就不成问题。只有当具有其他时间起伏的空间——真正「位于其他次元的空间」与我们所在的空间产生某种关连时,时间起伏才具有意义。不同的时间起伏相遇时,巨大的「时间差距」将产生持续且不规则的波浪——』
穆司卡边读边思索。
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将时间比喻成河流以解释四次元、五次元之类概念的一种假说。
『例如,某处还有另一个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经过一天,也许在那个世界已经经过了一年,反之也合理。也就是说,在别的世界的一天——在这里相当于一年——不,别说一年,甚至有可能是五年、十年、或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的「差距」——』
穆司卡感叹着,这位作者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
实际上,这本书的作者并未出示任何可以证明其主张的根据,与其说这本书是出于推论,还不如说更接近妄想。
然而,就算是偶然,这妄想似乎跟现实有相当密切的关係。
「穆司卡等人原本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係,说不定就是如此。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方式各有不同——正因为如此,从好几千年前起,就不定期会有少数的「来访者」造访这个世界,而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则是从好几年前就频频有人「下落不明」。
这些人造访的痕迹,就化为文化、风俗和书籍的形式残留在各处。
例如,在这个世界象徵施疗师的纹章,与穆司卡等人世界的军章相同,这就是其中一例。
依据夏吉尔人所说,有位曾隶属于医疗队的来访者,在这个世界成为施疗师之始祖。该人物所使用的军章,在这个世界也就成为了「施疗师」的印记。
然而——该人物的名字,对穆司卡来说也是耳热能详,虽然彼此关係并不亲密,但在原本的世界,他是比埃尔西翁·埃鲁更早失蹤的研究人员。
此外,没多久前才自原本世界失蹤的埃尔西翁·埃鲁,在这个世界也是远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了。
(世界之谜吗……夏吉尔人好像还隐瞒了什么……)
这种求知慾就像是学者的本能。穆司卡有好几个疑问,但就算询问夏吉尔人,他们也都尽量避免明说。
穆司卡对此虽然已做出自己的推论,但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证实。
他随意而茫然地思考,并环顾四周。
有个坐在马车货台边缘、抱住腿的黑髮少女再次映入他的视野一角。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这个伙伴也来自他原本的世界,此刻她正坐在冰冷的板子上,视线茫然游移,并不与穆司卡的目光交会。
就在不久前,她才从菲立欧等人所坐的马车改搭这辆运货马车。
穆司卡是为了能静下心来看书,才决定坐这辆没有座椅的运货马车。而丽莎琳娜看来并不是来见穆司卡,只是「逃来这里」。
穆司卡虽然察觉她是无法待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所在之处,但又觉得刻意开口询问太过残忍,于是便儘可能静默不语。
只是,当他再次斜眼瞥见她难看的脸色,便感到些许不安。
「……丽莎琳娜,你是不是没睡好,要不要睡个午觉?」
「……不用了,我不想睡。」
当穆司卡出言关心,丽莎琳娜便喃喃地回答。
那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穆司卡再次叹了口气。
——菲立欧也曾以『丽莎琳娜不太对劲』为由找他谈过话。
穆司卡不想直率地告诉菲立欧『她是为情所困』,于是随口敷衍过去,但丽莎琳娜所受的伤看来比想像中更严重。他一直乐观地认为,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恢複,但从吉拉哈出发已经过了一个月,丽莎琳娜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了。
(没想到她这么经不起打击啊……)
事实上,穆司卡也对此事感到有点惊讶。
穆司卡一直以为,丽莎琳娜是可以用坚强来形容的类型,很少抱怨,也不轻易示弱。
她会变得如此奇怪,原因当然出于菲立欧与乌路可的关係,此外她得知寻找已久的父亲去世一事,应该也有很大的影响。
穆司卡并不太了解丽莎琳娜,只因她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养女兼助手,所以以前就认识她。但是他几乎没跟她聊过私人的事,而且她不只是对穆司卡,和研究所的所有职员之间彷彿都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
当穆司卡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丽莎琳娜时,却不太能感觉到那道墙的存在。
那一定是因为她认识了菲立欧和其他人,而认识这些人以后,丽莎琳娜也开始朝好的方向逐渐改变。
然而——丽莎琳娜曾经筑起的那道墙如今又变得更坚固厚实,并将她包围起来。
穆司卡本来以为那道墙会在旅途期间崩塌,没想到竟更形坚固,相反地,丽莎琳娜那躲在墙后的内心却给人即将崩溃的预感。
(我本来以为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看来我的放任不管却造成了反效果吗?)
穆司卡虽然觉得很困扰,但也得出了结论。
他将书本合上并放在身旁,然后凝视着丽莎琳娜。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懒洋洋地歪着头问:
「……什么事呢?」
「丽莎琳娜,我有话要跟你说。开口跟你说这种话,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最近的你很明显地有点奇怪。」
他单刀直入地如此说,丽莎琳娜的表情依旧没变,只有纤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奇怪,可能是持续着不习惯的旅程,所以有点累了……」
她逞强地说道,但声音里不带半点自信。
穆司卡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应对后,决定跟她讲道理: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但你确实很奇怪。让我能如此肯定的契机,是在威塔神殿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是在御柱摇晃、神姬住处崩塌后的事……你那时不是跟突然现身的里卡德交手吗?」
丽莎琳娜听他突然提起不久前的事,一脸疑惑。
穆司卡缓慢而低沉地继续说下去:
「当你在那场战斗中受伤时,为什么没有『升华』?」
「……咦?」
穆司卡一指出这点,丽莎琳娜就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她自己似乎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此事。
但穆司卡认为,这件事正隐含了丽莎琳娜的怪异情况最值得忧虑的一点。
「你是说……?」
「嗯,你先听我说。你的升华,是在确切感受到生命危险或强烈恐惧时,以对该现象的『逃避行动』为扳机来启动的。也就是说,你无法自我控制。」
丽莎琳娜在升华研究过程中是失败的案例,她会为了自我防卫而擅自升华,与自我意志或长宫指示无关。
穆司卡凝视丽莎琳娜:
「这样的你,在『那种时候』没有升华——也就是说,虽然当时的你面对危机,却『没有感受到生命危险』,或者『不畏惧危险』。这意味着什么……你有所自觉吗?」
丽莎琳娜以沉默无言做为回答,她的表情显示她尚未明白穆司卡的话中含意。
穆司卡交叉粗粗的手指,慎重地遣词用句:
「——也就是说,我担心你是不是在潜意识部分变得自暴自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