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菲立欧·阿尔谢夫与乌路可·迪古雷越过了拉多罗亚国境—— 
梅比斯接到这个消息那天,是个相当寒冷还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在火光微弱的暖炉前,他不禁苦笑着说: 
「——我曾想过那位王弟和丽莎琳娜可能会来……但没想到乌路可司祭也会随同前来,而且是『正面迎击』啊!」 
这个消息来自梅比斯在关隘的部下。 
在议员达古雷·巴托鲁的邀请下,吉拉哈使者前来造访,这件事对梅比斯等人而言实在太过突然了。 
他们派驻在神殿的间谍并未特别回报什么消息。这可能是因为吉拉哈的「无名氏」也并非泛泛之辈。而不论是间谍传递讯息时遭受到阻碍,或是神殿高层原本就没有泄露情报,总之,没能注意到此事实在是个重大失误。 
同时,梅比斯等人也对吉拉哈竟会通过派遣使者一案大感惊讶。 
也许神殿方面认为就算置之不理,拉多罗亚也会挑起战端,那就对此抱持一丝希望吧,毕竟决定派遣使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 
只不过—— 
自从前几天发生佔领议会的事件以来,在非战派和主战派之间摇摆不定的议员,大多已逐渐倾向主战派。 
可能是出于一种心理影响,这事件容易让人产生若「国内并不安定」,「国外也不会安定」的错觉。 
「神殿势力会趁此混乱入侵」这类煞有介事的谣言甚嚣尘上,许多国民也开始人心惶惶。 
而政治家们乃是反映人民意志,因此当然也会在议会提出此事。 
有鑒于现状,议员们应该很难被使者们说服。 
「西兹亚,你怎么看?我国的议员会受到乌路可司祭他们影响吗?」 
梅比斯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问道。 
这位女暗杀者正在与身为其部下的少女对奕。 
「我不懂这么困难的问题,但如果您要我去暗杀谁,我会全力以赴。」 
「那倒也不坏。不过老实说,我们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 
梅比斯笑嘻嘻地将视线转向隔壁房间。 
那房间里现在有两个人,一位是考古学者李布鲁曼,而另一位——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两个人正翻阅几本难解的书籍,拚了命地进行「解读」。 
对梅比斯而言,比起这拉多罗亚的未来,他更在意这两个人的研究成果。 
与西兹亚对奕的少女艾美,这时突然喃喃说道: 
「——请问,那个叫巴罗萨的人也来了吗?」 
巴罗萨就是那位在阿尔谢夫将艾美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剑士。艾美刻意询问,可见她有多害怕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而且我们几乎把他手下的间谍全杀光——他现在应该正在忙着培育新人吧?别说这个了,艾美,你是不是换了香水?」 
艾美本来正在移动棋子,听了便停手,低下头说: 
「啊……是的,因为西兹亚大人您说过喜欢柑橘类的香味……」 
「迎合我的喜好吗?这样不行喔!连香水都不依自己喜好决定,怎么能成为好女人呢?」 
西兹亚虽然如此笑艾美,但也开心地直笑。 
梅比斯斜眼看着这宛如姐妹的两个人,然后按住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说那位老将军了,这次来的人不只是使者,那批无名氏应该也开始活动了。使者的事先不讨论,吉拉哈一定会派一支部队来对付『死亡神灵』,当然也会把夏吉尔人带来。」 
西兹亚耸了耸肩: 
「我们必须事先加以防範,不过,我想他们得费很大的功夫才找得到这个研究所。」 
「那倒未必,对方有个名叫西亚的小女孩,她擅长审问。没错吧——凡尼斯?」 
隔壁房间的门恰巧开了,一位俊美的银髮青年突然现身。他似乎在书堆里奋战得精疲力尽,用手按住了眉间。 
「……梅比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西亚。你曾说过,她的能力是『只要对方在她眼前,就可以问出想问的事』——没错吧?」 
这位俊美的银髮青年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个啊……是啊!只要对上她的视线,就无力招架了。你无法以意志抵抗,会在不知不觉中说出重要的情报。」 
听了凡尼斯的话,西兹亚吹了声口哨: 
「这么说来,是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们有相关人士被捕,就会泄露情报了——依莉丝大人似乎就是最好的目标。」 
西兹亚讽刺地说,凡尼斯便瞪了她一眼: 
「小姐她很清楚西亚的能力,只要不要跟西亚视线相交就好了。这跟小姐没有关係吧?」 
「是吗?最近依莉丝大人不知拜谁所赐,完全提不起劲的样子,这让我有点不安。」 
西兹亚笑了,眼神相当冷漠。凡尼斯也皱起眉头,并没有否认她的话。 
在梅比斯眼中,最近依莉丝的个性变得非常温和;虽然表面上还是装出严肃的态度,但眼光总是不离开身边的那位少年,就像个正值妙龄的少女。 
显而易见的,那位少年将依莉丝个性中尖锐的稜角磨平了。 
这也就表示,对梅比斯等人而言,依莉丝的存在价值减少了,太过天真的人在我方阵营是派不上用场的。 
(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有利用价值哪!) 
梅比斯站起身来,请变成他得力助手的凡尼斯喝杯红茶: 
「来,你也休息一下吧!李布鲁曼博士呢?」 
「他正在专心研读书籍,我想他是——一种妖怪吧!以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他拥有的才华非常惊人。」 
凡尼斯在距离西兹亚和艾美稍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许多书籍中,到处可见军方所使用的暗号,以及在我们世界的其他国家所使用的语言等,相当複杂,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完全解读,但倒是可以整理出部分片段。」 
在这个将死亡神灵置于地底的研究设施里,梅比斯正委託凡尼斯仔细调查记述「神灵」的相关文献。 
关于死亡神灵的研究,来自古代的来访者留下了一些知识。 
而在拉多罗亚留下庞大成就的那个埃尔西翁·埃鲁,当初也曾为了要回原本的世界,而对神灵展开调查。 
埃尔西翁将其调查结果撰写成的书籍,大致都搜集在此。其中一部分包含了这个世界并末使用的文字,本来认为不可能解读。 
但是凭着来访者凡尼斯的知识,那些谜团似乎得以逐渐解开。 
在来访者之中,只有凡尼斯认真地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以这个意义来说,他的目的跟梅比斯相同。 
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想把死亡神灵运用在战争上,或是用来促进拉多罗亚发展。 
但是对梅比斯而言,这种事根本微不足道。 
前往来访者们的世界——这才是已获得手环特殊能力的他所渴望的。 
那个世界的文明发展,远非这个世界可以望其项背。而来访者们的手环与这个世界的手环,两者技术也相去甚远。 
他要亲自到那个世界去,然后—— 
他想要摸索自己能「活下去的方法」。 
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 
梅比斯透过面具在内侧的伤口上贴有辉石。以他的情况而言,没有了辉石,非但无法使用手环,甚至连维持生命都有问题。 
其实梅比斯也可以用头巾或帽子将辉石贴在额头上,但他刻意选了「面具」。 
那也表示他的决心,藏在面具里的心意是——在前往来访者的世界之前,他要隐藏起自己的内心,只为这个目的而生存下去。 
而他之所以抱有这不让自己安逸度日的强烈决心,其实有某种原因。 
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也有其他人跟他一样接受了父亲的「实验」。 
切开额头、将辉石成分直接送到脑部——儘管这手术相当粗暴,但也有好几个案例暂时得以存活下来。 
然而其中仅有梅比斯一人存活至今。 
其他人恐怕都——因为这个手术而陆续死亡,即使有人暂时恢複日常生活,后来癥状又更加恶化。 
有人发了疯,有人变成废人,还有人突然呼吸停止—— 
这些案例发生变化的原因或时间因个人差异而有所不同,但共通点就是「寿命很短」。 
因此,就算梅比斯某一天突然断气,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末日来临前——梅比斯想要到来访者们的世界去,找出让自己存活下去的方法。 
而他之所以协助杰拉得,无非也是因为在神灵研究方面有许多方便之处。 
拉多罗亚和吉拉哈之间会不会爆发战争,对梅比斯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他额头上的伤口又痛了。 
那像是有虫在头部内侧蠕动的不舒服感,让梅比斯闭上了双眼。 
「——比斯……梅比斯,你在听吗?」 
凡尼斯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凡尼斯一脸严肃: 
「是关于李布鲁曼那个老人的事。他是什么人?关于解读暗号,他光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完成我们世界半数的军事暗号表。只凭埃尔西翁的书籍为线索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肯定需要许多劳力、想像力和尝试错误……」 
梅比斯露出了苦笑。他虽然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但还是慎重地回答: 
「你刚才不也说过他是『一种妖怪』了吗?他才华洋溢,在拉多罗亚是数一数二的学者,虽然专攻考古,但对政治和经济领域也有所涉猎。他也教出许多优秀的学生,人脉之广不容小觑。他与埃尔西翁的子孙埃鲁家也过从甚密。不过,简单地说,他——」 
西兹亚笑嘻嘻地说: 
「他是『被死亡神灵迷住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位教授是知识欲的奴隶,非常喜欢调查、了解事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解开了我们所準备的谜团——是这样没错吧?」 
西兹亚望向隔壁房间的门。 
李布鲁曼恰巧打开了那扇门,一脸疲倦地出现: 
「我只不过是个书獃子呢——说不定只是个笨学者。」 
他带着些许自嘲意味说道,并叹了口气。 
他一定是对自己的学生抱持着罪恶感。 
李布鲁曼的学生——也就是与杰拉得对立的达古雷议员等人,一定不知道他与杰拉得有所往来。事实上,李布鲁曼与杰拉得唯一的连接点就是「死亡神灵」,而「死亡神灵」的存在也未公诸于世。 
李布鲁曼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学生,但也无法抛弃自己对研究的慾望——左右为难下,最后选择背叛学生的他,在梅比斯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 
但李布鲁曼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一位杰出的学者。 
而他经过一番长考之后,结果选择了「死亡神灵」,而不是与学生之间的感情。 
梅比斯对李布鲁曼的评价,就是他选择忠于自己的慾望。 
李布鲁曼稍稍低着头,喃喃地说道: 
「埃尔西翁·埃鲁的头脑实在是无与伦比,他留下了那么多成就,在神灵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远远高于我们——我从他所留下来的几份文献之中得到的情报,今后应该可以运用在我们的研究上。」 
他所说的话充满了希望,表情却无精打采。 
梅比斯从中窥见了他懦弱的一面: 
「……你现在才对处理神灵的事感到害怕吗?」 
李布鲁曼的肩膀颤抖着: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害怕了,从我第一眼见到那不可思议的存在时起,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正因为如此害怕,我才想要更深入、更仔细地、接触它更可怕的部分——我现在还是害怕得发抖。」 
李布鲁曼那张温和得杀不了一只虫子的脸,笑得十分僵硬。 
他决不会在学生面前展露这样的本性——身为堕落学者的本性。梅比斯看了他这副表情,则是报以微笑。 
梅比斯觉得李布鲁曼跟他自己很相似。 
不,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应该都跟梅比斯很相似。 
是否表现出自己的慾望——是否为了这慾望而抛弃应该抛弃的东西。 
只因这些细微的差异阻碍了彼此相互了解,因此自己、李布鲁曼和其他许多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追求短暂的生命,依赖神灵——又为了这出再滑稽也不过、拙劣的讽刺剧,把拉多罗亚这个大国卷了进去。 
梅比斯以指尖按住面具,低低地笑了起来。 
艾美和凡尼斯望向梅比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西兹亚和李布鲁曼则没有什么反应。 
西兹亚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静静地移动西洋棋,李布鲁曼则是从茶壶倒了杯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