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袭击之夜
李布鲁曼·汉兹站在死亡神灵正对面。
他把自己整晚的时间都献给了它。
『这家伙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此呢……』
李布鲁曼一直抱持着这个疑问。
他想要解开这个疑惑,于是埋头研究神灵。
当他第一次知道此处有「死亡神灵」时,年纪尚轻。
李布鲁曼师事的某位考古学者,把当时身为助手的他带来此处。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神灵,即使在那位老师死后依然兴趣不减。
特别是在辞去大学教职、杰拉得成为元首后,他就花费更多时间在研究神灵上,也因受惠于梅比斯这个可与「神灵」通讯的协助者,而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成果。
李布鲁曼并不在乎名声。
他之所以从事研究,并非为了追求财富或名声,只是单纯出于探索欲。
因此,即使是这种非正式的场合,只要能够研究神灵,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个意义下,对杰拉得等人而言,他是个相当适合的人才。
李布鲁曼并不清楚研究经费从何而来。
经费肯定来自支持杰拉得的人——而且肯定是认同「战争」的人,但李布鲁曼本身却觉得,把神灵用在「那种」低层次的事上,简直是荒谬透顶。
所谓神灵——是更为神圣而不可解、本来应该是不允许被人「利用」的存在。
它具有多样化的功能,可以生产尸葯、手环,或是把人送到神殿的御柱里去。
但这跟神灵的「本质」相比,充其量只不过是附带功能而已。
神灵这个装置恐怕是——
非但可以操纵天候、大地,甚至能够移动星宿、控制宇宙——李布鲁曼认为它蕴藏了这种可能性。
某本古文书里有关于神灵的记述写着:
『所谓神灵,无非是神伸向人的手——』
李布鲁曼同意这位作者的想法。
虽然冠上死亡这个危险的名字,但「它」正是集一切可能性之大成。
李布鲁曼在凝视了死亡神灵一会儿后,才走向地面。
研究设施里即使在深更也有卫兵驻守,他造访了那个囚禁非人者的房间。
「……高司教,你还醒着吗?」
「请进。」
立刻有爽朗的声音回答。
李布鲁曼打开了门,房里只有高司教一个人。
这里平常有人监视,现在却不见蹤影。
李布鲁曼问站在门前的卫兵:
「梅比斯的部下都到哪里去了?」
「喔,『亡国派』为了上次的佔领议会厅事件而展开报复行动,所以他们前往取缔。」
李布鲁曼叹了口气,这还真是麻烦。
冤冤相报,这种循环永无终止的一天。
李布鲁曼一进入房间,就对那拥有蛇首的人点头致意:
「这么晚了,真是失礼。我有几件事想请教司教。」
「如果我可以回答,只要是在不背叛同伴的範围内,我都会据实以告。」
高司教的口气极为温和。
即使面对身为敌人的李布鲁曼,他也绝对没有显露敌意。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庄严神圣,不如说是单纯得令人害怕。梅比斯评价高司教时,甚至说出『让我忍不住想要戏弄、杀掉他』这种危险的话,但居住在东方的大多数人民,对夏吉尔人则是盲目地信赖。
李布鲁曼认为那样并不健全。
而夏吉尔人自己也认为过度受到支持并不健全,因此倾向频频否定自己的正当性。
而这种态度却更广受人民支持——如果这正如他们所愿,那他们还真是了不起的政治集团。
李布鲁曼坐在高司教面前,凝视着他那双被吊灯照耀的金色双眼:
「——我想问你的,是有关死亡神灵的事。我将埃尔西翁·埃鲁还有其他过去贤达的研究综合思考的结果……所谓神灵,是透过『你们的技术』所製作出来的。然而,现在的你们却似乎并未拥有製作出神灵的技术。即使你们能够操作神灵,却未拥有製作的技术。这是怎么回事?」
高司教眯起了眼:
「那很简单。我们放弃了知识与技术——就仅只是如此而已啊!现在的我们顶多只是一介神宫,目的是保护人民。」
李布鲁曼无法接受他这番话的意义:
「你们何必放弃呢?既然获得了知识和技术,应该就有其使用价值。原本,你们实际拥有的知识和技术都很杰出,死亡神灵和御柱都是我们人类所无法达到的领域下的产物。」
高司教寂寞地转开眼:
「为了那样的知识和技术——我们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的事?」
李布鲁曼大感惊讶。
「你说你们因自己的知识和技术而毁灭。但是,只要你们拥有御柱和死亡神灵那样的技术,加上你们这样的心灵,那文明就没有理由灭亡吧?而且现实上,你们还是如此生存,并没有灭亡。」
高司教低垂双眼,像是拒绝回答。李布鲁曼再次说道:
「『那个』恐怕是万能的存在,说它是神也不为过。如果你们愿意,应该可以立刻支配人类,将这个世界纳为已有。你们为何没有如此做?」
听到李布鲁曼的问题,高司教睁开了眼,悲哀地凝视他:
「因为我们没有如此做的意义。」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却简洁到让李布鲁曼无法理解:
「没有意义……?为什么?你们应该有能力,只要使用那能力……」
面对这位一再追问的老学者,高司教摇了摇头回应:
「我们——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慾望。」
李布鲁曼听他这么说,不禁拍了一下眼前的桌子:
「——没有慾望,就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技术!」
李布鲁曼确信如此。
让人类进化、令时代进步的,永远都是慾望。
想让生活更富足、想过更幸福的日子、想极尽奢华、想杀掉妨碍自己的人、想更有效率地杀害、让其他人遵从自己、想支配他人——
不论是任何时代,想做这些事的慾望,就会成为产生新技术的原动力。
没有慾望的社会,就不会发生变化和革新。说得更极端一点,失去「生存慾望」的社会,就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李布鲁曼瞪着高司教:
「你们应该也有慾望才对,那恐怕也是极为激烈的慾望——否则,就不可能产生那样高度的技术。我们人类的慾望也相当惊人,不过……恐怕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们吧!」
他稍微咄咄逼人地说道。
高司教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泰然自若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过去』的我们恐怕就是慾望的集合体。」
他在「过去」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力道回道。
「李布鲁曼博士,就让我告诉你我们的文明为何灭亡吧!在遥远悠久的过去,我们曾有过这么一段历史——我们曾经因为自己的慾望而失控,互相残杀,并毁灭了自己的星球。」
李布鲁曼茫然地说:
「毁灭……星球?你是说毁灭大地吗……」
高司数点点头,眼睛并未看着李布鲁曼:
「在星球灭亡后,残存的人各自飞向天空,朝不同方向各自展开了旅途——虽说是沉睡,但却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旅程。有些人找到了适合生存的新星球,降落在当地。也有人透过他们所拥有的技术,改善原本难以居住的星球环境。也有人永远地迷失在宇宙中——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人,都无法遗忘失去母星的乡愁和将之毁灭的罪恶感。」
拥有蛇首的司教淡淡地、淡淡地继续说道:
「而我们就是在那时发现——『我们是否又在重複相同的事』。」
李布鲁曼吞了口口水。
在这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高司教清朗的声音空虚地响着:
「……所以,我们对自己施以手术,抛弃了『负面的感情』。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丧失了大多数慾望——虽然历经种种迂迴曲折,但以种族而言,我们选择了通往灭亡的道路。」
高司教像是在诉说回忆般,眼神飘向远方。
李布鲁曼感到不寒而慄。
眼前的蛇首司教当然并非人类,不只是如此,李布鲁曼更害怕地感觉到「对方甚至连生物都不是」。
「但是……但是,你们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虽然人数少了点,但绝对没有灭亡。」
他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高司教听了便露出寂寞的微笑。
他那笑脸令人透不过气来,让李布鲁曼无言以对。
「刚才我说『我们抛弃了慾望』,但我们无法完全抛弃所有慾望。还有对于未来的希望、想要偿还所犯之罪的欲求——因此有部分人并未死去,而是选择永久地沉睡。然后——你们人类来到此地。其后我们也产生了一个慾望,那就是『想要保护你们的生活』——那就是应该已经灭亡的我们生存至今的理由。」
李布鲁曼拒绝理解,摇了摇头: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话。你们为什么这么热爱人类?在你们眼中,我们应该只是无药可救、愚蠢的存在……」
高司教沉默不语。
李布鲁曼正想再次开口质问,却听见走廊传来奔跑的激烈脚步声。
「把门关上!有可疑人物入侵!」
某个卫兵以高亢的声音高叫。李布鲁曼吓了一大跳。
在走廊上待命的三位卫兵立刻跑入室内,关上门并从内侧锁上。
外头早已响起刀剑相交的声响。这侵入的行动迅速,可看出敌人的身手不凡。
「发、发生了什么事!?」
李布鲁曼焦急地问道。锁上锁的年轻卫兵一脸苍白地回答:
「敌人来袭!到底是从哪里泄露这里的事——!不,应该问到底是谁……」
卫兵不安地说,表情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李布鲁曼也很困惑,只能不安地游移视线。
在那之中,唯独高司教还能够从容不迫:
「——恐怕是吉拉哈的无名氏吧。他们应该是做足万全準备才来袭击。请将我释放,你们不须白白断送性命。」
「别说傻话了!这个研究所的防御机制没有那么容易……」
卫兵如此叫道。
同时门的另一侧有袭击冲来。
那一瞬间,门的锁被折断,他们慌张地按住门。
然而——
「哇、哇啊!?」
门轴被取下,有人顺势用门当作盾牌,将卫兵们推入室内。
看到门另一边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李布鲁曼板起脸孔。就算好几个人一起推门,也办不到中种事。
「——高司教,您没事吧?」
发出这粗犷声音的是一位秃头巨汉。在微暗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他以一只手推着门,把卫兵们夹在门和墙壁之间,从容地打开了一条通路。
李布鲁曼茫然不知所措,动弹不得。
高司教以沉稳的态度站起身,以眼神对他致意:
「——穆司卡大人,麻烦你了。那么我们就到神灵那里——」
「已经有其他神官前往神灵所在之处,司教请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