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脚套进靴子里,一把抓起自己的外套跟男用钱包,在千钧一髮之际逃离现场。刚沖完澡出来的男子,把毛巾绕在腰间从房间冲出来大声怒骂。女孩站在走廊一度回过头,对男子吐舌头表示掰掰,快速奔跑。脚上快飞掉的靴子,重重踩在位于偏僻市郊、一家廉价宾馆的地板上。
「一定要宰了你!」的怒骂声从背后传来。些许恐惧跟些许紧张,再加上佔了一大部分的高涨情绪,让心脏跳得很快。贴在后背舒服的酥麻感宛如营养剂般从脖子渗透到体内。
急忙跑下楼梯,谁都捉不到我——心里正受到毫无根据的自信支配着。经过玻璃窗上的百叶窗放下八成左右的柜檯,在隔了一片墙、好让别人从外面看不进来的出口前暂停脚步。
轻轻喘气向后望。
我赢了。
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脸上扬起胜利的笑容。
重新穿好人造毛皮的短夹克,转过身再度踏出脚步。
走进夜晚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逐渐吞噬黑色夹克的蓝灰色风景里。
那个时候的我,喜欢人造毛皮的皮夹克、胸前有着粉红色兔子跟爱心印花的黑色摇滚风T恤、旁边綉上骷髅头标誌的低腰短裤、横条纹针织袜、走路时浑厚圆鞋头会噗噗作响、约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还有十字架男性项链跟与其搭配的耳环、腰间束以率性挺拔的卯钉皮带。街道的喧嚣、护栏旁车子穿梭马路时的红色和黄色车灯、货车的喇叭声、因排气瓦斯而雾蒙蒙的生气、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
还有朋友。
这些几乎就是眼中的整个世界。
对其他的生存方式一无所知,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
时值隆冬,圣诞节逼近的十二月。霓虹灯争奇斗豔地点缀着街道,夜晚气温骤降,嘴中冒出缕缕白烟,指尖跟大腿都快冻僵了,但只要人家像平常一样集合在护栏旁,天南地北地乱扯就不觉得冷。
「我只跟他去卡拉0K,就给了我两万日币耶。好幸运喔!」
「你不觉得最近的欧吉桑很大方吗?」
「一定是因为圣诞节快到了,公司有发奖金的关係吧。」
「有钱干嘛不拿来对家人好一点呀?」
七嘴八舌地说着不负责任的话,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少女们,长筒靴踩踏在柏油路上噗噗作响。在霓虹灯的衬托下带点亮粉的薄妆肌肤,呈现银灰色的光泽。
绊坐在靠近这群人的外围护栏上,正在确认男用钱包的内容。
那是卫藤绊十六岁的冬天。
钱包里有信用卡、现金卡、一堆不重要的集点卡,还有目标现金一万五千日币。嘴里念着:「才一万五呀,太逊了吧!」同时将现金塞进短裤口袋里,钱包则打算等一下丢到便利商店的垃圾桶而放进夹克口袋。
看着绊检查钱包的留美,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早知惠。
「我记得早知惠是四万吧,今天由早知惠获胜。」
「唉唷。」
绊惨败地叹丁口气,而早知惠只是微笑。要是平常一定高兴地手舞足蹈的她,今天却难得地是轻轻耸了耸肩。
头髮漂成金色再配上粉红色挑染,浓妆艳抹的是十七岁的留美。迷你裙下露出一双美腿的是十六岁的早知惠。然后穿着短裤、留着天生偏红的头髮的是绊,也是十六岁。其他少女们也都差不多年纪,同属<游戏>的参加成员。
没人知道是谁发明<游戏>的,大家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玩起<游戏>来了。规则很简单,上街找看起来出手大方的上班族援交。可以只是陪陪唱歌或吃饭赚点零用钱就回来,也可以跟男的走到饭店大门就跑掉,有必要的话进到宾馆房间也行,当然敢的话,要脱也可以。但无论受到多少金钱的诱惑,都不能做到最后。这个<游戏>的成绩取决于看你不做到最后,最大极限可以跟对方玩到什么程度,再狠狠敲诈他一笔落跑。但如果跑不掉而做到最后的人就得出局,像是在玩扑克牌的21点一样,简单明了。重点是选择凯子的诀窍、看準落跑时机的判断力,还有跑得快不快。
对于当时的绊和伙伴们而言,<游戏>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只是一项轻鬆的消遣娱乐……当然也伴随着危险。参加的人都必须做好心理準备,有可能落跑时被捉到、被迫做到最后,或如果被对方发现她们打算拿了钱落跑时,会受到什么报复。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有可能会招惹到黑道相关人士。但包含这些危险,女孩们都像是在吸吮冰凉的巧克力奶昔般享受着刺激。
差不多十五、六、七岁的女孩,总认为如果生活没了惊喜或刺激就活不下去了。如果有一天沾染上日常生活的枯躁平稳,一定会枯竭得咽喉乾渴,而变成皱巴巴的阿婆。
今天担任<游戏>执行者的是绊跟早知惠。两个人都是跟钓到手的男人一起进宾馆后,趁男的沖澡不注意时偷了钱包落跑。两人落跑的时机算是平手,但比较偷来的现金金额,则由早知惠获胜。
今天绊盯上的猎物是一个将花白头髮理了平头,身穿大衣、年约四十岁的男子。看起来从事不好惹的工作,但对于现在的绊而言,钓到普通上班族已经不能满足她了。骗到看起来不好惹的中年男性或容易抓狂的年轻男子,才让绊更加起劲。况且,这正是<游戏>的意义所在。
绊脑中浮现刚才说要宰了她的男子充满愤怒的脸。听到要杀了她的当下,恐惧感马上转变为快感。虽然多少感觉到心已麻痹,但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更危险、更刺激的地方前进。
绊对于趁男子沖澡时落跑的刺激程度,已经因为习惯而感到不满足了。下一次要再拖到更后面再跑——儘管隐约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跳入火坑、就连卖掉自己身体也在所不惜,但还是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不玩了,就到今天为止。」
突然听到一句意想不到的宣言。
大声刺耳的嬉闹声忽然间停了下来。正好马路变成红灯,车辆行驶中所发出的噪音也如经过设计般地同时间安静下来,不自然的寂静顿时降临周围。
大家一时间搞不清楚是谁说出口的,而面面相觎,最终目光集中在早知惠身上。早知惠穿着迷你裙倚靠在护栏上,上下摆动的脚用靴子后跟踢着柏油路。
「你发什么神经呀?早知惠。」
聊天时总是担任中心人物的悦子表情僵硬地问道。
「怎么回事?」
「不玩了。」
早知惠用平静但毫无犹豫的声音重複了一次。大家一阵哗然:心想一定有什么原因,屏息等待早知惠再继续说下去。
「我奶奶入院了。」
早知惠的告白仅此而已。由悦子带头,大家一脸不谅解地包围着早知惠,并提高嗓门异口同声地大声谴责「搞什么呀」、「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呀」!而早知惠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大家对她的责难。
<游戏>有几项不成文的规定。
第一、只要轮到谁当执行者,就一定要执行。第二、万一被捉到也不能说出<游戏>的存在或其他成员的名字。第三、谁都不能擅自抽身离开。一旦有人说出要脱离,<游戏>就会自动瓦解。这样应该就可以知道这<游戏>其实有多无聊——莫名的恐惧感束缚着每个成员,同时也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团结。因此说出要抽身脱离,就成为最大的背叛。
奶奶入院了。只因为这样?一阵哗然之后同伴们开始强烈谴责早知惠,绊站在最外围却说不出话来。
早知惠与绊两人感情很好,所以对早知惠没跟自己商量就突然在大家面前宣告抽身的举动,绊一方面感到震惊,一方面感到气愤。但她也知道早知惠的奶奶很疼早知惠,从与早知惠谈论到家人的事当中,绊感觉得出来自从早知惠不去上学而开始在街头厮混以来,早知惠的父母就因无力管教而与她渐行渐远。但只有奶奶还是很疼爱她,有时也会用严厉的口吻劝告早知惠。奶奶是唯一会当着早知惠的面骂她的家人,而且因为战争而被迫中断学业的奶奶很希望早知惠再回去上学。
即使如此,想要从<游戏>抽身就是不被允许的。
「你说话呀,早知惠!」
对沉默不语的早知惠感到焦躁的悦子,猛力推了早知惠的肩膀一把,早知惠踉跄了一下身体撞到护栏。亚纪用靴跟踢向护栏,原想用脚挡住试图逃跑的早知惠,却好死不死正好踹到早知惠的肚子。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凝聚的情绪就此溃堤。
包围在早知惠周围的五、六个同伴开始对早知惠拳打脚踢,用脚踹早知惠的肚子跟脚,把早知惠踢向护栏。护栏铿铿锵锵作响。路上的红绿灯再次变成绿灯,声音被马路上车辆行驶的噪音盖了过去,加诸于早知惠的暴力、辱骂完全不引人注目地融为街头风景的一部分。穿梭马路的大人当中也有人发现异状,但没有任何一个出面制止。
「绊,你也要给她一个教训!」
悦子从肩头将绊抓进圈子里来,绊差点没站稳。少女们的辱骂从两侧震动耳膜。
打呀!
打呀!
宛如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般在脑袋里嗡嗡作响、煽动着绊。
只要假装,只要假装踢一脚就好……
被催促着踢向前的绊鞋尖,正好刺进早知惠的心窝处。早知惠蹲下来痛苦呻吟。啊!绊被吓得马上把脚抽回来,但同伴们像是着了魔似地一直往早知惠的侧腹及背部踢个不停,但都被黑夜和喇叭噪音淹没了过去。
「警察。」
要不是有这么一声,一定要等到早知惠被打死了,她们才肯罢手。如同不能不玩的<游戏>般,只能一直玩下去、直到无可挽救。
「警察。」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背后推挤进来。
「警察先生,快,在这里,在这里。」
大家回过神来、停止动作,急忙与蹲在地下、遍体鳞伤的早知惠保持了一段距离。「糟了,快跑!」听悦子这么一说,全部的人都丢下早知惠赶紧离开现场。好几双靴子重重踩在柏油路上四处逃散。
绊的目光落到早知惠的背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跟着其他人跑走。
「警察。」
呼叫声愈来愈小。边跑边回过头找寻声音的主人,有个人影将双手凑成喇叭形状对着空气大叫。
(那个人……)
绊以为对上眼了而反射性地将眼神错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绊心中一直惦记着早知惠。不知道她有没有及时逃跑?伤势严不严重?一脚踢进早知惠心窝处的右脚尖麻痹了,明明踢人的是自己,但却感到阵阵刺痛。脚尖宛如坏死般不舒服地抽痛,使得今天的靴子比平时感觉重了好几倍。
走平常不会经过的路,绕路绕了老半天打发时间才回到住处时,脚的痛楚已经好很多了,看来右脚还在。但在还没回房脱掉靴子确定之前,都还不能安心。
绊的住处在HoltelWilliamsChildBird。那是一年前母亲过世之后,母亲的代理监护人帮忙找的,而绊一个人住在四楼的房间。在闹区的边缘处,灰色庸俗大楼林立的荒凉风景里矗立了一栋复古的西欧建筑。据说是欧洲(好像是英国?英国算是欧洲吗?)的贵族在很久以前建的别墅,而今成了附家具的出租公寓。
一进到入口大厅,不知道从上面的哪个房间隐约传来像是坐电椅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走过适合用精神病大楼、无期徒刑犯监狱或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来形容,而且感觉阴暗潮湿、了无土气的走廊后,坐上会吱吱作响的电梯。
在电梯尚未抵达四楼前,绊把手插入外套口袋,手指碰到了皮夹。对了,忘了把今天从钓到的男人那儿偷来的钱包丢掉而带回来了。心想:糟糕了!但只能姑且先收着。对于绊而言,现在更重要的是赶快回房脱掉靴子,确认右脚有没有烂掉。
缓慢的电梯终于到达四楼,摺叠式的铁格子门随之开启。
从短裤口袋抽出整串连若钥匙链跟银色钥匙圈、叮叮噹噹的房间钥匙,正要步出电梯的时候……
有个人倚靠在电梯旁边的墙上。
是「那个时候」一瞬间看到、觉得眼熟的人——绊早有预感自己可能被发现了,所以并不惊讶。
「那个女人」用手按住电梯门不让它关起来,并站在绊的面前。与老旧洋馆的景象有点不相称的两人——一身摇滚装扮红髮的绊,和留着中等长度的淡咖啡色短髮、穿着牛仔服饰,给人俐落印象的「女子」相望着。个子比较小的绊,略微仰望身材高挑的女人的脸。
这是绊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她对看,靠近点看发觉她更加美丽。
拥有模特儿身材、瓜子脸、即使在老旧电梯里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可以明显看出来的长睫毛,眉清目秀。面对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人,儘管绊的内心有点畏缩,但还是不服输地瞪了回去。
化了淡淡自然妆的嘴唇微微上扬地说:
「井上由起。」
以女生来说声音稍微沙哑,却又与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很相配。看来,她是在对绊自我介绍。
「可以让开吗?」
绊的回应充满着反抗意味,俨然筑起一道防备的墙。由起也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用手肘押住快要关起来的门,像是要将绊困在电梯里面似地挨近绊的脸。空气里淡淡瀰漫着自然香水味给人成熟的印象。
「……卫藤绊。」
被由起的气势压过,绊也只好低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井上由起,她也同样是住在四楼的房客。由于住同一层楼所以三下五时会看到她,但面对自我介绍的情况(儘管不是在友好气氛下的自我介绍),却是将近一年以来的头一遭。基本上,这种情况在缺乏沟通能力者聚集的HotleWilliamsChildBird并不稀奇。会互相打招呼的房客到现在为止,也是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而且绊从来没想过要主动拓展与房客之间的交友圈。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是陌生人的房客之一——自称井上由起的女人,用于压住电梯门阻挡绊的去路。
「还有什么事吗?」
对于明显带着一脸狐疑回问着的绊,井上由起则是微微—笑(彷彿会在背景出现玫瑰花般的美丽笑容)。
「想不想打工?卫藤绊。」
「打工?」
由于提议过于唐突,绊皱起眉头。
「为什么?」
「再怎么样都比援交好吧?」
由起说得如此轻鬆的样子,让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没行在援交,那是……」<游戏>——就在差这么一点的地方,绊犹豫了,而不再讲下去。<游戏>当然是同伴之间的秘密。
绊心想果然被发现了,而提高警戒。
警察先生——才一个小时前,街上那个路人叫警察来的声音与她沙哑的声音重叠了。当时眼睛好像也对上了,她一定有看出来是绊。
「你在威胁我吗?反正我没做什么会被警察捉走的事,而且我也不怕你去跟我爸妈或学校告状。」
「别那么凶嘛,我只是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要不要打工的事,就等你见了他之后再考虑好了。」
「介绍?」
绊无法看透对方的意图而露出诧异的神色问道。本来只要立即回绝就好的事,但绊不禁怀疑有什么内情因而无法随便拒绝离开(况且又被井上由起挡住去路),不知不觉井上由起就认定绊已经同意了,「那我们走吧!」说完就将绊推回电梯里,把门关了起来。
绊被带到上一层楼,五楼的546号房。也就是绊住的445号房斜上方的房间。井上由起按下装在门扇正面被涂成深绿色的门钤,接着门后传出沉闷的铃声。连按了两次,又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应该外出了吧。」
本想刚好藉此离开这位谜样女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井上由起毫不理会地开始敲门。
「有生,你在吧?开门啦!」
敲门声毫不客气地传遍整个走廊。
绊约略知道546号房的房客,虽然没有讲过话,但跟井上由起一样见过几次面。是个怪人——对他只有这个印象。
终于听到从房间里面开锁的声音。里面的人还没开门之前,井上由起就先不客气地打开了门。
「很吵耶—!」
明显被吵醒而板着脸站在门口的,是比井上由起还要瘦高的年轻男子。重点是……被许多颜料弄得髒兮兮又绉巴巴的衬衫及工作裤,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对于他是个怪人的印象,丝毫没有改观。
「卫藤绊小姐。」
井上由起这么一介绍,就将绊的肩膀往前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绊连点头行礼都没有,只是抬头瞪着身材高挑的男人的脸。对方同样也没有打招呼,睁着惺忪睡眼瞪着绊。绊至少对他还有印象,但介绍到:「住四楼的。」他只是回应:「是喔。」看来绊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範围内。他对于井上由起的介绍只是兴緻缺缺地随声附和,把绊从头到脚仔细瞄了—眼。
「这个人是我的表哥,叫浅井有生。」
听到由起介绍他的名字,绊才表情僵硬地首次跟对方点头打招呼。浅井有生则还是一样连点头行礼都没有。
绊回过头看站在斜后方的井上由起。虽然经由介绍得知由起与对方是亲戚,却一点都看不出有血缘关係。相对于井上由起具备了从头到脚完美无瑕的美貌以及深不见底的笑容,眼前的男人却是身穿沾满颜料而无从得知衣服原本颜色的衬衫,一头未加整理的头髮和满脸鬍渣,再加上连打招呼都不会。
「然后呢?打什么工?」
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办法跟浅井有生沟通,所以直接问了井上由起。或许早已习惯表哥这种态度的她,脸色丝毫不变地问绊: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被反问的绊将目光移回浅井身上。稍微想了一会回答:
「油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