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螫虾/顺手牵羊/素描簿
「小有有,快一点快一点!」
在由起的催促声中,有生正打算由家中冷气房踏出户外。在甚至堪称具攻击性的刺眼阳光照射下,有生感到一阵晕眩。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再回去自己那凉爽又昏暗的房间里。
和由起一家人在郊外的家共同迎接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他已经完全习惯六个人生活的家庭……不,应该说是妥协吧?又或者该说他已经看开了?和由起也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有时不免会觉得她很烦}。
在由起连日的「去游泳!去游泳!游泳游泳游泳!」攻击下,有生虽然若无其事地避开话题、以自我步调享受整天在自己房里画图的生活,但今天却是他难得外出的日子。因为他和父亲约好,要开车载他到街上的百货公司和画具店,购买暑期自由研究用的材料。
才外出不到一秒,有生就开始一脸无精打採的样子。相较之下,由起则彷佛要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下,用凉鞋踏着轻快的步伐跳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按住草帽的帽檐着地。纯白的水手领上衣及裤裙反射着阳光,令有生感到刺眼。总觉得自己的活力都被由起充满夏季气息的欢腾笑容给吸走了,不禁一阵晕眩。
「有那么开心吗?只不过是去买个东西而已。」
「很开心呀!因为要和小有有一起出门嘛!由起穿了由芙子妈妈做的新衣服喔!可爱吗?」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再次轻巧地转了一圈给有生看。转回正面后,她微微侧了一下小脑袋瓜,再次向有生确认:
「可爱吗?」
「……恩,是可爱啦……」
有生一脸厌烦地回答。恩……最近的确是开始觉得她可爱……
「匠爸爸,快一点快一点!」
由起一边踏着步伐一边对着家里大喊,然后迫不及待地沖向车库。比有生还要晚一步、最后一个出现的,是和有生同样一脸无精打採的父亲。
体形虽修长,对仪容却不修边幅,留着蓬鬆杂乱的头髮、脸上鬍渣也没修乾净,身上穿着短袖运动衫以及破旧的生仔裤,脚底再配上凉鞋。有生的父亲——浅井匠的工作是译者,除了偶尔会去出版社之外,基本上都关在家中的书房里。虽然大家常说有生像母亲,但他不时心有所感,就性格而言绝对浓厚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
「小由由真有精神耶……」
父亲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感觉抓了抓头,有生也赞成他的意见。
「因为精力旺盛就是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啊。」
「要是有像小由由一样的女儿就好罗!要是小由由愿意嫁给你,爸爸我非常赞成喔!」
父亲搔搔脸颊说了这样的话,使得有生不由得地呛了一下。父亲便趁着这个时候飘飘然地走向车库。
有生恨恨地望着父亲修长的背影。最近会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与其说是有生自己内心起了变化,倒不如说是因为由起的闪亮耀眼攻击,加上周遭人们若无其事煽风点火亦然。要是万一真的娶了由起当老婆,那绝对是全家人谋画的。
车库里的空间足以停放两台自用车,平常收容的是一辆轿车和一辆五百CC。由起的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所以轿车的位置是空的。而另一个位置停的则是匠的爱车,通称五百CC——一款早已停产、颇具年份的Fiat500(注:Fiat500的昵称为queto,亦即义大利语的「五百一,代表引擎只有500C.C汽缸}。白天的日光在车库铁卷门的阻隔下,呈锐角照在五百C.C.
的车身上,反射出浅蓝色光泽。
「由起?」
率先冲进车库的由起,此时却遍寻不着她的身影。出入口明明只有正面的铁卷门才对。
「由起?」
「小由由?」
出声再叫了她一次后,从五百CC的另一头传来一种被蒙住的声音。有生诧异地绕到五百CC后方,看见车库角落正堆着一箱箱布满灰尘的纸箱——是自从两年前搬来之后,就由于匠的懒惰而至今仍末整理、堆放在那里的纸箱。而在箱子缝隙中隐约可以看见由起的白色衣服。
「由起,要是钻到那里面,衣服会弄髒的喔!」
果然不出所料,背对着有生趴在纸箱堆缝隙里的由起,两边膝盖、脸颊及身上的纯白新夹四处部沾上乌漆抹黑的灰尘。她满脸期待露出耀眼的笑容,朝有生递出某样物品。
「不得了!我发现宝箱的钥匙了,果然不愧是暑假呀!」
虽然不知发现宝箱钥匙和暑假之间究竟有何种关係,但由起又脏又黑的手心中,的确是一把失去光泽的银色钥匙。形状看起来既不是家里的钥匙,也下是车库的钥匙——是之前掉进纸箱堆里的吗?
「爸爸,这个!」
「思?这是什么的钥匙?」
虽然有生对匠投出询问的视线,但父亲却只是歪着头疑惑似地自高处往由起手中俯视。
「不是爸爸的吗?」
「的确有印象,似乎曾经见过……」
「是宝箱的钥匙啦!」
唯独由起已经全然兴奋地期待着大冒险。当然,这不可能会是什么宝箱钥匙。
很遗憾的,并没有发生能让由起的暑假绘图日记填满探索宝藏、令人内心雀跃的冒险奇谭。不过那把钥匙在不久之后,确实如同字面所述地成了某个事件的关键。
「那个不是浅井你老爸的吗?」
在车库中发现的钥匙,不是从有生的父亲,而是藉由由起父亲的口中揭开了真面目。这是在当天晚上的餐桌前所发生的事。
井上吾郎姨丈从事广告设计,听说在业界也算是颇有才干的名人。直到今年春天之前,部带着由起和阿姨一起住在加拿大,据说这也是因为被派遣到他们那间外资企业的总公司工作的缘故。和有生的父亲——匠的土气外表呈对比,工作性质时常要对外交际的吾郎姨丈穿着虽然轻便,但也会穿戴小饰品做搭配。给人的感觉是个适合戴无框眼镜、爽朗的人。
呈现对比的两人是从大学时代以来的挚友。
「我老爸的?」
「就是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的房间钥匙啊。」
「啊——」
不知匠是否回想起来,筷子停在口中,依旧是一脸茫然地歪着头。
身为母亲的姊妹两人在开放式厨房里,感情和睦地边尖叫着聊天、边将色拉盛进盘子里。六个人的家庭里,其中有两位足家庭主妇,浅井、井上家的餐桌每天总是準备得过分讲究。如同高级饭店的餐厅一样,从前菜开始上菜,依序端上色拉和汤、前菜、主菜的碟子,连甜点也是按部就班端上桌。
两位父亲在晚餐时边喝酒边夹着前菜,而由起则摆荡着两只构不着地的脚,仔细从前菜中挑出胡萝蔔。
吾郎姨丈是很机灵的类型,每每都会对当天的菜色下一句评语,就像是能够加在广告中当宣传标语的那种。但匠爸爸则只是默默嚼着端上桌的菜,基本上毫不讲求味道。与其仰赖父亲不可靠的记忆力,有生选择向吾郎姨丈提出询问:
「Bird还是什么的Hotel……?」
「思,小有有知不知道爷爷的事?」
被这么反问,有生侧着脑袋思考。爷爷早已去世,而父亲也几乎不曾向他提过。
无框眼镜后露出吾郎姨丈的亲切笑容。
「小有有的绘画才能,说不定是遗传自爷爷?虽然不是画画,但小有有的爷爷是位摄影师喔!」
「摄影师……?」
「他伴随军队前往战地,拍摄战场的照片。」
「战争……」
战争——对有生来说,这是个遥远世界里的名词。首次具体听见自己爷爷的事迹,使得有生非常感兴趣,睁大了眼将目光移向父亲。父亲斜眼看着电视,半侧着脸说道:
「咦?我没有跟小有有说过呀?」
他装蒜地回答。有生当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据吾郎姨丈所言,身为摄影师的有生爷爷——也就是浅井匠的父亲,在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租了一间房间作为工作室。在车库里找到的,就是那间房间的钥匙。在有生与由起出生以前,吾郎姨丈曾和匠一起拜访过那间工作室好几次。
由起一边挑起胡萝蔔一边不满地说道:「不是宝箱的钥匙吗?」但有生对于爷爷拍摄战争照片的工作涌起了兴趣。被人说画图的嗜奸可能是遗传自爷爷,这让有生莫名地开心。
「姨丈,那个房间现在还在吗?在哪里?」
有生兴緻勃勃地探出身子,而坐在身旁的匠则是一副事不关己似地看着电视。他从容不迫的声音打断了有生和吾郎姨丈的对话:
「咦?那个是不是你做的啊,吾郎?」
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电视。
有生也见过好几次,电视上播放的,是暑假公开上映的电影广告。一大群突变的巨大蝥虾自海底涌现,而剧中所描写的是逃进海上自卫队的孩子们的内心纠葛,以及前往营救他们的机动队员之热血活跃,是今年暑假的国片大作。放暑假前,也经常在班上听见喜欢怪兽电影的男同学之间的热烈讨论。从事广告设计师的吾郎姨丈也曾接下电影宣传的工作。广告拍摄得充满危机感与震撼力,传达出蝥虾怪兽的丑陋及思心、逃命民众的恐慌、以及机动队的奋勇。
「哎呀,有好多看起来好好吃的龙虾呢~」
母亲们端来色拉,发表着不对头的感想。由起停下挑拣胡萝蔔的手,不知为何,彷佛被蛇(不是蝥虾)盯上的青蛙,僵着身子凝望电视机画面。有生则提不起兴趣,广告一结束便迫不及待想继续听爷爷的事。
「那个……是爸爸做的吗……?」
由起的视线仍固定在电视机前,她用僵硬的语气小声问道。
「啊,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有带礼物回来!」
说完吾郎姨丈便离开餐桌,之后又带着放在客厅沙发上的公文包与纸袋回来。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演员和工作人员有到现场打招呼喔!他们送了我很多礼物……」
吾郎姨丈悉悉簌簌地从纸袋里掏出的,是一个精緻的蝥虾怪兽模型。
「呀——!」
由起尖叫,简直就像碰上巨大螫虾一般,声音大得恐怕都传到家外面响彻云霄。
「爸爸是大笨蛋——!」
大人们不由得捣起耳朵。只有被由起紧紧抱住的有生逃不过一劫,半是被勒着脖子,鼓膜在极近距离下尝到由起的高分贝惨叫攻击。
我都忘得一乾二净了,啊哈哈——吾郎姨丈若无其事地笑着一语带过。
吾郎真是粗心呢——由芙子阿姨也同样若无其事地笑道。
根据阿姨他们的说法,以前住在国外时似乎曾发生了什么会让由起留下精神创伤的事,
因此由起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螫虾之类的虾子、螃蟹等生物。没想到开朗又好胜的由起竟然会有这种弱点,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实。
「小由由还关在房间里闹彆扭吗?」
「恩。」
更何况还不是关在自己房间,而是有生的房间。由于姨丈的大意,最为遭殃的人就是有生。
晚餐后,浅井、井上家的四名大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进入夜晚的休閑模式。
接下来就是所谓的大人时间。小孩子们一上二楼,这个家里的大人们就会谈天说笑到很晚才结束(除非吾郎姨丈加班到半夜一、两点,或是匠爸爸翻译的工作正值截稿前夕}。
面对大萤幕电浆电视的沙发上,两边各坐着匠爸爸和吾郎叔父,而芙有子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则像是两个一组的娃娃一样,被他们夹在中间。有生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和客厅互通的饭厅餐桌前写作业(因为由起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所以没办法在里面写功课)附带一提,浅井、井上家给两个国小孩子的,是一间以隔间拉帘区分开的二楼寝室,而大人们则两对夫妇在一楼各有一问寝室。
现在也还十分恩爱的两对夫妇,就五年级的有生来看也不禁觉得难为情。只要有他们在,客厅的空气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再加上双胞胎母亲的姊妹两人,感情好得甚至可说是异常。
「如果是芙有的小宝宝,一定会非常可爱的!我好想要芙有的小宝宝!」
「由芙的小宝宝一定也很可爱!我想要由芙的小宝宝!」
像是中间隔了一面镜子的两姊妹握着彼此的手,仔细听她们在讲什么,原来好像是在说想要替有生和由起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但她们的对话听起来还是莫名地诡异)。两位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隔着两姊妹的头热烈地讨论大学时代的回忆。
三年级的由起可能还不太了解,但从五年级的有生眼里来看,自从两个家庭开始一起生活之后,大人们——特别是母亲这两位姊妹,实在是有哪里不对劲。虽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无法明确指出来。母亲似乎跟过去有些不同,散发着一股不协调感。父亲——匠基本上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而吾郎姨丈对于家庭的事也大而化之,注意到这种异样感觉的看上去就只有有生。
不过,反正感情好并不是坏事,而和其它家庭比起来,浅井、井上家算是十分富裕的幸福家庭。儘管有生的右手行动不便,但每位家族成员都很健康。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虽然有生如此心想,但宛若营造出来的过分幸福,却反而令他不由得感到不安。
没办法顺利进行暑假作业,有生就这么回到自己的寝室。约六张榻杨米大的西式房间里,一幅隔间拉帘将有生和由起的房间分隔开来。有生的房间里除了床、书桌及书架之外,其它几乎都是绘画用具,以及几十册未经整理的素描簿散乱地堆积在地板上。还有今天上街买回来、要用来做自由研究的材料尚未从纸袋里拿出来,就这么搁置在地板上。
脱离洋溢着大人气息的客厅、接触到自己房间内沁染着颜料气味的空气后,有生鬆了一口气。
房间中只点亮了书桌上的檯灯以及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而棉被妖怪……不,是一头蒙着棉被的由起,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仍然鼓着脸颊在生闷气。
由起身上穿的睡衣是母亲们亲手缝製的(她的衣服有一半以上都是妈妈们的手艺。喊着「好可爱、好可爱」的母亲们兴奋地想让由起换穿各种衣服),长及膝盖的东腰睡衣有着轻飘飘的裙摆,身上还另外穿着七分裤。有生身上的睡衣虽然也是用同花纹、不同颜色的布料纯手工制的,但他坚持请母亲们除去轻飘飘的衣摆,只是睡衣有生还能够忍受。不过他差点连外出服都要被迫穿上和由起成对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母亲们似乎是把孩子们当作两人一组的换装娃娃了。照这情况下去,要是弟弟或妹妹真的出生,八成也会被她们当作新得手的娃娃对待吧。
「爸爸他们呢?」
「还在看电视。要睡觉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啦!」
将学惯用品摆到桌上后,有生「嘘!嘘!」地比了个赶小狗的动作。由起从棉被下埋怨地抬起头看他,两眼浮现泪光说道:
「我今天可以和小有有一起睡吗?」
「咦?才不要!」
「由起一个人会怕得睡不着嘛!我想跟小有有在一起。不行吗……?」
「咦——」
被她用泪汪汪的双眸凝视着请求,有生显得吞吞吐吐。总是全身表现出精力旺盛的模样、四处跑眺的由起,露出了异于平时的软弱模样,令有生感觉一肚子刺痒难耐。
「也不是不行啦……」
没办法无情地赶她出去,有生只好暧昧地含混回答。一听到他的话,由起破涕为笑。
「由起最喜欢小有有了!」
双眼仍带着浮肿,由起安心地在有生身旁睡着了。有生无心地看着她的脸,意识的一角隐约还可听见楼下大人们的声音。大人们的声音遥远且朦胧不清,而由起规律的呼吸声近在耳边。由起微微握着的拳头抓着他的睡衣袖口,使得他无法翻身。
姑且不论是否要结婚这个重大问题,仔细想想,由起的存在对有生来说,就像是第一个妹妹一样。母亲们有点不对劲,而父亲们又漫不经心,就只剩下孩子们之间能够彼此依赖而已。
若要说的话,至今为止都是由起自许为骑士并保护有生。在学校也是紧紧跟在有生屁股后面,挺着娇小的身子守护有生不被大西他们欺负。就只有今天,由起难得主动依赖他,令他莫名地感觉自己也非得保护由起不可。
不晓得大人们是否回寝室去了,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宁静的夜晚终于造访一家六口。
随后,有生也被吸人沉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何时,有生回握住由起那抓着睡衣袖口的手。
已经买好暑假自由研究的必需材料,却直到最后都未能决定题材的有生,听了爷爷的事迹后终于浮现了点子。他拜託父亲,好不容易从堆置于车库的箱子里找出几张爷爷留下的旧照片。
对有生而言,战争只是他在社会科课本中略知皮毛的远古旧事。他将拍摄了战争实况的数张照片并排在房间地板上,一整天都在那里观察照片,在脑海中确立对战争的想像。
之后,他花了几天进行基座的製作。用铁丝围成骨架,然后用买回来的纸黏土在骨架周围捏出一个大略形状。船、战斗机、以及人类,他以铁丝衔接数个零件。放置一天等纸黏土乾燥后,再用砂纸削磨出细微的部分。
与世上的普通小学生度过暑假的方式几乎无缘,他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埋头进行作业。藉暑假之便,他一大早就起床,然后傍晚睡觉;或是上午睡觉,过了中午以后才爬起来,生理时钟变得毫不规律。对有生来说,一个人安静画画或製作东西,是最能够令他感到充实的时光。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