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藤绊,十七岁。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经验,让她不怎么相信运势占卜之类的东西,今天也只是偶然在杂誌的占卜专栏上发现符合自己的那一栏上写着——
『今天的运势:不走运的一天。务必谨慎行事。幸运小物是雨伞。』
这一天的黄昏乌云密布,惹人心慌的雷鸣声在远方天空轰然作响。入夜之后,灰濛濛的天空还是没有降雨。绊在距离住处步行五分钟,加上买东西的时间,若动作快一点只需要十分钟就能来回的热食店里买好了食物。走在归途上,还一直祈祷回到鸟笼庄前千万不要下雨。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意识到豆大的水滴落在脸颊上时,还来不及反应,天空就已经落下有如水桶被踢倒般的滂沱大雨。
一道乍闪的雷电像是要把灰蓝色的天空劈成两半,几乎就在同时,发出轰隆巨响的雷鸣打在不远处。
「噫呀!」
绊撑起T恤上的帽子覆住头部,缩起了背脊一路疾奔回到已经近在眼前的鸟笼庄。明明只花了一分钟就冲进大厅,但绊却像只落汤鸡般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
「讨厌,今天真是不走运。」
也没必要挑我到Deli买东西的时候下这场雨嘛。满心不悦地脱下帽子,绊甩了甩头,甩去沾覆在额前刘海上的水珠。提在手里的Yanglong』s Deli聚乙烯购物袋錶面也同样被雨水打湿了。
就在绊忙着甩去购物袋上的水滴时,一条白色的毛巾忽然递到眼前。
「啊,谢谢……」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贴心的人啊,不作多想地接过毛巾后才看向对方的脸孔,绊忍不住眨了眨眼。
「这没什么,用不着放在心上,请快点擦乾净吧。」
以毫无霸气、甚至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绊的,是个从服装到言行举止、乃至手提着波士顿包。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种从见面到分开,只需花一秒钟就会让人淡忘,连特徵都被刻意抹灭掉、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一个女人。身上穿着样式简单却实用(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功能)的灰色洋装,洋装上套了一条朴素的围裙。绑成一束的头髮已经凌乱不堪,更凸显出她脸上的倦意,而她身上好像还沾染了大量尘埃般,让她的存在更加地模糊不清。
这个灰色的女人始终低垂着头,只轻轻点头打了声招呼后,就从绊的身旁走过。
「啊,这条毛巾……」
「送给你吧。」
和予人的印象相同,缺乏辩识度的低沉嗓音留下了这句话后,女人撑起一把普通至极的黑色雨伞走进比前一刻更猛烈的雨势中,没多久就消失在大雨敲打着柏油路面所产生的蒙蒙烟雨中。
鸟笼庄里有那样的住户吗?或者是谁家的客人呢?
「雷雨的夜晚要特别小心喔……」
耳边响起沙哑的警告声。
转过视线,大厅休息区里的沙发上,两名房客正隔着一盘棋面对面坐着。那两个人之间好似夹了面镜子,是两张同样年老的脸孔。越过老人的肩膀,电视正播映着诡异的电影画面,女人的哀号声从刻意减弱音量的扩音器里流泻而出。
移动手里的白色主教,其中一个老人开口道:
「雷雨交加的夜晚要特别小心……从很久以前开始,这栋公寓里就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耳语。因为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发生奇怪的事件。那些妖魔鬼怪听到雷声后,都欢天喜地的从黑暗中爬出来了呢。」
另一个老人也移动了黑色的骑士,然后接着说:
「会看到从没见过的房客和根本不存在的房客,又或者是原本存在的房客突然消失不见了之类的……像今天这种雷雨交加的夜晚常会发生这种事,你可得小心别被妖怪欺骗了唷。」
「嘻嘻嘻……」两个双胞胎老人缺了门牙的嘴扭曲着,有如合音般发出微微震动潮湿空气的笑声。恐怖电影女主角的哀号声也被他们的笑声掩盖了。
繁华闹区的边缘林立着从欧式到中式乃至于纽约风格,毫无秩序也无法归类成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处处透露出旧时代古典逸趣的七层楼式西欧建筑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就座落在杂乱无章且喧嚣不已的街坊交界处。由于这种建筑物正面那片如鸟笼般高高架起的铁制装饰栅栏予人的印象,这里也被称作<鸟笼庄>;住在这里的房客,全都是恶名昭彰的「怪人」。曾几何时,这里成了一群风格独具且难以适应一般社会的人们居住的地方。彷彿是这栋建筑物拥有自己的意识般,才将这群特立独行的奇怪家伙召唤至此。
正因为是这样的建筑物,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更是少不了奇怪的小插曲发生。
当然不是为了应验双胞胎老人所说的话,但公寓里的房客和在这栋房子各个角落筑巢居住的小小生物们,都因颱风的接近而像个孩子般满心期待着不平静的夜晚到来。绊也曾多次亲身感受过这样的氛围。毕竟这里大多数的房客和在房子里筑巢而居的蜘蛛或老鼠等生物,都非常喜欢雨天的湿气与教人沉不住气的微妙空气。
但这样的天气只会让绊感到郁闷,正当她走过充满湿气而滞闷的大厅时,停在一楼的电梯门应声开了。
「啊,等一下。」
小跑步冲进电梯后,才发现电梯里已经有比自己早一步到来的房客了。
站在映照出这个箱型空间的泛黄灯光底下,那是个头髮乱七八糟,身上随便套了件沾染各色颜料的衬衫、有些驼背的纤长身躯,可能是下楼来领信件的吧,插在同样沾满颜料的工作里口袋里的左手臂间夹着两个信封。
「哟。」
他随口打了声招呼,绊的视线先是在半空中游移一会儿后——
「哟。」
才出声回应了他。
身后的铁格子门缓缓阖上了,这个能载重四人的密闭空间里,只乘坐两个人的电梯开始缓缓上升。在正方形的小小空间中成对角线佔据角落的两个人互不看对方,任由尴尬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动。
镶嵌着旧式按钮的操作面版上,分别亮着五楼和四楼的灯号。绊的房间在四楼,而按下五楼的浅井有生——隶属美大研究室的研究生,勉强算得上是个画家。绊偶尔会在他的画室担任模特儿的兼差工作。
不过两个星期前,因为发生了一点小事,两个人搞得很不愉快(对浅井而言,那可能不是小事吧),总之这段时间绊都没有接到他的邀约。刚才那句短到不行的寒暄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啊……)
视线落在被雨水染成深色的运动鞋前端,绊嘟着嘴暗自想着。如果他肯稍微让步一下,明明马上就可以和好了……就算不直接道歉也无所谓啊。其实浅井也没做错什么。明天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过来当我的模特儿——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嘛。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你也用不着想太多,只要对我开口就好了啊。在电梯里凑巧遇到不是刚刚好吗,现在可是大好的机会耶!等电梯到了四楼,我就会默默走出去了喔,到时候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喔!所以你现在就开口啊,叫我明天过去当你的模特儿啊……不知不觉间,这样的心声已经有如在祈祷。
虽然努力向站在对角线那头的家伙传送心电感应,但没有超能力的绊最终还是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有大破这片沉默的打算。
铁格子门那头缓缓出现二楼电梯前的廊道景色,马上就要到三楼了。等过了三楼就是四楼了。这台电梯平时总教人不耐的缓慢上升速度今天好像突然变快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子我就要走了吗?到时候我就不管你了喔——?
「咦?」
毫无预警地,天花板上的亮光突然消失了。
伴随着若干冲击与嘎吱声,电梯停止了上升的动作,因惯性作用呈现均速上升的身体,在重力的拉扯之下,顿时有种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
「哇……」
就像身处在黑暗中突然被放开手而迷失方向般,绊只能紧贴在离自己最近的墙面上。
「停电了。」
另一个墙的那头传来浅井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
「停电?」
确实就算雷电随时打到这里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刚才从外头回来时,轰隆作响的雷鸣声就已经落在相当近的地方了。
「电梯应该马上就能动了吧?」
「谁知道。」
「什么谁知道,你这个人很不负责任耶!」
「我需要负什么责任吗?」
在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的状态下,只有彼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但随即又被空间给吞没。
电梯似乎卡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动弹不得。平面图上所标示的电梯正好在这栋建筑物的中心位置,在周围的房间与墙壁遮掩下,根本听不见雨声或雷鸣。也许是胆怯与突然降临的黑暗,亦或感到欢喜,从墙壁那头传来的尖锐叫声似乎比平常还要大声。可能是少了灯光的关係,周围的温度瞬间骤降了不少,被雨水濡湿的身体不由得打了阵哆嗦。
只好等灯光重新亮起来了,但等了一会儿,电力还没有恢複。
「还是不亮耶。」
「还是不亮呢。」
开口确认着明摆在眼前理所当然的事实,无计可施的两人只能呆站着等待。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辨识出铁格子门和这台小小的电梯,还有站对角线墙边的浅井那修长的外型。手机放在房里没带在身上,所以不清楚确切时间,不过应该已经经过十分钟了吧。
一开始的慌乱已经隐去,绊厌倦了这种无事可做只枯等的状态,但反而更加在意起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非得在今天、现在、这种时候,和浅井一起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不可啊。和浅井长时间共处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中,实在教人坐立难安。真受不了,拜託电梯快点动起来吧。
果然如占卜所言,今天真的是我的倒霉日。虽然并不相信,但先是被淋成落汤鸡又被关在停电的电梯中动弹不得,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绊也不得不在意起那篇占卜。如果乖乖听占卜的话,带着会招来幸运的雨伞出门,就用不着在大雨中狼狈地跑回来,也不会搭上这台恰巧遇上停电的电梯了。
「卫藤,你来当我的踏板。」
正当绊焦躁不已时,浅井却用不怎么焦躁的口吻说出了这唐突的要求。
「哎?」
「我要试试能不能从上面出去。」
照浅井所说的仰头一望,从格子门上的缝隙看去,离三楼地板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如果能爬上去撬开格子门,说不定就能从这里脱困了。
「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在下面?一般都是反过来的吧?」
「因为我比较高。」
绊和浅井的身高差距少说也有二十、不,应该是接近三十公分左右。就算由浅井来当踏板,以绊的身高根本够不到头顶上的格子门。话虽如此,但这家伙怎么能用这么稀鬆平常的语气叫女孩子当踏板给他踩啊!
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绊还是乖乖四肢着地趴跪在铁格子门前。以身高来说浅井是瘦到不行的类型,自己应该还能支撑他的体重吧。
「要把鞋子脱掉喔。」
「我知道。」
听着黑暗中传出的窸窣声响,脱去运动鞋的浅井先将一只脚踩上绊的背部,抓住铁格子门发出嘎吱声后,另一只脚再跟着踩在绊的腰上,将全部的体重都交由绊支撑。就算纤瘦如浅井,还是重到让人差点喘不过气,想取得平衡也相当困难。
「好重,快点啦~」
「你先等一下……」
格子门在头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磨合声。
「哎呀,果然不行耶。因为电梯门是双层式,另一边的根本打不开……」
「咦——」
我都已经跪下来当踏板受尽屈辱了,居然打不开!被浅井踩在脚底下,绊气得鼓起脸颊抱怨。
「讨厌,那你还不快点下来!」
「你很吵耶。」
浅井毒舌的回了一句,正準备从绊的背上下来时,脚却不小心打滑。背部的肌肤好像被人用力踹了一下——
「好痛!」
绊再也支撑不住地手肘扑地,软倒的动作让还在她背上的浅井也跟着失去平衡,只剩双脚在半空中舞动。
「哇!」
「噫呀!」
两人的声音交叠着,狭隘的电梯空间里接着响起撞击地板的「砰噹」声。
「好痛喔……真是的……」
「我的腰扭到了……」
跌成一团的两人,有好一会儿都痛得只能躺在地上哀叫闷哼。因背上的疼痛而发出呻吟的绊,从跌在自己身上的浅井身体底下缓缓爬了出来。在黑暗中凝神细看,浅井修长的身体屈成了く字型,嘴角逸出疼痛的呜咽。
「哪里扭到了?」
「腰……」
回答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绊四肢着地趴跪在地面上摸索,当手指碰触到应该是浅井腰部的瞬间,听到他发出类似女孩子般的短促悲鸣。
「干、干嘛啦?」
「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冰啊!」
因为衣服没拉整好,手指好像直接触碰到他的肌肤了。就算如此,你这家伙也必要叫成这样吧?在心中偷偷抱怨的同时,绊也才发觉自己的手指究竟有多冰冷。
「因为我回来时正好下雨了嘛。」
虽然帽T替自己遮去了不少雨势,在大厅时还遇到那个神秘的灰色女子借了毛巾让自己擦乾,但穿着湿衣服的身体还是变得冷冰冰的。
抚着腰缓缓坐起身的浅井忍不住咋了一下舌。
「真是的,小心一点好不好,你要是感冒……」
绊骤然地抬起头。浅井却好像自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般,突然噤口不语了。身处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无法準确捕捉到彼此的视线。
「……要是感冒的话,怎么样?」
「没怎样。」
……还是不肯让步吗?这个臭家伙。
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要是感冒,怎么当我的模特儿啊!
要是他肯这么说就好了。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了,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彆扭呢?自己也同样固执、彆扭,却刻意忽略的绊不免感到失落。
突如其来的停电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但总算是形成一股助力,让两人多少能聊个几句,但为何这难堪的沉默偏偏又出现了呢?要是能自然而然地继续聊下去,说不定就能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到头来,还是没办法从电梯里逃出去,情况根本没半点好转,唯一能做的只有枯坐在动弹不得的电梯一角等待电力恢複而已。除了不变的刺耳尖叫和从远处传来的客房骚动声,外头却没有半点气息接近这台不少不下还囚困着两个人的电梯。
不,有一个状况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刚才原本还将这狭窄的电梯空间发挥到最大极限,分别佔据了离得最远的两面墙的绊和浅井,现在却并肩倚坐在同一面墙边,连肩膀都几乎要靠在一起了。从浅井手腕处传来的体温成了微暖的怀炉,分享了一半的体温给正在胡思乱想的绊的半边身体。
他该不会是故意坐在我身边的吧?
怎么想都觉得,会毫无顾忌把女孩子的身体当作踏板的那个超不体贴、不友善、不把女生当一回事的浅井有生,不可能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但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替绊取暖才靠得这么近,实在让人觉得不太舒服,连背都忍不住痒了起来。
浅井不仅是在人际关係的沟通上有很大缺陷,他那每每出人意料的古怪举动,也让人很难摸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猜西想推敲个老半天后,累的人只有自己,再仔细深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完全无法放鬆嘛。这时候如果对像换成由起,他一定会说:「绊,这种时候就把衣服脱掉,用彼此的身体来互相取暖吧!」不过就算由起基于本能想互拥取暖,绊也会誓死反对而将他推开就是了。
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他们的五官非常相似,但性格可就完全的南辕北辙。
和由起相处的时候,就像跟贴心的女性好友或是跟毋须处处小心翼翼的男性友人在一起,用不着在意动在意西。由起会自然地主导对话和安排行程,跟他在一起很有趣,也不会有任何心情上的压力。他在大学里,无论男性或女性朋友都相交甚广,由起这种交际才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吧。相较之下,浅井这家伙连投接球般的人际沟通也差劲到令人叹息。朝他投来的球,他每次都会漏接;而他投出的球不是没投进对方的手套里,就是来个直球大暴投,直接砸向对方的脸。
「咦,有生还没有来道歉吗?为什么啊?」
昨天捧着大学里的女孩子所送的饼乾甜点(他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说那是「钓饵」)来绊的房间串门时,绊也对他抱怨了与浅井之间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哪会知道啊,他应该还在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