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棒,三垒手卫藤绊已经站上打击区了。投手井上由起对暗号点头,振臂高挥将球投出了。砰!打中的球飞向投手!球直接砸在井上投手的脸上!井上站不起来了!打击出去的卫藤直奔一垒。
井上投手是不是受伤了呢?他好像还是站不起来。右野手浅井冲上前来关心井上的伤势——喔,不,他狠狠踢了井上一脚,右野手浅井踢了井上投手一脚!他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脚!这可是暴力行为啊,居然在比赛中对自己的队友使用暴力,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吶!浅井有生当众行使暴力,这种没常识的——
「没常识的是你们吧!」
浅井的怒吼让丢了棒子的绊和脸上压了颗枕头的由起顿时停下动作。面对被踢的同时还不知好歹闷在枕头下继续实况转播的由起,浅井有生已经气到青筋暴露。
「谁是右野手、谁是你的队友啊!你们有必要专程跑到别人画室里来玩枕头棒球战吗?你以为你是来毕业旅行的呀!」
「因为这里正好有球棒啦,不过我的身体真的变迟钝了。」
「……」
他们没大脑的对话被浅井以警告的视线截断,绊和由起只能缩着脖子乖乖闭上嘴巴。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546号室,是浅井有生的住处兼画室。把平时浅井用来摆放三角画架的画室中央当作投手丘(还特地把三角画架推到旁边去),玄关附近是本垒区。大大小小的几是张画布仔细算算说不定已经破百张了,再加上作画材料和一些立体模型之类的道具,为整个房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说老实话,这里实在不是适合打棒球的场所,打出去的球(而且还是枕头)要是飞到不该飞的方向,撞倒立在墙边的那些大型画布或没有固定的石膏像,肯定会引发无法收拾的大惨剧。在这里玩枕头棒球战的恐怖指数可说是百分之百……浅井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因为睡眠不足,今天的浅井心情超级不好,连看人的视线也比平时险峻了好几倍。
「有生,去医院啦。你只要心情一不好,就连我也会跟着遭殃耶。」
拿下枕头坐起身,由起用烦闷的口气抱怨道。
「不想遭殃就少靠近我!」
拐弯抹角地劝浅井上医院是由起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浅井丝毫不买帐,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
浅井有生,职业:艺术家。缺乏社交性与协调性,个性阴沉、自我中心、茧居族。身体不错的时候,他常会像是突然断电般,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立刻睡睡着;但身体一出状况,这家伙不吃药就会失眠,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一旦睡眠不足,情绪也会跟着暴躁到极点。
相较之下,「睡太多」才算比较安定的浅井,那教人束手无策的睡眠障碍这几天更是表露无遗地全展现出来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故意不吃药的关係。因为忙着製作个展所要展出的作品,要是吃了葯就会睡到不省人事,所以浅井认为睡不着对自己反而是件好事。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就连绊看到浅井这几天的不安定状态,都忍不住开始为他担心。
照由起说的,浅井只要遇到事件或对什么东西产生异常狂热时,就会陷入这种状况中,这样的周期一年总会循环个几次。
「哎,因为艺术家都是靠右脑生存的嘛,只能随他去咯。」
这是和浅井相识甚久的由起所提出的论点。就算嘴上这么说,由起其实还是很关心浅井吧,因为他每天都会过来浅井这儿两趟看看状况;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跑来捣乱,将浅井逼得抓狂罢了。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真的跑来闹场,单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井上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之一。靠近一看,会觉得他们两个人的五官容貌长得很相似,但性格却是完全的南辕北辙。若说浅井属阴,那由起百分之百是阳的代名词。
「给·我·滚·出·去!」
说完,浅井用力踢了由起的屁股一下,不只把房门上锁,还拿没在使用的大型画布和模板(浅井房里有很多绘画道具。只要觉得是可以当作绘画题材的东西,就会捡回来放着)挡在门前。简直是把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係的表弟,当作侵略者还是什么病原体看待。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般,浅井整整花了三十分钟在门前製造出跟自己差不多高度的路障。绊只能蹲坐在画室正中央,将下巴靠在膝上静静等着。如果真的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与其搞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精力和时间拿来画画不是更好吗,他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呢?看起来虽然是醒着,不过他的脑袋应该还在昏睡吧。
背倚在从邻镇车站前广场捡回来的废弃艺术品所组成的人型路障上,浅井总算转过头来看向绊。刚才组装出路障的动作,让他露出疲惫至极的倦容(所以说,不如把那些精力和时间……)
「好,开始工作吧。」
从现在开始,才真的会要他的命。
「知道了。」
他真的没事吗……心里这么想,绊还是乖乖回应着站起来。
浅井是绊的僱主,绊以一天一万五千元日币、超越行情价的钟点费当浅井专属的模特儿。虽然浅井最近晋陞成颇受注目的年轻的画家,但他绝不是个有钱人。应该说,他比一般人还要穷困得多。但就算捨弃生活(不是降低生活水準喔。若要形容浅井,还是得用「捨弃」这个字眼比较恰当,也最适合),他也要筹出僱用模特儿和买画具的费用,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性格吧。
趁着浅井把为了玩枕头棒球战而移到一旁的三角画架和椅子搬回原位的空档,坐在床畔的绊也开始脱掉身上的衣物。
说是模特儿,绊当的其实是裸体模特儿。所以才会有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高额工资。
将厚底靴丢在地板上,再把身上的外套和少女摇滚风格的迷你百褶裙褪下丢到床尾,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可爱、及膝袜和内衣裤,绊并不觉得脱掉衣服很难为情,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每次脱下衣物,总有些兴奋和莫名的紧张感。就像坐云霄飞车从最高处一口气滑下来时,腹部里的东西好像都跟着漂浮起来般,那短暂一瞬间的无重力感,大概就类似那种感觉吧。绊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对绊而言,「兴奋」就像氧气或阳光,是生存在这世上所必要的东西。
分别把左右两只脚上的及膝袜褪去后,绊又接着脱下小可爱,身上只剩内裤和一件运动内衣。不经意地往浅井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内衣裤也一併脱去。
身上再没有半点遮蔽物,彷彿将自己的五官知觉、将所有细胞都摊在阳光底下般,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裸露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就连屁股底下那硬邦邦的床单材质都显得那么清晰。这样的触感也为绊带来恰到好处的紧张感。
準备好三角画架的浅井伸直了他那修长的腿坐在帆布睡椅上。绊等着他对自己下达指示,但浅井只是将整副身躯深深埋进躺椅中,抬头凝望着虚空,呼吐出一口气后,就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了。
……他真的没问题吗?
从卷得要高不高的左边袖口可以窥见一段白色绷带。以前他曾经才拆下骨折时所打的石膏,就为了準备个展还是什么的,一股脑地胡乱使用左手。浅井是个左撇子,相较于艺术家那非常受用。善于处理细部作业的左手,他的右手则笨拙得紧,不太适合细腻的工作。
「浅井先生?」
绊开口呼唤,隔了两、三秒后,「唔嗯……」他才发出一声低吟,吃力地挺起背脊重新坐直身子。
「啊啊,我来了。」
「你的脸色很差耶?」
平时没有接触阳光的肤色与其说是白皙,倒不如说是苍白。为了赶走由起,似乎用尽他仅剩不多的体力,此刻他连摆出扑克脸的多余力气都没有了,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也倍加失色。
「还是稍微睡一下吧。」
「现在睡着的话,我大概两天都不会醒了,还是算了吧。」
浅井像在重新振作精神般转动着左手腕(肩胛骨那附近发出喀啦喀啦的骨头磨合声,他真的没事吗),重新面向三角画架。
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浅井马上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发挥卓越的集中力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作画,当类似脑内兴奋剂之类的东西消耗殆尽后,他就会瘫平一动也不动,这种极端的工作模式肯定会缩短他的寿命。
古今中外各个领域的艺术家多半英年早逝的理由,绊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理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死得早啦,反正艺术家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嘛。
浅井的工作效率通常在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发挥到极致。画室的灯光照明不怎么明亮,算不上通风的窒闷空气里充斥着油彩颜料的浓烈气味。
全身上下的肌肤没有一丝隔阂的接触画室里的空气,站在三角画架那头,离自己约有两公尺半距离的浅井的呼吸吐纳,和握着画笔的左手指尖那细微动作,所造成的空气震动似乎都随着房里的气流传递了过来。
绊所在的床边和浅井所站的位置通常隔着两公尺半左右的距离。当绊赤裸着身子时,浅井几乎不会踏出以画架区隔出的分界线。也许浅井有他自己的坚持,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而没什么特别的深意,绊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没有明确地从浅井口中听说,但绊发觉浅井预定在这次个展上发表的画作全是以「皆子」为题的作品。皆子是浅井最重要的模特儿,大概也是浅井至今为止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而且,她在三年前自杀了。
就算把绊摆在眼前,浅井笔下依然只有皆子的身影。浅井划分出的距离比肉眼所见更加遥远,两公尺半的半径内侧,是绊不得擅进的领域。
趁着中间的休息空档,绊钻进被褥之间小睡了一会儿。
「嗯……浅井先生……?」
三角画架那头不见浅井的蹤影。现在是几点啦?从脱掉的衣服堆里挖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绊盖着被单从床上坐起身,视线在房里巡视了一圈。画室彷彿遭到侵略似地到处沾满油彩颜料,开放式厨房的换气窗下摆着浅井爱用的烟灰缸,上头还夹了一根点燃的香烟,长长的烟灰承受不了重力,落在烟灰缸里。
(该不会……)
拖着床单走到厨房的吧台边,浅井果然倒在吧台内侧狭隘的地板上。看起来就跟被夹在岩壁断层的遇难登山客没两样。绊半是错愕,半是担心地叹了口气,掐熄兀自燃烧的烟后,才在浅井身旁蹲下。
「所以我才叫你先睡一下嘛,真是的。浅井先生,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唔……还活着……」
回应自己的是虽然还保有意识,却了无生气的沙哑轻喃。
「今天这种状况,不中断作画真的不行了。吃了葯就先睡一觉吧,葯放在哪儿?」
摇晃他的肩头靠在耳边询问后,浅井就像虚弱的外星小孩般,曲着食指指向厨房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着一包皱巴巴的药局纸袋。确认葯放在哪里后,绊接着把浅井的手臂环挂在自己肩上,好撑起他虚软无力的身躯,开始这场从吧台脱困的救援大作战。
在把他拉回床上的途中,一阵踉跄让浅井脚上的两只运动鞋都掉了,而绊披在肩上的床单也滑落在地。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被单,瞬间犹豫过后,决定不管那么多,就光着身子双手滑进浅井的腋下一路将他拖上床。
光溜溜的回到厨房,从浅井所指的那包药局纸袋中倒出规定份量的葯锭,再打开水龙头装了半杯水,回程时顺手抱起掉在半途的床单,再次回到躺在床铺上的浅井身边。
「来,吃药吧。」
「抱歉……」
「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要做好自我管理啊,你都已经是大人了耶。」
他也许真的很虚弱吧,听着他难得谦逊的语气,绊的心头忽然有种刺刺痒痒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绊又恶声恶气地数落了几句,将手中的葯锭塞进他嘴里。
手腕突然被抓住。虽不是多强大的力道,绊却因此僵住了。
「卫藤,我说啊……」
「什、什么事?」
把脸凑上前去,侧耳仔细听着浅井因无力沙哑而破碎模糊的声音。浅井低垂的视线望着前方三十公分空无一物的空间轻声说: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哪里是指哪里啊?」
「随便,哪里都好。」
「和由起一起吗?三个人一起去?」
「不是!就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你要提到由起啊?」
浅井不悦地轻哼一声。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而感到困惑的绊只好回答:「我是无所谓啦……」
「那好。」浅井傲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这个最爱关在家里的浅井居然会说要到什么地方去,该不会连脑子都坏掉了吧?他的状况也让绊更担心了。
「就到北海道去吧……有企鹅走路的……动物园……」
浅井该不会真的死掉了吧?这个恐怖的想法瞬间窜上脑海,还好他好像还有呼吸。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深深叹了一口气,绊替眼前已经动也不动、纤瘦修长的身躯盖上被子。
浅井到底知不知道北海道与本州不是同一块土地啊?明明偶尔才会到大学或画廊去一趟的人,居然敢挑战这种长途旅行,他是认真的吗?要是在途中遇到山难、从渡海的客船上掉下海淹死了、或是在雪山里被雪怪吃掉,那可不是好玩的耶。
想吐槽他的地方多到一时之间也举例不完。
(有企鹅的动物园……?)
到最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这句话。
上星期和由起两个人一起出门时,绊在海洋博物馆看到企鹅时的确是开心得不得了,他是从由起口中听说这件事的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刚刚会约自己一起出游,难道是因由起而生的对抗意识吗……
也就是说,他是在嫉妒咯?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
到头来,绊还是只能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浅井现在确实正在準备「为了皆子所举办的个展」。浅井看着绊的目光,依然隔着一层名为「皆子」的滤网。
心脏感到一阵刺痛。绊觉得,自己说不定找了一份非常自虐的打工呢。
手里还握着两颗葯锭。重新振作起精神,半强迫地把剩下的葯塞进浅井口中。
(得让他喝水才行啊……)
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只是为了让他把葯吞下去,只是这样而已喔。
数秒钟的犹豫过后,绊把杯子里的水含进自己口中。
悄悄把脸凑上去,嘴唇叠上了浅井微开的唇瓣,将染上些许温度的白开水喂进他口中。
☆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绊被惹人焦躁的门铃声吵醒。从立起的大型画布封锁住的窗口,微微渗进一缕阳光。混合着昨晚忘了关的灯光,在房里洒落淡淡的光影。
「唔嗯……」
绊紧蹩眉心抬起头。昨晚陪在浅井的身旁,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性急的门铃声还在持续,伴随敲在门板上的叩门声。看来等在门外的,并不是个有闲情逸緻的人。
「搞什么,到底是谁啊……?」
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浅井已经完全熟睡了。他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绊也终于能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帮他重新盖好棉被后,绊才缓缓步向不断传来性急铃声的门边。
话虽如此,但昨晚在浅井异常的执念下,组装出的路障依然挡在门前。以木板、木匠工具和废铁组成、与地狱守门人无异的人形路障,顶端部分还细心地放了一个石膏像的头部。就这么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成为什么前卫艺术的作品,但绊对这玩意儿并无任何情感,没有一丝犹豫就直接把挡在大门前的人形路障解体了。在绊忙着拆解路障的同时,敲门声和门铃声也毫无顾忌地交相持续着。
「来了来了,现在就来开门了啦!」
好不容易拆除完路障,将上了锁的房门向外推开,握着门把的绊就维持开门的姿势,与门外等候已久的访客相互对峙。
站在走廊上的,是三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穿着水蓝色衬衫加深蓝色帽子和同色系长裤,腰上悬挂着无线对讲机与警棍;另外两个人则是老气的西装,没有打上领带。
绊曾见过这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是服务于闹区派出所的员警。鸟笼庄里有很多房客应该都或多或少给他添过麻烦。
一见到穿着小可爱和迷你裙,以稍嫌曝露的模样站在大门前的绊,身穿制服的员警似乎有些慌张失措。
「那个,有生先生在吗?」
似乎交情不错的样子,员警并没有连名带姓叫出浅井的名字。
「我想他大概好一阵子不会醒了吧。」
绊不是很确定地微偏着头往房里指了一下。员警面有难色地看向身后的西装双人组。西装双人组互点了一下头,便推开员警打算登堂入室。
「搞什么啊……」
绊也被他们推了一把,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摔倒,还好员警及时伸手搀扶。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唔……算是询问吧?」
员警给的答案实在不怎么可靠。说是询问却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西装双人组的其中一人走到床边,拿出一本黑色手册抵在似乎正悠悠转醒的浅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