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露台上发现住户被殴打致死的尸体、还有房客遭到房客监禁差一点从这里摔下去(事实上的确是掉下去了),其实不过是两个月前所发生的事。事发过后,这里的露台也被迫关闭了几天,但没多久又重新开放了,生鏽的古铜色装饰格子依然没有加装半点防护措施。
一切都跟三年前某个房客从这里跳楼自杀时的处置方式一模一样。彷佛轻声呢喃着「只要您希望,欢迎随时从这里跳楼自尽」般,面向大马路的装饰格子将五层楼高的公寓这头隔出宽广的空间,朝着黑灰色的柏油路门户大开。装饰格子外不断呼啸的劲风撞击着外侧的壁面形成小小的气流旋涡,若隔着装饰格子探出身,立刻有种受到拉扯彷佛快要跌向虚空的恐怖错觉。
站在这里,却感受不到以往那种剧烈的疼痛。对浅井来说,这样的改变无疑像是失去了原本赖以为生的某样东西,让整他人变得虚渺不安了起来。只有感受到那种几乎灼烧心肺的痛苦时,浅井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呼吸着。
啊啊,这么说,难道我现在并没有在呼吸,所以才感觉不到疼痛吗?变成尸体的话,确实就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不过是平淡无味的虚泛对象。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空壳般。
云层略显厚重的午后,浅井坐在庭院椅上伸直双脚,盯着手中的素描簿。螺旋线圈已经坏了,布满磨擦痕迹的硬纸封面勉强夹住了并没有拢整的画纸。
画得真差劲……每次看到这几张画稿,心里都会觉得烦闷。不管是素描或透视图的技巧根本都不到家。画的主题和笔触也显得紊乱无章,整张图看下来仍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话虽如此,但画出这张图的家伙当时也才小学五年级,而且自负得很,总以为自己的作品一定能得到全世界的认同。还真教人哭笑不得。
差劲透了……
翻开另一张画纸,依然是同样的想法。
但是……该怎么说呢?存在于这张图稿中的,并不单单只是平淡无味的空泛对象。虽然画得很烂,技巧什么的也都还相当青涩凌乱,当然更不懂这张图到底想表现什么。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共通的特质。那是什么呢?虽然搞不清楚,但画里确实存在着「什么」。就连作画的本人也理不出头绪,但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没错。
忽然颳起一阵夹杂了黑烟的苍白劲风。没有被固定在素描簿上的画纸轻而易举就被狂风吹起,彷如受到手风琴声引诱而飞扬四散。
「糟糕……」
明明抱怨画得差劲透顶,浅井还是立刻从庭院椅上跳起来想捞回那几张画纸。追着在混泥土地板上飘动的画纸,好不容易抓住一张后,又接着追趟另一张。其中一张原本快落地的画纸被扭曲的气流捲起,便轻飘飘的旋了一圈往装饰格子的方向飞去。
那张薄薄的画纸,无意间竟跟身着白色连身洋装,任裙摆翻飞朝虚空奔去的少女背影重迭了。
『不要走。』
剎那间,这句台词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几乎是拚了命的,浅井从装饰铁格子探出身,用力伸长了手。横亘在眼前的街道顿时放大扩张冲击着视网膜。视力明明不太好,没想到这一刻竟连柏油路粗糙的纹理都清楚地映入眼帘。
抓住画纸一角的那一瞬间,膝盖也狠狠撞上铁格子,突如其来的强烈痛楚让浅井终于回过神。
把被捏得皱巴巴的画纸攥在掌心里,手指紧紧抓住了铁格子,短短几秒钟的呆愣过后,才缓缓吐出不自觉屏住的呼吸,差一点就和这张薄薄的画纸一同跳楼殉情了。刚才有个人差点以倒栽葱的姿势坠楼,但街道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依然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浅井讶异自己竟会无意识地紧紧抓住铁格子。就算这个世界再怎么索然无味,人类还是想活下去。明明我一直想尝试死亡的滋味啊……
眺望的视线捕捉到两个熟悉的老人身影,同样顶着灰白的头髮沿着鸟笼庄外的街道悠哉悠哉地漫步着。手肘挟着一迭晚报準备送报的派报少年踩着直排轮鞋从他们身边迅速溜过,其中一个人被吓了一大跳,马上一屁股跌坐在地。走在身旁的另一个老人却完全没注意到发生在对方身上的灾难,依然是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
倒在地上的老爷爷爬不起来了。另一个老爷爷却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两个人的距离就这么愈拉愈远。
浅井蹙紧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大对劲?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浅井突然放开装饰铁格子旋踵转身。急急忙忙拾起散落一地的其它几张画纸塞进素描簿中,就这么抱着素描簿沖回屋子里。在幽暗的楼梯间一口气跳过两阶,马不停蹄的冲下一楼后,依然脚步不停的穿过大厅,正好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老人之一。刚散步回来的老人脸上一副安详知足的表情。
「喔喔,晃生的孙子也要去散步啊?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洒下来的阳光就像我国的经济一样阴郁迷濛,湿润的空气里还闻得到雨的味道喔。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散步的天气了。嘻嘻嘻嘻。」
「老爷爷,另一个人呢?」
在浅井的询问下,原本震动着前排牙齿挤出笑声的老人「嗯?」了一声同时转头看向身旁,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伙伴不见了。边从嘴里发出「嘎咦?」的疑惑声,边歪着头,这个动作也让他的脖颈间发出「喀哒」的响声。浅井还以为他的脖子也骨折了呢。
「该不会是掉进什么陷阱里了吧?」
「是在大门前跌了一跤啦。」
「我没跌倒啊。」
「我说的是另一个老爷爷。」
文不对题的对话让浅井觉得心浮气躁。把拍了拍口袋、又把口袋内里翻出来的老人留在原地,浅井独自走出大门。
果然没错,一出大门就看到从五楼露台发现的、还倒在路边的第二个老人身影。不过他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凑巧路过的房客正向倒在路边的老人搭话:「老爷爷,你怎么了?」那是腋下夹着文具店的纸袋,手里提着Yanglong'sDeli购物袋的卫藤绊。
几乎是在同时,卫藤绊也注意到了自己。可眼神一交会,卫藤绊立刻别开视线看向其它地方,像是完全没发现浅并的存在般、试图扶趟还倒在路旁的老人二号。
「老爷爷,你站得起来吗?抓住找。」
光靠卫藤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没办法撑起倒在路旁呜呜唉痛的老人。浅井小跑步走到他们身边想出手帮忙,卫藤绊却执拗的坚持靠自己的力量扶起老人。还一副不準浅井碰的傲然态度,拨开他伸出的手。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了!妳应该有带手机吧?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扬声说出正确的应对方式后,只见卫藤绊扁着嘴抬起不满的目光瞄向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探进外套口袋中。
§
「讨厌,不要叫我的家人来。算我求求你们了,别通知我的家人好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氓儿子和会动用暴力的魔鬼媳妇凌虐下逃走的啊。」
听着老人二号哭天喊地的说词,还以为他的家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恐怖人物呢,但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来的却是一群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其中一组是老爷爷儿子与媳妇的中年男女,另外还有三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三名妻子,和年纪最大是国巾生、最小还在喝奶的六个曾孙,一家三代共十四人。再加上受伤住院的老人家,就成了一家四代十五个人的大阵仗。又不是命在旦夕了,用不着全家一起出动来探病吧。
「真是的,爸爸,就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我才一直叫您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嘛。您的年纪也大了,也该让我们这些晚辈尽份心力好好照顾您了呀。您瞧瞧,这次还给陌生人添麻烦了呢……」
「真是麻烦你们两位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边道谢还边深深地行了一礼,接着递来一篮看来相当豪华的手提水果篮,里头装的也全是些高级水果,浅井和卫藤不约而同地「喔……」了一声,轻轻点头当做回应。水果篮就由卫藤收下了。
「曾爷爷,您没事吧?」
「曾爷爷,您屁股痛吗?」
「这是个好机会,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您带回家,这几天内,正雄应该也会去接铸造爷爷回家才对。这个世界上有哪家的爸爸像你们一样避开家人自己搬出去住的啊?我们和正雄他们都为了要与爸爸还有铸造爷爷同住,才把家里改装成无障碍空间的二世代住宅呢。」
「我才是铸造。」
老人朝语气发酸还径自絮叨个不停的儿子吼道。
「银造还在鸟笼庄里,我才是铸造,不是你的老爸。」
儿子夫妇和孙子夫妇、还有那群围在老人周围的曾孙们全都不由得瞠大了双眼。
「……咦?」
儿子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镜,不敢置信地凝视贴在床边的病人名牌。
「奇怪?怎么会是铸造爷爷?不是说银造闪到腰被送进医院的吗?接电话的是谁啊?」
「电话是我接的啊……哎呀,我该不会听错了吧?」
「怎么会这样?那我得赶紧连络正维,叫他赶来医院才行。」
「老公,我记得正维先生还在外地出差呢。」
「那就找正雄家的长男……呃,是叫什么来着?一郎,你那个堂哥是……」
「你说一雄啊?爸爸,一雄是我的远房堂哥才对啦。」
「咦?远房堂哥?不是堂哥吗?」
「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和一雄是远房堂兄弟啦。我算给你看喔,我的爸爸是你嘛,爸爸你的爸爸是银造爷爷,银造爷爷和铸造爷爷是兄弟,铸造爷爷的儿子是正雄叔叔,正雄叔叔的儿子是一雄啊。父亲是兄弟关係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堂兄弟,但当父亲是堂兄弟关係时,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远房堂兄弟了。」
「也太複杂了吧……」
「画成图表的话就很简单明了了。谁有纸跟笔吗?」
「爸爸——那我和小操是堂姊妹,还是远房堂姊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