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海鸥强纳生
Jonathan
从家里出发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再换乘二十分钟的短程巴士,目标是位于细长坡道上那栋看起来不壮观,但却相当牢靠坚固的白色建筑物。妈妈只轻描淡写的说那是间医院,可是那间医院却没有外来的病人。对病患而言,那间医院并没有所谓的「出口」。所有的住院病患都只能在那栋白色的建筑物内,静静度过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像微生物会分解土壤里的有机物质,他们的生命只能发出树叶与树叶相互摩挲的细微声响,缓慢且平静的前进,直到有机物质被分解完毕,他们的生命活动也将划下句点。那些病患都很清楚自己体内的有机物质还剩下多少,也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自己就会被分解完毕了。
ㄈ字型的建筑物内侧有一座中庭,那里种植了许多翠绿的植物,树荫底下还有一把长椅可供人休憩,春天时会开满遍地嫩黄的花朵;到了夏天,则会绽放一大片夹带青蓝色调的花海;秋天时还能眺望染满艳红的枫树。这座中庭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一年四季的风景,都被浓缩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了。但这座庭院里的四季,绝不会通往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爷爷所待的医院。
在妈妈的指示下,我们姊弟俩在周末时来到医院採访爷爷。这是一间全天看护制的疗养医院。「爷爷见到你们也会很开心的,你们要多陪他聊聊天喔。」妈妈二话不说便把孩子们丢了进去。这种做法也让妈妈觉得她已经尽了对爷爷应尽的义务。换句话说,妈妈只是把孩子当成用来自我满足的道具罢了。艾吉还只是小学生,成天閑着没事,把他送进去也就算了。可是瓦儿今年已经国中三年级,马上就要联考了,哪还有这种美国时间啊。
因为是二月十四号出生,所以昵称是瓦莲坦(情人节)。不过学校里的朋友和还在读小学的弟弟都简称自己「瓦儿」。
「艾吉,我们要回去了,你在哪里啊?」
那一天,和爷爷閑聊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差不多该回家的时候,一个人跑去其它病房探险的艾吉却迟迟没有回来。这个一点都不听话的小弟,总是让瓦儿一个头两个大。要是非得来采病不可,一个人来反而轻鬆多了,瓦儿却还得负责照顾这个麻烦的弟弟。
真讨厌,我还有很多数学习题得赶在星期一之前做完耶,真想赶快回家。马可夫虽然是个相当优秀的数学老师,个性却有些神经质,要是忘了交作业肯定会被叨念一顿的。「马可夫」这个名字其实是那个数学老师的绰号(好像是历史上某个相当着名的数学学者的名字吧)。他常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数学更美的东西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好像每个数学老师都会说这种话。
中庭那里传来艾吉不晓得在吵些什么的叫声。从二楼长廊的玻璃窗往下看去,只见穿着短裤的弟弟在树林间奔跑的活泼模样。
「艾吉,你别乱跑啦!」
瓦儿站在窗户这头大喊,不过她也知道弟弟绝不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弟弟与其说是活泼,用粗暴来形容应该更贴切一点。他常会惹哭女孩子,妈妈也经常因为他的恶行被叫到学校去。他一抓起狂来,根本就没办法控制。妈妈每次都会私下向瓦儿抱怨艾吉的不是,可是她却把照顾艾吉的责任推到瓦儿身上,这么一来瓦儿就更不可能同情妈妈了,不过妈妈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虽然对妈妈跟对弟弟多所不满,但最让瓦儿感到不满的其实是自己。因为发现最近变得跟妈妈愈来愈像,为此感到焦躁的瓦儿也愈来愈讨厌自己。
瓦儿一直都扮演着坚强可靠的大姊姊角色,但这也是从艾吉出生之后才开始的。以前的瓦儿也是个喜欢幻想、有着浪漫少女情怀的小女生。瓦儿喜欢绘本和童话故事,在家里看看书、或在脑海里幻想属于自己的故事、玩扮家家酒游戏,就算要瓦儿独自一人玩好几个小时也不是问题。但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瓦儿担下了照顾艾吉的责任,光是去爷爷住的医院采病、念书还有应付现实问题,就已经教瓦儿快忙不过来了,再也想不起以前是怎么进入飘飘然的幻想世界和自己游戏。瓦儿非常喜欢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件点缀着白色波浪滚边的裙子现在也不能穿了。因为若是被全身沾满泥巴的艾吉追着跑,那件最爱的白裙子肯定马上就会被弄髒了。都是因为艾吉的关係,害得瓦儿最近老是穿一些就算被搞得髒兮兮也觉得无所谓的牛仔裤装。瓦儿没办法像班上某些女生一样穿得既有女人味又时髦,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又土又矬又无趣的国中女生。
变成高中生之后,希望自己的穿着打扮能再时髦一点。说不定到时候自己也会变得更加可爱呢……不过只要有艾吉在一旁捣蛋,这种心愿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实现吧。
小跑步跳下被白色墙壁围绕的楼梯,打开迴廊的玻璃门来到中庭后,便听见艾吉尖锐的叫声在树丛缝隙间隐隐迴响着。
「耶——耶——想要我还给你的话,就来追我啊,你这个獃子!」
中庭里不只有艾吉一个人,树林的那头微可窥见一把轮椅。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因为面朝着另一边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对方低垂着头,身体线条相当纤细。轮椅旁没看到半个看护,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艾吉正以那把轮椅为中心,穿梭在树林间不停奔跑着,还对坐在轮椅上的人出声嘲笑。奔跑的艾吉手上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正迎风舞动。看起来是只以白纸折成的小鸟。那是海鸥吗?
「真是的,艾吉你别玩了啦!」
瓦儿迈开脚步追上艾吉。一被人在身后追赶,艾吉的笑闹声更是停不下来。不过他虽然是个男生,到底也只有小学二年级而已,要比跑步速度瓦儿可是不会输的。追着艾吉来到一棵大树旁,两个人隔着大树互相牵制着。瓦儿沉下腰部摆好架势,先做出往右边的假动作再迅速移往左边,牢实地堵在被假动作骗往左边的艾吉面前。
「看吧,我抓到你了!」
伸出双手环抱住这个小鬼头后,艾吉立刻扭动着身体,发出十分虐待耳朵的尖锐大叫。艾吉并不讨厌被瓦儿抱住,相反的他还觉得很开心。但就是兴奋过头了,才会岔了气大声咳嗽起来。在逼得身体发出不堪负荷的悲鸣之前,艾吉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从艾吉手中拿走摺纸海鸥后,瓦儿一放开艾吉,他又立刻喘着大气在附近跑来跑去。不过瓦儿不再追着他跑了,要是陪着他一起玩,艾吉只会更变本加厉。但要是完全不理他,直到这小子发泄到精疲力尽之前是绝不会停止的,所以瓦儿只会和他玩一次。这几乎是每次面对艾吉的不二法门。虽然并非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种任务,但全家人之中,最会应付艾吉的大概就是瓦儿了。
艾吉跑了一阵子之后摔倒了,瞧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开步伐,没一会儿,总算像耗尽电池般瘫坐在地上。
「这是你的吗?不好意思喔,我弟弟他……」
瓦儿的肩膀因喘息而上下起伏,拿着好不容易从艾吉手中抢回来的摺纸海鸥走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身边。
那是个个头娇小的男人。光看外表,实在猜不出他的年纪。光看长相好像挺年轻的,可是瘦巴巴又不健康的过薄肌肤和稀疏的头髮,又让他看起来像个老人家。他的头髮就像外国的小男生一样是咖啡色的自然卷。只是他的头部不自然的歪到一边,整个人倚靠在轮椅的靠背上。
瓦儿马上就知道,这个人也和爷爷一样,他所剩无几的有机物质正一点一滴的被分解,只能在这个地方度过余生。他腿上的毛毯掉到地上了,瓦儿于是伸手捡起毛毯把沾在上头的尘土拍掉,再把毛毯盖回男人的膝上,接着把纸海鸥放在上面。因为刚才被艾吉抓着在林间乱跑,这只海鸥有一边的翅膀从根部破掉了。
男人的两只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只是慢慢地垂下视线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啊,这、这只海鸥不是你的吗……?」
当瓦儿想拿回放在毛毯上的海鸥时,原本搁在扶手的手缓缓伸出来,抓住了那只海鸥。从朴素的运动衫袖口伸出的那只手,就跟他手上的纸海鸥一样惨白且薄弱,就连不自然扭曲的关节也跟那只折翼的海鸥有几分相似。啊啊,这只海鸥果然就是这个人的呀——瓦儿笃定地认为。
「……生——!」
一名穿着蓝色薄软开襟衫的看护边唤着男人的名字边往这边跑来。看护所喊的名字,在瓦儿听来就像是「海鸥先生」。可是从没听过有人姓海鸥的啊,大概是把什么发音相近的名字听错了吧,可是海鸥先生这个名字实在太适合他了,瓦儿忍不住笑了出来。男人用那双飘移恍惚的视线缓缓望向自己,「不好意思……」瓦儿连忙收起了笑声。
原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笑而觉得不开心,但男人脸上却荡开微微的笑容。苍白的脸孔似乎也因那抹笑容而染上淡淡的生气。
并不是因为想到什么而露出笑容,只是因为瓦儿笑了,所以他也回以微笑般,挂在男人脸上的是抹没有情绪的笑意。可是……他笑起来的模样好透明啊。彷佛澄澈的水流没有受到任何妨碍般由上往下流逝……瓦儿从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笑容。空茫但并不虚幻,只有用「透明」二字才足以形容的笑容。
颜色偏淡的自然捲髮在阳光反射下闪耀着光芒,看起来就像头上套了一圈天使的光环。实在太美丽了。
这就是我与海鸥先生的初次邂逅。
§
隔周的周末,瓦儿又遇到海鸥先生了。二楼长廊尽头有个洗衣间,里头放了一台滚筒式洗衣烘乾机。患者的衣物通常都是由医院负责管理的,基本上住在这里的病患或家属都不太可能使用到这块区域。
为了替爷爷泡杯红茶,正準备到茶水间拿热水时(想泡出好喝的红茶,就不能使用热水瓶里的水,一定要是沸腾的滚烫开水才行),瓦儿发现了待在洗衣间里的海鸥先生。虽然他背对着自己,但一看到那垂在背后的连帽运动衫帽子都反了过来,瓦儿就知道他一定是海鸥先生没错。
海鸥先生从轮椅上探出身子,贴在洗衣烘乾机的圆型小窗口上凝视着洗衣槽中正发出铿当铿当声转来转去的衣服。装满热水準备回到爷爷的病房时,海鸥先生还是维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为了清洗茶杯而再度往茶水间走去时,他还是维持相同的动作(这个时候衣服已经洗好,转换成烘乾功能了)。然后在瓦儿洗好茶杯準备回到病房时……以下省略。
「那个,你好……」
都遇见他四次了,瓦儿真的好在意,在意到再也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地从洗衣间前走过了,于是她略为犹豫的出了声。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不知为何瓦儿心里就是有点在意海鸥先生。瓦儿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至少绝对跟喜欢上学校里的某个男生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把脸从圆型小窗口前移开,转过头来的海鸥先生额头有一块被压得发红的印子,今天的他也让瓦儿忍不住笑出来了。海鸥先生同样也笑了,非常透明的微笑。
「ㄋ—•ㄏㄠ……」
海鸥先生并不是很会说话。他用老人般粗戛嘶哑的声音,花了比一股人多十倍的时间,每个音节都像从喉咙深处用力吐出来般,一个音节配合一个停顿,缓缓地响应着。但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音节也都蕴酿着比一般人多十倍的拚命与努力,就像是比一般人更多十倍的问好。
「我们上礼拜也有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怀抱着些许期待这么问着,但海鸥先生响应自己的却一个困惑的暧昧表情。虽然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关于海鸥先生的事,瓦儿也从照顾爷爷的看护那里听说了一些。海鸥先生没办法记住最近发生的事。昨天发生过的事,他今天就忘了。所以对海鸥先生而言,每天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负责照顾自己的看护打招呼说「初次见面」,然后看护会花一个早上告诉海鸥先生牙刷和漱口杯摆放的位置、他不吃的食物、讨厌的东西——甚至是有人替他剪过指甲的事。想和海鸥先生当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才一会儿工夫,海鸥先生好像又忘了瓦儿的存在般,又从轮椅上探出身子贴着洗衣烘乾机的圆型小窗口,毫不厌烦地盯着洗衣槽。
「里面的衣服好像都烘乾了喔……」
直到前一刻都还发出铿当铿当嘈杂声的洗衣槽沉默了下来,洗衣间的空气中漫布着热气。但海鸥先生还是维持着贴在圆型小窗口前的动作。因为得不到他的反应,感到困窘的瓦儿只能继续呆站在他的身后。
隔了几分钟,就在瓦儿感到有些心烦气躁时,海鸥先生总算把脸从圆型窗口前移开,拉开门盖,在伸手拿出烘乾的衣物前还缩着嘴唇朝洗衣槽「呼呼呼……」的吹了几口气。他认真的吹气,吹到脸颊都有些泛红了。好像是因为刚结束烘乾机能,里头的衣物都还太烫了,所以他才守着洗衣烘乾机,想等衣服上的热度散去。要是瓦儿的话,与其紧盯着洗衣机呆愣着什么也不做,应该会利用这几分钟的空档处理手边其它的事情吧。
接着海鸥先生笨拙的伸出手从洗衣槽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一触碰到空气就暖烘烘膨胀起来的衣物在海鸥先生的大腿上堆栈着,没一会儿就迭得高高的几乎掩盖了他的视线。
「要不要我帮忙呢?」
看不下去的瓦儿开口问道。忍不住担心海鸥先生是不是遭到看护的虐待,所以才不帮忙清洗他的衣物。看护也是很忙的,想儘可能减少工作量这一点肯定没错。
伸出双手替海鸥先生把堆在他腿上的衣服整迭抱了起来,柔软的温热衣物轻轻掠过脸颊,洗衣精的清新香气柔和地包围住自己。
「啊啊……」
海鸥先生髮出悲伤的音色,啊啊……瓦儿马上就知道是自己搞错了。海鸥先生并没有受到看护的虐待。更正确来说,应该自己夺走了海鸥先生的小小乐趣。但软绵绵的衣服触感与暖烘烘的温度也让瓦儿在瞬间迷上,捨不得放开手了。
「不然,我帮你拿一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