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logueSIDE-I〉不变的事物
毕业典礼将近的三月某一天,期待已久的新制服终于送来了。那是从四月开始就要去就读的国中制服。
依照惯例,华乃子所就读的小学毕业典礼都得穿着新的国中制服出席。对在校生,尤其是再过不久也会升上国中的四、五年级学生而言,毕业生大姊姊们所穿的制服,都是决定自己将来该进哪间学校的重要判断资料。哪间国中的制服超丑的啦、哪间国中的制服是请名师设计的啦,又或是哪间国中的制服穿起来有很多种变化啦、裙子还可以选择素色或格子之类的……对这个年纪的女生来说,穿在身上的制服可是等同于人生一大抉择的重大课题。毕竟长达三年的国中生活,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得穿着那件重要的制服度过才行嘛。
去年自己还是五年级的学生时,在送别六年级学长、学姊的毕业典礼上,华乃子最喜欢的是几个学姊所穿的带有一点复古设计的水手服。乍看之下虽然朴素,但不管是襟口或袖子的线条、或是稍微内收的腰线设计这些小地方都很别出心裁,一点都不显庸俗,而且以黑色当底色更给人一抹神秘的印象。
毕业典礼结束后,班上的女孩子立刻开心地聊起哪间学校的制服好可爱之类的话题,华乃子也从对话中得知自己中意的水手服是哪间学校。如果是有名的私立贵族女校,以山田家的经济状况大概很难挤得进去,幸运的是那件制服正好是离华乃子家颇近的某间公立学校。父母并没有刻意要求自己要「报考」哪间私立国中,华乃子便自动自发地决定进那间国中就读了。而且「哥哥」梢太也选了跟自己同一间学校,男生的制服是立领的学生服。
等不及到毕业典礼当天,一收到制服,华乃子立刻就试穿了。尺寸跟自己的身材很合。套在脚上的是标準的及膝袜,比起黑色的裤袜,及膝袜反而更有复古的感觉,华乃子也很喜欢这样的搭配。看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国中生」的模样,华乃子原地转了一圈。
「喔喔喔~我们家华乃子实在太可爱了,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啊。」
到起居室给大家看看自己换上制服的模样,妈妈立刻开心地嚷个不停,还拿起照相机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华乃子居然要变成国中生了……不是前不久才刚上小学而已吗……」
站在妈妈身后的爸爸忍不住呜呜啜泣。那双核桃型的眼瞳流出比普通人大了好几倍的泪珠,光用手帕实在来不及擦,所以就拿毛巾抹去鼻酸的泪水。爸爸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好似华乃子不是要念国中,而是要嫁给别人当媳妇了。
梢太同样也换上了学生制服,却得不到妈妈的关爱眼神。他尴尬地站在一旁,等妈妈拍够了华乃子的照片后,才终于转过头——
「哎呀,梢太的制服怎么那么大件,都快拖到地上了。」
「是妈妈妳说要买大件一点的吧!」
梢太不满地嘟嘴响应。这一阵子,华乃子的体型开始抽高了,而且身高还超越了梢太。梢太似乎对这一点感到无所适从,最近都不肯和华乃子站在一起,就怕其它人会比较他们两人的身高问题。「两个人一起拍一张嘛,站好站好,妈妈来帮你们拍一张纪念照片。」但正在兴头上的妈妈完全没考虑到梢太的心情,一径地催促两个人站在一起拍张照,梢太依然一脸不悦,但妈妈可不会因为梢太摆了张臭脸就作罢,最后拗不过妈妈,只能半放弃地站到华乃子身旁。
立领的学生制服看起来既单调又平凡,不过跟女生的制服摆在一起看,感觉还是挺合衬的。以和室拉门为背景,穿着黑色系制服的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的模样,有种大正时期的民主复古风情(虽然不太清楚大正时期的民主复古风情是什么意思,不过大概就是这样吧),总之看起来就像是旧时代的照片。
自以为是杂誌摄影师的妈妈,兴高采烈地不停从各个角度按下快门捕捉两人的身影,这其间,梢太一直綳着脸,连话也不跟华乃子说一句(不过他还是拚命地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的体型看起来大一点)。因为自己长高的关係,所以被他讨厌了吗……华乃子也觉得有点尴尬,最近并不常和梢太说话。
三年级的时候,只单纯地希望自己能够赶快长大,不过最近却突然冒出希望自己不要成长得太快的想法。自从开始长高后,爸爸就很少再抱着自己嬉闹了。华乃子发现能尽情地向猫布偶撒娇而不觉得难为情只有到小学三年级之前。到了六年级、甚至现在都快上国中了,如果再让猫布偶抱着呵护、或是牵手一起上街实在很奇怪又彆扭。在这个世界上,猫布偶是为了小朋友而存在的英雄。升上六年级后,这样的认知便自然而然地在华乃子心中萌芽。这种认知就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圣诞老公公的真面目时的感觉一样,总让华乃子感到一丝淡淡的寂寥。
身高虽然拉长了,却也因此遗失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好像还得背负一些多余的麻烦。那样的感觉,让华乃子从「爸爸的女儿」逐渐改变成另一种不同的定位,是种搞不清楚实体的恐惧。
「我马上就会长高了。」
在闪光灯明灭之间,梢太忽然低喃了一句。
华乃子愣愣地将视线转向他,就见梢太以微妙的斜角望着自己说:
「……这件制服很适合妳……」
对着自己的那只耳朵都红透了。
……变成国中生,或许也不是那么差吧。妈妈手中的照相机,拍下了漾起淡淡微笑的华乃子穿着制服的身影。
§
为了庆祝升上国中而买的新手机收到了第一封简讯。小孩用的手机虽然有很多使用上的限制,不过这可是华乃子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拥有、货真价实的手机。
是井上由起传来的回信。华乃子照着之前他告诉自己的信箱号码尝试发了封简讯给他,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大学毕业后,由起说他想先到国外旅行一阵子,并没有急着找工作。
井上由起是爸爸和华乃子以前住的公寓里的房客之一。自从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华乃子和爸爸就搬离了那栋房子,回想起来竟已过了三年多。忽然想到,以前曾住在那个被称为「怪人的巢穴」的出租公寓中的房客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呢?
华乃子也曾经感到怀念而兴起回去看看的念头,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那栋存在于华乃子记忆中的公寓现在真的还矗立在那个地方吗?它会不会忽然凭空消失了,华乃子不敢贸然前去确认。只有被那栋公寓接受的人才能看见它的样貌,那栋公寓不是一直存在于现实与非现实的狭隘空间中吗?如果现在的华乃子再也找不到它了……是不是就表示自己已经不再被那栋公寓所接受了?又或者,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栋公寓了呢?华乃子知道迟早都得面对这个事实,但还是希望能拖就拖,不想那么快面对。
由起传来的简讯还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由起比华乃子所记得时的头髮留长了不少,随便往后扎成一束,身穿开领衫配上一件工作裤,身后还背了一个大型的后背包,一副很习惯旅行的模样,还和一只有着皱巴巴长鼻子的大型灰色动物贴得很近。
讯息的内容相当简短——
『好久不见了,我人在印度,大象跟我很亲近喔。』
看着手机里那生意盎然的笑容和简短的内容,由起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华乃子半是佩服半是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爸爸,你看!」
华乃子把手机递向鼻子上挂着小小的圆眶眼镜,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的爸爸。
「啊啊,是由起老弟嘛。他看起来还是这么有精神哪。」
和华乃子脸贴着脸,爸爸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怀念地从喉间发出咕噜噜的轻笑声。充满阳光气味的尘埃缓缓在周围飘散,好久没闻到爸爸温暖柔和的体味了,因为华乃子已经好久没和爸爸靠得这么近了。记忆中熟悉的爸爸的味道同样也没有改变。
爬上爸爸身边的椅子,华乃子把头靠在爸爸的胸口上。软绵绵的白色毛髮温柔地承受华乃子倚靠的头部。
「爸爸——」
「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下。」
「哈哈哈,华乃子一直都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啊。」
说出这句话的爸爸,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开心。
「才不是一直呢,只有今天而已啦。」
华乃子贴在爸爸身上好一会儿,享受着那温和柔软的触感。
能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不变的事物真是太好了。小学三年级的华乃子一眨眼已经到了该上国中的年纪,以后还会以更惊人的速度不断改变吧。佔据了华乃子大部分的世界,曾在那栋公寓里生活的种种,一定也会被从今而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大小经验慢慢挤压,而成为回忆中的一小部分吧。也许有一天,自己再也不会想起那段岁月了。
可是,当有一天自己变成了大人,在现实中遇到挫折而踟躏不前、无论如何都想逃避、又或是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时,也许还会再次想起那间公寓,到那个时候或许会再兴起想去探访一下的念头吧。到时,那间公寓一定仍然不变地孤独矗立在杂乱无章的闹区边缘,也一定还是会张开双手接纳那些遭到现实排挤而迷惘无助的人们吧。
那一天,也许会降临在华乃子身上,也或许不会。
不过,现在暂且遗忘它也没关係呀。等哪一天需要它接纳自己时,自然就会想起该循着哪条路,回到那熟悉的鸟笼庄吧。
〈EpilogueSIDE-II〉伦敦女孩回来了
由起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卫藤绊半是佩服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阖上手机上盖。居然连大象都迷上由起了,真不晓得该说「真有他的」还是什么。之前他也曾传简讯来报告自己的近况,大学毕业后那家伙就真的独自一人跑到国外旅行了,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还真让绊吓了一大跳,不过知道他依然那么有活力又精神十足,绊也就放心了。
跑到印度去啊……由起该不会真的是去修行,好变成通灵人士或什么教主之类的吧?说起来,那或许是很适合由起的职业也说不一定。可是不管是通灵人士或宗教家,都是负责替人与不是人的灵体互相沟通连繫的角色吧——自己本身不过是个媒介,而且什么都无法拥有。由起有没有想过走上这条路的后果啊?但就本性而言,或许由起体内原本就存在着这样的基因吧。
绊把手机收回外套口袋里。双脚踩着尖头西部长靴,戴着两端帽檐微微向上翘的牛仔帽,如此鲜明的打扮风格加上天鹅绒材质的短外套,少了分甜美就是今年的伦敦女孩穿衣风格,然后再穿上格子花纹的迷你一字裙增添属于自己的风格。活像蜻蜒眼珠的超大墨镜是好友莎拉送给自己的饯别礼物。莎拉说,跟天候多半阴沉迷濛的英国比较起来,另一个国家的艳阳应该很刺眼吧,所以才特地替自己买了这支墨镜。
事实上,刚走出机场,第一件意识到的确实是清朗而刺眼的这一大片晴空。渗染着淡蓝色彩的三月天空,比起英国所见的更加高远广阔,眩目得令人有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真是得好好感谢莎拉才行。等生活稳定下来后,再写封信给她吧。这付墨镜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虽然妳一直希望我能留在英国,不过我还是选择回到自己的国家,真是抱歉。我当然不讨厌英国,而且在那里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开心。以莎拉为首,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同年纪的好朋友,没花多久时间就融入了英国的生活。
但是,自己的归属之地一直都是「这里」啊,这个想法始终没有变过——
拖在身后的行李箱似乎卡到什么而颠簸了一下。贴着可乐娜商标贴纸的绿色啤酒瓶沿路滚动,还有其它被随意丢弃的垃圾都在路旁堆成一堆,破破烂烂的报纸被瓦斯废气形成的气流漩涡颳起而贴上了路灯柱子,还不停发出「啪啪啪」的声响。飞机在今天早上抵达,从机场坐车回到这条街上也还不到中午,夜半过后的闹区,仅感觉得到死气沉沉的没落氛围,附近一带仍是一片杂乱。
跟三年前刚出国时相比,机场和航空站的店家几乎都换了一副新面孔,不过这附近倒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彷佛从几十年前开始,时间就已停止了转动。都已经过了三年,但对这座城市而言,却是在徐缓流逝的光阴中微不足道的短短三年。一思及此,心情也似乎变得轻鬆不少。这座城市还愿意接纳自己吗?这里会不会早已经面目全非了?绊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涌出想跟环境抗衡的念头。
我回来了。
拿下墨镜,伫立在令人联想到鸟笼的装饰铁格子前,绊瞇细了双眼抬头仰望这栋有着西欧风情的建筑物。充满时代感的厚重古铜色大门上有停在枝头的知更鸟浮雕图案、和这座建筑物的名称——
HotelWilliamsChildBird。
再次握紧行李箱的握把,走到离大门只余一步的距离,推开往左右敞开的其中一扇门。这个动作扬起了大门与地面缝隙间堆积的灰尘,头顶上还落下好几块鏽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