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傍晚时分稍歇,然而随着夜空由蓝转黑,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九兵卫为免弄湿草鞋,灵巧地东纵西跃,避开水洼行走;往来的行人见了这壮若巨熊的彪形大汉,无不心生怯意,纷纷闪避。兼做旅捨生意的八间舶来品批发店并排着,他穿过热闹的八轩屋町,走过松江大桥往东而行,冲进了玉绪饭馆的屋檐下。幸亏他在雨势转烈之前抵达了目的地,身上的花绸外套才能逃过一劫。
九兵卫掀开门帘,走进店里,只见楼下满是客人,座无虚席。
「欢迎光临,河田大爷。」
生就一张瓜子脸的老闆娘笑脸相迎。
「这种天气生意还这么兴隆,很好,很好。」
「这全是托河田大爷及天魔党各位大爷的关照。今晚可别急着走,慢慢用菜。」
「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九兵卫心情大好,打开了铁扇掩住嘴巴,向老闆娘咬耳朵:
「他人已经在楼上了吗?」
「是,半刻钟前才到的。」
老闆娘面带忧色,但九兵卫并不理会,只是说道:
「他两刻钟后便会回去,到时我会下来告诉你,你再替我送饭菜过来。」
老闆娘微微点头,又靠过身子来说道:
「河田大爷,我同您打个商量。党里的大爷们要讨论国事,小店很乐意出借楼上的厢房,可是能不能请那位客倌别来?大家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怎么,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厢房里去了?」
九兵卫抓了抓下巴,如此间道。老闆娘的脸色变得更青了。
「是啊!活像幽灵一样,突然就坐在厢房里了。别说我了,店里那么多女侍,没一个瞧见他走进来,也没人听见他上楼,真是吓死人啦!」
「店里生意这么好,或许是太忙了,没注意到。」
九兵卫想打马虎眼,老闆娘却横眉竖目地说道:
「我们玉绪饭馆里的人再怎么忙,也决计不会疏忽上门的客人。别把我们和一般的客栈茶店相提并论。」
「哎,别这么说嘛!」
九兵卫安抚道,顺手塞了半分银子到老闆娘袖子里。
「别让任何人上来。」
他留下这句话以后,便踩着擦得光亮的楼梯上了楼。玉绪饭馆的二楼共有五间厢房,平时每一间都会传出醉言浪语,但今晚却是鸦雀无声。
「是我,我进来了。」
九兵卫打开走廊尽头最里间的厢房。一名男子如茶会的客人一般,正襟危坐地坐在房里。
「让你久等了,抱歉。」
他看了看男子跟前的菜肴,发觉还完好如新,便掀起厚厚的嘴角笑道:
「根本没动过嘛!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啊!」
九兵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他办不到。
那男子蒙着面,看不见脸孔,从露出的双眼及双手判断,年岁应该和九兵卫相去不远。上至外套下至剑套,全身上下的行头乍看之下全都颇为朴素,但决计不是便宜货。
「废话少说,快坐下。」
九兵卫内心暗自咒骂他无礼,却还是依言坐下了。
「鸢巢那件事我办得还行吗?」
九兵卫奉男子之命,四处宣扬是自己杀了鸢巢,其实鸢巢的死根本与他无关。他虽不知道这名男子有何意图,不过这回不但赚饱了荷包,还打响天魔党的名号,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差事。
「好得很,师父也相当高兴。你干得很好,九兵卫。」
「发几发空包弹,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说着,九兵卫将铁扇插入腰带中。
「那咱们说好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将膳盘推到一旁,拿出一个绢布包。
九兵卫一把抢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把笔直的短剑,剑柄与剑身合而为一,握在手里有种冰冷的金属感。他将剑从雕银黑鞘中拔出来。
只见那双刃剑细薄锋利,散发着锐利银光,剑身上没有血沟,却雕有看似文字又似图样的花纹,上至剑尖下至柄头,全都美得教人叹息。
「这是修验道的开山祖师役小角的石葛剑。向文武天皇进谗言,害得役小角流放伊豆的国津神一言主便是被这把剑给镇在葛城山谷底。」男子严肃地说道。
九兵卫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举起手中的短剑,在宫灯下照耀。
「这把剑的确华美,不过看不出有这等力量。」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看?我这就让你尝尝嵌入孔雀王咒法的石葛剑有多么厉害。」
话一说完,男子便一把抢过短剑,插入九兵卫倒映于榻榻米上的影子。
「如何?」
「这、这是什么?」
九兵卫焦急地说道。他的手插在抬起的腰上,整个人僵若石像;虽然嘴巴能自由活动,瞪大的双眼却只能盯着同一点瞧,连眨也不能眨,整张脸只有鼻子以下能动,表情看来十分古怪。
「缚影术。莫说你无法自行移动,便是别人拿了铲子来也挖不动你。除非把剑从影子上拔出,或是等影子移位离开短剑,否则决计无法复原。这正是修验道最引以为傲的孔雀王咒法,夷狄使用的魔法根本不足为惧。」
「我懂了,完全懂了,快把剑拔出来!」
九兵卫虽然吓得心胆俱裂,说话时却十分留意,不露哀求的神色。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向对手示弱,便永远不得翻身。他身为扬威松江城的天魔党首领,岂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
「我是很想替你拔剑,可惜不知道剑在哪儿。」
蒙面男子眼带残虐的笑意,如此说道。
「别胡说了,不就在我右膝的——」
说到这儿,九兵卫才发现视野角落的短剑不见蹤影。
「很惊讶吧?虽然看不见,但实际上却是存在的。」
男子伸出中指,在榻榻米上的倒影上空一弹,一道清亮的金属声响彻了厢房。
「缚影术发挥法力之际,石葛剑便会隐身于影子之中,中了此法之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
男子拿起膳盘上的味噌豆腐串,拔下竹串,慢慢地将锐利的那一头移向九兵卫的眼球。
「这道缚影术最为诱人之处,便是完全无从抵抗,只有嘴巴能出声;既可用来严刑拷问,也可用来凌迟碎剐。好了,九兵卫,竹串共有三枝,不知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别说笑了。」
「我岂会为了说笑而弄瞎别人眼睛呢?你得先为迟到半刻钟之事赔罪。反正你这张脸本来就不能见人,瞎了一只眼也无妨吧?」
「你根本不敢真插,别装腔作势了。你还需要我帮忙吧?若是你胆敢伤我一根汗毛,天魔党绝不会放过你。」
九兵卫鼓起勇气威吓,但男子毫无犹豫之色,继续将竹串移向瞳孔。
「不放过我?好大的口气啊!你似乎没搞懂谁才是主人。也罢,刚捡来的野狗自然不懂规矩。本该直接勒死放水流,这回就先调教调教你。」
说着,男子横过竹串,插进了九兵卫的左脸颊;他的嘴巴被堵住一半,直窜而上的哀嚎声只能闷在喉头。竹串刺穿他的左脸,停在右脸内侧;鲜血在口中堆积,血腥味直扑舌头与鼻腔。
外头下起更胜中午的大雨,雨滴不断地敲打屋瓦,掩盖了九兵卫的呻吟声。
「下回胆敢再对着我乱吠,我就拆了你的下巴。」
男子将竹串拔出脸颊,又把串尖对準眼球。伤口流出一道血痕,滴落下巴。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
九兵卫还无暇迟疑是否该抛弃尊严,便已经开口哀求了。细长的竹串看来就和木桩一样粗,当串尖触及网膜时,九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细若蚊声的哀嚎,胯下渗出一滩温热的液体。
「别四处撒尿。野狗就是这样,没规没矩。」
男子弹了下舌头,将竹串丢到身后。
「今天就先放过你。要是连屎都拉出来,我可受不了。」
男子朝着倒影伸手一抓,将短剑拔出了榻榻米。
九兵卫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跌坐地板上。他无暇为瞬间出现的短剑而惊讶,只能茫然地坐在自己製造出来的水洼上。
雷声传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法器不挑使用者,和夷人的魔法不同,无须念咒,无须画魔法阵,也不需要分毫魔力;只要往影子上一插,便能绑住敌人,就算是猴子和狗也会用。换言之,连你也能用。懂了吗?」
九兵卫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潮湿的宽口裤已经开始发冷。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却咬紧牙根克製表情,以免被察觉。九兵卫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得扮演一个忠实的僕人。
「很好。头一号猎物便是你在茶店碰上的那个魔法士,久世伊织。」
「为何要挑上那个黄毛小子?他可是个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啊!」
「蠢货!比起急着送死的勇士,逃得快的胆小鬼来得棘手多了。」
「那么这回是要活捉了?」
男子一面把玩短剑,一面点头。
「那个魔法士受治部少辅所託,翻译一本可生万金的书。尊皇攘夷,首要者便是资金;要扫蕩窃据藩厅的蠹虫,也得先稳固咱们的阵脚才行。」
(莫非这人根本不是忧国之士,只是贪图钱财的俗人?)
九兵卫心生疑念,却不动声色,乖乖答了句遵命。接着男子又说明袭击地点、时间及幽禁处所,九兵卫依然只是默默点头。
店外风雨越来越强,雷声也越来越大。
「——解开缚影术之前,得先把他手脚上的指头全部砍掉。绘不出魔法阵,久世便只是个寻常的小鬼。但是你要记住,决计不可杀他。」
「包在我身上。」
九兵卫答道,又立刻反问:
「不过失本可能会随行保护,该怎么办?」
「能打发便打发,不能打发就杀了他,砍下他的首级,在当日之内送到这儿来给我。切记不可损及下巴以上的部位。」
「这又是为什么?如果您要将他的首级挂在河边示众,我可以代劳。」
听了九兵卫的提议,男子嗤之以鼻,露出于蒙面巾外的两只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自有考量,你无须知晓,只要乖乖听命行事即可。」
说着,男子起身,将短剑丢到九兵卫身旁。
九兵卫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现在还不能让男子瞧出破绽。他五体投地,静待反击时机到来。
「好好乾。松江能不能变成你们的囊中之物,就看你的表现了。」
男子并未瞧上九兵卫一眼,转过身便行离去。九兵卫没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拾起短剑,刺向男子倒映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九兵卫的视野倏地转暗,原来是厢房里的宫灯同时熄灭了。他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如此。
「野狗,肚子饿了吗?这个赏你吃。」
男子在耳边说道,将一个柔软的东西塞到九兵卫嘴里。那东西梗住喉咙,教九兵卫不禁作呕,但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想吐也吐不出口。他用力挣脱环在肩头的手臂,可是手臂犹如上了铁闩,纹风不动。
「懂得伺机而动,倒是值得讚许。只要你有心,或许能成为一条好猎犬,好好修行吧!」
说完这句话,男子便鬆开九兵卫的嘴巴。脚步声走出厢房,逐渐远去,渐渐消失。九兵卫双手支地,鬆了口气,连忙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雷光一闪,照亮了他吐在榻榻米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两片切面鲜红的肉片。
九兵卫在黑暗之中抖着双手往耳边一探,只有滑溜温热的血,却摸不着该有的东西。
九兵卫厉声哀嚎,与天边传来的轰隆声相互呼应。
「先送过去的行李何时能到?」
「大约亥时(晚上九点)能到。久世公子取道湖畔进城,会比行李早一点儿到。」
「那就不致于妨碍明天的工作了。其余的事,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是。明晚小的会将书库里的书籍整理好送过去。」
「我知道了。你路上多小心。」
说着,伊织便要离开,弥平却握住伊织瘦小的手臂,拉住了他。伊织隔着肩膀回头,以眼神询问弥平何事。
「须得小心的是久世公子您。方才小的也叮咛过,欲速则不达,千万不可选岩切岭那条路走。」
弥平的圆眼如满月一般灿然生光。昨晚他所说的话闪过伊织的脑海。
「放心,我和某个白痴不一样。」
伊织随口敷衍,解开了弥平的手,再度迈步。
「拜託你好好挡住那个白痴。要是让他跟上来,我辛苦搬家可就没意义了。」
「儘管包在小的身上。我已经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仓库里了。」
「好好盯着他。好了,明晚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