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还不完整啊!鸢巢。」
西博尔德眯起蓝眼呻吟道。
他在无意识间不断抓着雪白的鬍鬚。素有大魔法士之誉的伟丈夫也敌不过岁月摧残,胸膛及肩膀上的肌肉不再厚实;多亏了这个缘故,壮年时穿来不伦不类的和服现在倒变得相当合衬。
开满绣球花的庭院里烟雨濛濛,紫色的花球宛若飘浮在云海里一般。
「您不是说咒纹成功,魔力已经消失了吗?」
西博尔德垂下脸,逃避着金森鸢巢追问的视线。他的表情交杂着疲劳、焦躁及恐惧。
他拿起脸盆里的手巾拧乾,放到躺在两人之前的孩童额头上。那孩童神智不大清醒,时而微睁双眼,露出一对妖气腾腾的红眼,喃喃呓语。
「的确,为了成就这个咒纹,我已经无法再用魔法。我虽然尽了全力,咒纹却还不完整;现在只是个小洞,但总有一天会决堤,只是不知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太小觑魔人的力量了,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驾驭。」
鸢巢目不转睛地凝视师父的侧脸,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还是断绝祸根吧!只要您下令,弟子愿意代劳。」
「不成,我答应过稻。」
「那该怎么办?」
「只能先回国请示希尔伯列塔大人。」
说着,西博尔德以粗厚的手掌掩住眼睛。鸢巢皱起眉头,以双膝代足,爬到西博尔德身边说道:
「您现在回荷兰,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啊!」
「我已经有所觉悟。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一切身后事就交给你了。如果你应付不来,便杀了这孩子吧!我到了地狱再向稻请罪。」
老魔法士摸了摸爱孙的脸颊,抬起头来注视鸢巢。他的眉头深锁,目光如老鹰一般犀利。
「听好了,鸢巢,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日本出现第二个魔人。像宗谦那种连亲生儿子都不当人看的人一旦出现,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得全力刬除。」
「嘿!伊织,这么晚才来?」
冬马说道,两颊鼓得像松鼠一样。说来神奇,他嘴里塞了那么多东西,咬字居然还能如此清晰。伊织从没想过,见冬马清醒过来,最先有的情感竟然不是惊讶或喜悦,而是傻眼,因此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棉被推到了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的膳盘;冬马身穿长衫,盘腿坐在其中,身旁还有堆积如山的大小杯盘,皆已吃干抹凈,实非大病初癒之人所能为。
「久等了。」
就在伊织茫然呆立之际,弥平从他身后走来,将冬马面前的膳盘换成了锅垫,在上头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味噌的香味扑鼻而来,虽然蔬菜堆里露出的是伊织最不爱吃的泥鳅,他的肚子还是忍不住鼓噪起来。他刚从松江城回来,时刻早已过午,但他却粒米未进。
「你几时醒来的?」
「一刻钟前。」
「自从醒来以后,他就没停过嘴,再多饭菜都不够吃。米才刚炊好,就又变成这样了。」
弥平啼笑皆非地将饭桶歪过来给伊织看。饭桶里连一粒米也不剩,只有饭匙留在里头。
「这已经是第三桶饭了。他吃到一半,懒得盛饭,索性抱着饭桶直接吃。久世公子,您敢相信一个大病初癒的人居然这么能吃吗?」
「我睡了整整四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是当然的啊!我还没吃饱呢!」
见冬马说得如此豪气,弥平睁大了一双圆眼,说道:「我得去看看饭锅里还有没有饭。」便慌慌张张离开了厢房。
冬马如他所言,旺盛的食慾还不见衰退迹象;只见他一手拿起两颗生蛋,同时打进泥鳅火锅里,又拿起汤勺把蛋黄弄散,舀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猛扒起来。他一面动筷,一面隔着碗招呼伊织。
「别獃獃站在那儿,一起吃吧!都这个时间了,你应该也饿了吧?」
「你的伤势才刚痊癒,吃六分饱就够了。」
「六分?那我还可以继续吃。现在我肚皮还没三分满呢!」
伊织啼笑皆非,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你的胃袋该不会有洞吧?」
「说不定呢!铁定是你用魔法替我治枪伤时遗漏了。」
语罢,冬马将见底的碗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沾满汤汁的嘴唇,垂下头来。
「谢谢你。我听弥平说了,多亏你的照料,我才能复元。」
「我的确替你治疗枪伤,不过照料二字就称不上了。你要谢,就谢令堂将你生得如此健壮吧!」
伊织冷淡地答道,将讨厌的泥鳅拨开,舀了些配料来吃。切丁后的南瓜煮得又软又烂,连角也磨平了,看来十分可口。碗里窜起的热气并没有泥臭味,教伊织鬆了口气。
「你在干嘛?」
冬马讶异地间道,用筷子指着伊织。
「别把筷子对着别人,太没规矩了。」
「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吃同一个火锅,讲什么规矩?别说这个了,你不爱吃泥鳅啊?」
伊织挟起南瓜,点了点头。
「我讨厌那股泥臭味。这话题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很补,不吃可惜啊!弥平已经把泥清得一乾二净了,不会有泥臭味。你就当作被骗,吃吃看嘛!」
「不要,我绝不吃。再说需要补身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你也需要。你的脸色本来就白,现在更是白到发青,铁定是累坏了才会这样。总之你就吃吧!」
冬马用汤勺捞起整尾泥鳅,不顾伊织的制止,放进他的碗里。伊织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冬马。
「白痴,你要盛也得有点儿分寸。这样怎么吃?」
说着,伊织将碗移到火锅旁,想把泥鳅倒回去,却被冬马用汤勺推了回来。
「我的筷子还没碰过,是乾净的。再说,你不是说两个大男人吃火锅用不着讲规矩吗?」
「把碗里的东西倒回锅里,已经不是规不规矩的问题了。身为一个人,这么做不觉得可耻吗?」
「不过是一条泥鳅,犯得着这么夸张吗?」
「既然不过是一条泥鳅,你就乖乖吃掉吧!我用这根汤勺起誓沙绝不让泥鳅回到锅里!」
冬马打趣,以汤勺为剑摆了个起手式,勺头还如法炮製地使着鹡鸰动。
「亏我替你疗伤,你居然恩将仇报?」
「我就是感念你的恩情,才要你吃啊!良药苦口,你就捏着鼻子吃下去吧!味道和鳗鱼差不了多少。」
「我也讨厌鳗鱼。」
伊织尖声说道,但还是挟起了泥鳅。执意不吃,搁碗离席显得太孩子气,再说他也实在是饿得厉害。
泥鳅极软,稍一使劲连骨头都会挟断,因此伊织便像是挟豆腐一样,小心翼翼地挟起,放入口中。一阵从未想像过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滋味虽然不如鳗鱼肥美,却和酒、甜味噌及柴鱼高汤相当合衬。伊织觉得可口,但不好意思承认,只是垂头默默地动着筷子。
「如何?好吃吧?」
冬马笑咪咪地说道。收起招式,也替自己舀了一碗泥鳅汤,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
要不了多久,他们俩就把偌大铁锅里的泥鳅汤喝得一滴不剩。冬马起身要去催菜,伊织却表示有话要说,教他稍后再去。
「我想你应该听弥平说过,今早我进城去会审河田九兵卫了。」
伊织将天魔党余孽全都交给神藤处置。这并不是因为遭天魔党人所害的多半是神藤一派,而是因为贵为首席家老的神藤才有制裁藩士的最终许可权。
在神藤的指示之下,天魔党人被送往评定所(注:江户幕府的最高审判机关),接受一连串天诛事件的调查。本来伊织打算将一切交由他们发落,但听闻主谋河田坚不招供,伊织便以当事人的身分进城会审去了。
「我到城里的时候,河田已经老实招出真相,事态急转直下。」
「真相?八成便是河田并未杀害鸢巢先生,也不是天诛事件的主谋吧?」
冬马环抱单膝而坐,表情显得并不意外。伊织看着他,一脸狐疑地说道:
「你这小子平时老说蠢话,有时候却是一针见血。你明明一直在睡觉,怎么知道?」
「很简单。头一次交手时,我还以为河田留了一手;可是打到最后,他靠的却不是腰间上的双刀,而是魔法及火绳枪。这种胆小鬼岂能与鸢巢先生正面交手并杀了他?可想而知,幕后一定有人替他撑腰,他当然不是主谋了。好了,河田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吗?」
被冬马这么一间,伊织表情变得略微僵硬,微微垂下视线。
「嗯。对天魔党下指示的男子向来蒙面行事,有一回,河田为了探他的真面目,便命令手下偷偷跟蹤他,结果看见那人走进马回组的奥野谨一郎府里——」
「不会吧……」
冬马红眼微闭,表情僵硬。伊织回想起前来别院的那一天。他所遇见的奥野谨一郎,是桂小五郎的知己,貌似洋人的好汉;也难怪冬马有此反应。
「我听小田切兄说,他和你颇有交情?」
根据一路所言,冬马刚从长崎来到松江时,曾和奥野谨一郎在这座别院里一起生活两个多月。松江藩魔法士素有高名,而谨一郎更是出类拔萃;虽然他和只是食客的冬马身分不同,魔法的本领也相去甚远,但却意气相投,情如兄弟。一路便是顾虑冬马的感受,才将河田的证词一五一十地告诉伊织,托他代为转告。
「莫说鸢巢先生,谨一郎向来敬重所有魔法士,岂会下这种毒手?再说暗中偷袭并非他的作风。」
「神藤大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昨晚便派了四名魔法士去质问奥野谨一郎;原本以为他会笑着否认,谁知他一知道神藤大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便立刻逃走了。」
「受了不白之冤,逃走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他只是逃走,或许是不白之冤;但奥野谨一郎若真是你所想像的好汉,会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杀害十几个无辜之人潜逃吗?」
听了这话,冬马抖着声音问道:「这是真的吗?」
太阳仍照耀着厢房外的池水,远方却传来了雷声。风很大,想必要不了多久,雷云便会移动过来。
「除了登门问罪的四名魔法士以外,还有四个下人遭受池鱼之殃;他硬闯藩境的关卡时,又杀了五名关卒。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人负伤,或许日后死者的总数还会增加。」
「他杀了那么多人,还让他成功逃到藩外?」
「别苛责官差了。连鸢巢先生都称讚奥野谨一郎是爆炎魔法的高手,一般人岂能拦得住他?人越多,只是加柴添火而已。」
说着,伊织回想起一路让他观视的焦尸切面。要不损及宅邸而将人烧成焦炭,乃是难如登天;不但得将魔法热度提到极高,还得把範围限定于个人,绝非一般魔法士所能办到。
「在谨一郎的宅邸里可有找到证据?」
冬马的表情显得五味杂陈,或许是因为半信半疑,无所适从之故。
「有,在仓库里找到鸢巢先生爱用的烟管、遇害魔法士的物品,还有河田看到的蒙面巾。虽然还不能确定奥野谨一郎是否为主谋,不过可以肯定他是幕后指使者之一。」
日落西山,房里渐渐转暗,犹如在门口挂了一层帘幕似的。
幽暗之中显得格外醒目的红眼似乎仍未认定奥野谨一郎是兇手。只见冬马抱紧自己的膝盖,不发一语。
「我瞧你似乎不大服气。有何疑问,儘管说吧!」
伊织起了话头,冬马便如见了饵就浮上水面的鲤鱼一般,立刻接了下去。
「谨一郎和河田之间的关係又要如何解释?谨一郎把河田当成一条狗来使唤,或许有可能;但若河田知道自己的主人谨一郎是魔法士,绝不会善罢干休。河田的确是个卑鄙小人,但他的攘夷之心并无半分虚假;纵使会拿强借来的钱花天酒地,也决计不会放过与洋人、魔法有关之人。这样的人岂会听命于谨一郎?」
冬马斩钉截铁地说道。伊织拿出一个绢布包,推到他眼前。
「这东西能说明他们两人的关係,你打开来看吧!」
冬马除去绢布,里头掉出一把断为两截的短剑。那是把刀身与刀柄化为一体的双刃剑,形状奇特。原来似乎是银色,不过现在成了浊黑色,不细看难以辨认。
「河田得知幕后指使者便是奥野,当然想过要杀他;然而当河田持刀相向之时,奥野却辩称是为了攘夷大计才这么做。」
「这话怎么说?」
「奥野说他是修验道总本山金峰山寺派来的修验者,目前是为了摸清敌人底细,才会屈身妖道;他隐瞒身分,乃是为了找出真正的攘夷志士——一发现妖道定杀不饶,即使是委託自己实行天诛之人亦不例外的真正志士。既然知道河田正是这样的人物,今后他便会以修验者咒法来暗助河田对抗魔法。」
「修验者咒法?我听说那和魔法完全不同,只是种戏法啊!」
冬马说道,伊织紧皱眉头。
「是不是戏法还未可知。修验者咒法与我们使用的魔法体系的确完全相异,不过目前的研究还不够深入,无法断定它只是戏法;或许就和魔法革命之前的西洋魔法一样,只是尚未找出解法而已。所以河田会听信奥野这番谎言,也是情有可原。」
「原来如此。」
冬马说道,不再抱膝,改回盘腿而坐。
「那么谨一郎又拿什么来骗河田?」
伊织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微微掀起嘴角,望向窗外。
带着雷电的乌云随风飘来,迅速地聚在一块儿,将半边天空改了颜色。远方的雨势似乎很强,山稜显得白雾濛濛。
伊织一面祈祷风雨能将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尽,一面将视线转回房里。
「奥野对河田说,西洋有魔法士,我国则有修验者,还有远远凌驾于魔法之上的咒法。以咒法铸成的法器非但不用念咒及画魔法阵,甚至连魔力都不需要,只要是生在神州之人便能使用。他把这把秘银短剑交给河田,说这就是咒法铸成的法器。」
「秘银?」
冬马从未听过这种物事。伊织举起断为两截的短剑,以手指抚摸刻在上头的图样。
「秘银本身便带有无尽的魔力,只要刻上咒文及魔法阵,即便是不具魔力之人也能使用魔法。以这把短剑为例,此剑内藏缚身魔法,只要把剑插到对手的影子上,便能使对手动弹不得。我们在那座村子遇袭之时,天魔党人便是用这把剑封住我的行动。」
「等等,可是最后你不是能动了?既然这把短剑带有无尽的魔力,照理说,魔法效果应该不会消失啊!」
「那是因为这把剑乃是以错误炼製法炼成的秘银所制,纯度较低,无法承受封锁我而生的负荷,最后便毁坏了。剑身变黑,便是毁坏后失去魔力的证明。」
伊织指着泛黑的剑身说道。
「秘银的真正炼製法早在大崩坏时便已从世上消失无蹤。秘银和咒纹不同,任何种类的魔法皆可适用,实用性高,又可利用各种加工法任意变化形态,能把没有魔力的人化为魔法士,把魔法士变为更加高强的魔法士,因此至今仍有不少人追寻秘银炼製法,只不过一无所获。当然,一旦有人运气好,找到断编残简或是极近真书的魔导书,便会试着炼製;炼出来的就和这把短剑一样,为魔力有限的低纯度秘银。」
「换句话说,就是失败作?」
「虽然是失败作,不过能有这等效果,已经算是好货了。一般炼出来的,大多是既无魔力也无光泽的矿物,就像这把残骸一样。能发动魔法的秘银具有近乎奇蹟的价值。只要能炼出良质秘银,便能得到庞大财富;但要炼製秘银,须得先投入鉅资,建造巨大的烧炼炉。倘若到手的是赝书,炼製失败,便会倾国蕩产。赌运气的成分极高,因此魔法士之间通常称大崩坏之前的秘银为贤者之银,之后的为愚者之银,并视炼製秘银为禁忌。」
伊织垂下嘴角,询问冬马:
「你听说过我爹的事吗?」